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几位大人,这决定是否过于急促?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如此筹钱……”

李尧止嘴角微微上扬,看向那位老臣,看着温文尔雅,“殿下生辰将近,刻不容缓。若再犹豫不决,可不就错过了吗?”

“我听着大人这意思……是舍不得这银钱?”李尧止笑吟吟地问道。

这话说的,他哪里敢接?老臣被李尧止逼视得不敢多言,只能默默退回原位。

王伏宣冷笑:“哪里是舍不得银钱啊?胡大人前两天才在酒楼里豪掷千金请同僚吃饭,半月前府上的儿郎又重金买了两个扬州瘦马,三个月前府上的妾室买了十几匹云锦纱——哦,那纱可贵了。”

他每说一句,胡大人头顶就冒出一滴汗来,不断地用袖子擦汗,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胡大人最舍得银钱了,哪儿是什么小气的人?”论起嘴毒,还得是王伏宣,“胡大人的月俸都要供不起了吧?这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银钱?”

他似笑非笑,“据我所知,胡大人名下的那些铺子资产最近也没赚多少,多的还在赔钱呢。出手还这么阔绰,胡大人可得好好教教我这生财之道啊。”

“我、我、臣……臣这是世代相传的一点积蓄……”胡大人不断地擦着汗,弯着腰磕巴道。

王伏宣短短几句话里,他已经从家风不严,骄奢**逸却不愿意为君主尽忠,到了财路不明,有贪污嫌疑上了。

王伏宣笑:“别紧张啊,胡大人,我可没说什么呢。”

朝堂上的其他官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此时早已经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出异议。

毕竟他们多少手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准奏,就按淮陵侯说的去办吧。”萧玉歇看了那么久的戏,终于开口,“此事便交由丞相了,朕也会一同操办。”

“是。”李尧止含笑道。

萧玉歇一锤定音:“贪污腐败之事,也得好好查查。公孙钤,你同淮陵侯去办。”

公孙钤和王伏宣应声。

萧玉歇的目光最终落在始终沉默的霍照身上,“舅父,昭阳生辰,也得有劳舅父同丞相一并费些心思了。”

他这意思,就是要霍照协同李尧止一起操持萧玉融的生日宴了。

霍照看着比之前沉默许多,也消瘦了不少。

沉默片刻,他终究是抱拳道:“臣遵旨。”

李尧止微笑:“霍侯放心,尧止必当尽心竭力。”

李尧止在早朝结束之后离开宫廷,他耳目聪敏,一路上将那些臣子背后的窃窃私语收进耳朵。

弑君、敛财、媚主。

死不足惜。

他们自嘲般讽刺李尧止不过是借着萧玉融的裙带官关系,所以才凭着好样貌扶摇直上,“我也不登公主船,我也不上玉京眠。”

对于这些指控,李尧止通通置之一笑。

利用这个幌子先收一批钱来,再借这个引子牵扯出贪污腐败,一个个查出来。

萧玉融想要的,他都一样一样完成。

“公子,现在咱们去哪儿啊?可是要去公主府?”马夫问道。

李尧止坐在车上,“先去东市。”

那边新开了两家铺子,一家是时兴的胭脂水粉,一家是卖蜜饯的。

他想着若是萧玉融看得上,便将那铺子盘下来。

再买几包蜜饯,还有萧玉融爱吃的牡丹酥。

侍从笑道:“公子一下早朝就惦记着为昭阳殿下买礼物,昭阳殿下肯定高兴呢。”

即使知道是恭维的话,李尧止还是弯起了眼睛。

李尧止亲自去买了蜜饯点心,又挑了些胭脂水粉打算带回去给萧玉融试试喜不喜欢。

回马车的路上经过一家摊贩面前,李尧止稍稍停顿了片刻。

冲天的旗幡写着龙飞凤舞的赛半仙,摊前蹲着一个戴了张狐狸面具的姑娘。

那姑娘虽瞧不见脸,但无论是衣饰还是气度都与旁人异。

李尧止看了一眼摊前的字——狐仙算命,有缘者测。

“公子好啊。”那姑娘摇着扇子,张口就道,“我看你有眼缘,可要来算一卦?”

见李尧止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姑娘笑了一声:“信与不信,在你自己。我不收钱,算算又不吃亏。”

李尧止微笑:“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盛宁。”盛宁似乎很爱笑,“算不算呀?”

“那便有劳姑娘一算。”李尧止道。

他本是不信这个的,他也不信神佛,不然也不会火烧相国寺了。

但他却又信了,因为萧玉融。

他不敢放弃任何一丝一毫渺茫的可能,哪怕是天上虚无缥缈的神佛与天命。

盛宁根本没有观面相亦或者是问八字什么的流程,她只是静默地站在李尧止跟前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睁眼,“你这命数可了不得啦。”

李尧止说:“还请姑娘解惑。”

盛宁却笑着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她道,“还是城府反被痴情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李尧止低垂眼眸,“世间可得双全法?能不负重托,也不负卿卿。”

“世间哪得双全法?少年人啊,别心思太重。”盛宁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李尧止的肩膀。

李尧止避开了。

盛宁也不尴尬,还是笑嘻嘻的,“不过你还真是聪明啊,追风捕影,蛛丝马迹,也能猜个大概。不像崟洲那位,都明牌了,还算不明白。”

李尧止默然地盯着她,眼底没有情绪。

盛宁也还不害怕,什么都敢说:“你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也不好。”

“真心建议,别太自以为是了。啊,不过就你这种偏执劲儿,不动声色地画地为牢,说不定也真能成呢?”她笑嘻嘻的。

她上下打量着李尧止,李尧止生得真妙啊,莞尔一笑,墨玉般水润的眼眸含情脉脉,看谁都深情。

这底下又蕴含了多少的算计,多少的悲凉。

到了这个位置,能有几人得偿所愿?

偏偏李尧止又想要逆天而为。

“不过你也别忧心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指不定呐,实际上命不该绝呢?”盛宁安慰道。

李尧止扯动了一下嘴角,“多谢姑娘解惑。”

盛宁笑着摆摆手,“不客气,看你长得俊,我再送你一样小礼物吧。”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我师兄来找我啦,江湖再见!”

她朝着李尧止屈指一弹。

李尧止眼前顿时犹如烟雾般消融,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沉沉的,灰暗无光,竟然堪比地牢之中。

他一步步往前走去,琢磨出了个究竟来。

二九酆都,碧落黄泉。

走到奈何桥,他却不再前行。

煮汤的老妪递来一碗汤,李尧止垂着眼摇了摇头。

“不喝这碗汤,你过不了奈何桥。”老妪苍老的声音说道。

三生石上密密麻麻写着前世今生,忘川河的河水犹如沸腾的血水。

李尧止轻轻摇头,“我要等一个人,您见过她吗?”

“阴司黄泉路,你寿命未终,却自焚于火海。留在此处不投胎转世,只会无时无刻犹如置身于烈火之中,疼痛难忍。”老妪道,“今生缘分已了,你又何苦迟迟不肯放手?”

“她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了她。”李尧止微微笑着垂下了眼睑。

近乎温和的,不动声色的执拗。

他说道:“绝不放手。”

“痴儿,痴儿。”老妪连连摇头,复而问道,“故人是谁?”

李尧止道:“玉京,萧玉融。”

到了这忘川河奈何桥,他头一回喊出萧玉融的全名。想要寻萧玉融,不是“殿下”或“卿卿”,而是“萧玉融”。

老妪说:“她并没有来到此间。”

“无妨,无论她身在何方,要去哪里,我都会等。”李尧止含笑点了点头。

说罢,他就在三生石旁缓慢地席地而坐。

他坐姿挺拔,半垂着眼睛,似是假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老妪摇摇头,继续煮着自己的汤。

她看着李尧止的身形慢慢变得缥缈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停顿了片刻,老妪又低下了头,继续搅弄咕嘟咕嘟冒泡的汤。

“公子?公子!”随从的声音将李尧止的神绪拉回。

他微微一怔,恍如隔世,眼前早已不见盛宁的身影。

随从担忧道:“公子方才怎么一直站在原处不动呢?公子说去买些点心,许久未归,属下才找来。”

“无碍,我只是走了会神。”短短片刻,李尧止已经恢复寻常模样,不见得半分异常。

“让开!快让开!云水战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斥候骑着马朝皇宫方向疾驰。

百姓们纷纷惊慌避让,马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李尧止仅仅是停顿了一刹,立即道:“去公主府。”

这才回来多久,宣城那边就传来了柳氏异动的消息,云水盐矿失守,易厌下落不明,不知死活。

萧玉融直接咳了血。

她焚烧砚台书籍,捶坏琴撕画,销毁所有的文章,抹去所有的功名。

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断裂的琴,撕碎的书画,燃烧的笔砚,萧玉融望着这些仰头笑了。

一样的,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她又看着所有人离开。

“什么天命?什么重来?哈——可笑,可笑至极!”萧玉融扶着桌角,指尖攥得发白,险些折断了指甲。

前来禀报的扶阳卫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冲进殿内的李尧止连忙扶住萧玉融,转头对身后的翠翠道,“快去喊太医来!”

眼泪从萧玉融的眼角淌下来,她半靠在李尧止怀里支撑住身体,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我这点盼头,这条命不如早些收回去的好!我又何必拖着残躯苟活于世!”

“殿下!莫要如此说了……”李尧止素来听不得这些。

他怕一语成谶。

萧玉融不在乎,但他在乎。

“难道天公,还箍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萧玉融讽刺地问道。

她又咳嗽起来,从捂着嘴压抑咳嗽再咳到撕心裂肺。

“殿下!”李尧止连忙递给她手帕,拍抚她的背脊。

太医来了又惶恐离去,终究还是一场无用功。

那场黄粱一梦般的幻境里,那句“玉京萧玉融”还历历在目。

李尧止沉默而长久地望向萧玉融。

他知道萧玉融的改变与特殊,知道萧玉融经历了些他不曾经历过的东西,也知道那场经历里他和萧玉融的结果必然不是什么好果。

兰因絮果。

他无数次祈求过,漫天诸神,佛祖萨满,十殿阎罗,是是非非,他都求过。

如果这些都没有用……

萧玉融拖着他也好,艾兰同焚,玉石俱毁。

总归他们始终在一起的。

“交给我吧,殿下。”李尧止弯腰抱起萧玉融,走向门外去萧玉融的寝宫,“如果你觉得无法负担,都交给我。”

他来承担,他来殉道。

藕臂环住了李尧止的脖颈,萧玉融垂落的湖蓝色广袖和裙摆随着李尧止的步伐晃**。

她将脸埋在李尧止的肩头。

李尧止能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和不畅的呼吸,还有自己逐渐湿透的衣襟。

“殿下……”那声轻叹,好像也消弭在夜色里。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穿梭过长廊,安静的院落里往来仆役见了都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垂目行礼。

溶溶月色犹如夜雨般淅淅沥沥地陈列在光滑的地面,李尧止将萧玉融搂紧了些,以防她吹了夜风。

将萧玉融轻轻放在**,李尧止撩开萧玉融颊边的碎发挂到耳后,柔声道:“交给我吧,殿下,我去云水。”

“你……绍兖,你若是再……”萧玉融握住了李尧止的手。

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她经不起损失。

“我会平安回来。”李尧止坚定且平缓地说道,“我会把事情办好的,我会把易厌找回来的。”

萧玉融呼吸破碎,攥紧了李尧止的手,握得指尖都发白。

李尧止俯下身,垂着眼在萧玉融的额头上落下虔诚而沉重的一吻。

“没事的,都交给我。”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