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宣神色郁郁,“你若是不留他,前朝余孽,柳品珏若是知晓了,以柳品珏的狠心必定会斩草除根。”

所以反倒是叫他这个宿仇来留了?崔辞宁气血起伏。

他倒是想现在就把这孩子丢出去,再把王伏宣大骂一顿。

可转头看双目含泪的孩子和相似的眉眼,堵在喉口的却又吐不出来。

“是去是留,你来看。”王伏宣道,“我言尽于此,先走了。”

他身后的随侍立刻调转轮椅,推着王伏宣走出帐外。

王伏宣出了帐子外一段距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帕子上都沾了血,脸色惨白。

随侍大骇,连忙为王伏宣挡住风寒,“主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到底是我薄她。”王伏宣惨笑一声,“既然她想保她弟弟,那我替她保下就是。”

独留在帐内的孩子早已经双目含泪,但仍咬着嘴唇,倔强得很,一声不吭。

他早明事理,知道这里里外外都是仇敌,也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

崔辞宁俯下身,一只手将长刀插在地上,另一只手用力揩去男孩眼角的泪,“既然你是她的孩子,那我择日再杀。”

他红着眼眶,咬着牙道:“我会扶持你长大,让你看着你阿姊所有的旧部,所有相关之人都死在我刀下。”

男孩的眼泪扑簌簌地掉,却也恨恨地盯着他,“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姊,我早晚杀了你们!”

“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崔辞宁大笑起来。

他又蓦然收住了音,阴恻恻地道:“我等你来杀。”

两个至亲皆亡的人红着眼睛盯着对方,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只是崔辞宁最终没等到那一天。

三年不到,京中传来消息,王相病逝,帝为其敛骸骨,大办丧事。

崔辞宁笑了许久,醉倒在营帐里。

王伏宣唯利是图的一生,这又算是什么?郁郁而终吗?也太窝囊了。

从满怀期待走到不堪入目,这样的结局也太难看了些。

但他也没能活很久,戎马一生,明伤暗伤无数,到最后油尽灯枯。

就连死的时候崔辞宁都觉得如释重负,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告别这个毫无留恋的世间。

他看到那个叫元的孩子咬着牙,背过身去落了泪,觉得好笑。

萧玉融怕是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是由他保下来的吧?也应该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跪在他床前,送他最后一程吧?

元,始也。

萧玉融是希望这个孩子成为复辟皇朝第一人,还是希望有玉圆之日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崔辞宁看向角落,他好像又出现幻觉了,梦里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

崔辞宁看到萧玉融朦胧的影子就站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望着他。

不问也不怨,只是看着他。

死亡如鲠在喉,而爱恨终究烟消云散。

也好,就这样吧。崔辞宁闭上了眼睛。

至于柳品珏呢?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后世也有三两句说不清楚的传言,柳品珏稳坐江山,创河清海晏之盛世。

有朝一日山陵崩,而崩逝之前,柳品珏烧毁了一幅字,带走了一枚玉质棋子。

棋子上面,沿着脉络有细密的裂纹。

棋局千疮百孔,满鬓白发覆盖风尘的君王,手里还握着已经碎裂的棋子。

传言中的那个故人,恐怕也早已经枯骨孤坟。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

梦醒之后,却分不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有剜心剔骨之痛,真实万分。

只有痛楚是真实的。

崔辞宁猛的从**坐起来,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

他低眸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满掌的血腥。

这样的血渗透了所有,而梦里她和故乡都被血色浸透。

“哈——”崔辞宁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崔辞宁用双手捂住了脸大笑起来,泪水也从指缝间滴下来,砸在被子上。

这一刻,他的爱恨都到达了巅峰。

萧玉融对此一概不知,只是同往常一样。

被李尧止劝了又喝了要死的苦涩的药,天光晴朗,萧玉融就想去练一练箭艺。

许久不练,只怕是要手生了。

踏入练武场,崔辞宁正在舞刀。

长柄刀簌簌生风,雷霆万钧般将天边飞雪连成一片,刀刃划过地上残雪落下一条沟壑。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忽地犹如月影斩过,偃月刀斩向身后接近的人,却又生生止住,距离萧玉融脸颊只有一步之遥。

萧玉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辞宁猛地收回了刀,将刀撑在地上。

“呼——呼——”崔辞宁剧烈地喘着气。

明明是寒冬腊月里,他却浑身是汗。

萧玉融看着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荒诞感。

萧玉融觉得奇怪,崔辞宁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不太一样了,这是为什么?

一夜之间,竟判若两人。

先前舞刀的时候还是夏日,如今就是冬天了。一样的觉察脚步靠近,刀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却硬生生收住,却不太一样了。

之前崔辞宁收住刀后,杀气烟消云散。

这一回明明收住了刀,明明不再看她了,崔辞宁却依旧泄露出了杀意。

是错觉吗?

萧玉融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与寻常无异,“天冷,出了一身汗,一会去换件衣服,别冻着了染了风寒。”

“哈。”崔辞宁笑了一声。

听着萧玉融关怀的话语,居然意外的讽刺。

“怎么了?”萧玉融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崔辞宁,“你……今日有什么事情吗?”

崔辞宁扯动嘴角,笑容却依旧毫无情感可言,“你多心了……昭阳。”

见崔辞宁喊她昭阳,萧玉融稍稍放缓了些心。

原本还打算练射艺的,如今这么一遭,萧玉融反倒是没这些心思了。

“你记得去换身衣服,我先走了。”萧玉融颔首,转身离去。

看着萧玉融的背影,崔辞宁握紧了刀柄。

他不清楚那只是一个噩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可那些痛楚不是骗人的,那些疼痛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只是奇怪的是萧玉融的确似乎跟前世不太一样了,依旧骄矜却少了蛮横,依然狠决却少了阴毒,仍然残忍却少了冷漠。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没有做出前世的行径。

这又是为什么?

即便是对他,对崔氏,似乎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可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崔氏满门的性命都压在他的双肩上,曾经依然历历在目,他又怎敢把这些都寄托在萧玉融虚无缥缈的真心和改变上?

看见萧玉融那一刻,他也不清楚自己心底的冲动到底是爱是恨,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但是如今不能杀萧玉融,不然崔氏依旧与谋反同罪。而诛杀文王,也得靠萧玉融。

崔辞宁嗤笑一声,低下了头。

一夜之间,我心竟判若两人。

他收起刀,迈步走向军帐。

帐中,崔氏自己人正在商议虎符是否交与萧玉融的事宜。

看见崔辞宁来,崔辞安道:“来了?”

“是。”崔辞宁点头。

崔辞安说:“我深思熟虑过后,如今决定把兵符交给公主。平叛一切事宜,由公主做主。”

“什么?你打算将兵符暂且交由昭阳?”崔辞宁如遭雷劈。

臣欲死战,奈何主公先降!

崔辞安没有发觉崔辞宁的改变,“是,我昨夜同几位军师细细商议过此事,觉得你言之有理。”

“不不不!我觉得大哥你昨日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昭阳毕竟是皇族,我们还是要留一手的。”崔辞宁连忙改变。

两极反转,两兄弟互换立场,开始以昨日对方的说辞来说服对方。

他们唇枪舌剑又激烈辩论了好几轮。

他俩这改变,让围观的人一头雾水。

崔辞安也对崔辞宁的改变非常不解,“你昨晚不还支持此事吗?今日怎么就反对了?”

“我、我!”崔辞宁咬着牙说不出口。

总不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梦见萧玉融把崔氏全斩了吧?把兵符交给萧玉融可能后患无穷。

崔辞宁敢信,自己但凡这么说,自己大哥就能扭送自己去看郎中,看看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犯了癔症。

“公主确实待崔氏用心,昨夜商议过后,我去给为立给二叔他们的衣冠冢磕两个头,碑前早已摆好了瓜果点心。”崔辞安说。

崔辞宁愣了愣。

崔辞安道:“我问了,公主让人摆的。今日公子也来说了,公主派人去寻二叔他们的尸骨,一生为国尽忠,哪怕只剩下根骨头,也尽量要他们魂归故土。”

崔辞宁:“……”

他深吸一口气,“既如此,便将兵符交与公主吧。”

这次平乱,也确实需要萧玉融统筹兼顾。

“好。”崔辞安颔首,将兵符交与崔辞宁,“就由你去吧。”

“我?”崔辞宁看了一眼手里的崔氏虎符,“我不……”

崔辞安推着他肩膀往外走,“就你去了,不然君臣忠心那一套,我也不好意思。”

崔辞宁还想要说些什么,争取一下。

被崔辞安打断了,“你也知道大哥不会说这种场面话,你去吧。”

话音刚落,崔辞宁已经被推出了帐外,只有手里还握着虎符。

该死的,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玉融啊。

崔辞宁硬着头皮去找萧玉融。

萧玉融正坐在帐子里吃糕点,帐外风飘雪,帐子里却温暖如春。

崔辞宁的六弟有事没事就喜欢凑过来找萧玉融。

一是因为暖和,二是因为有点心吃,三是因为萧玉融好看,他喜欢跟萧玉融玩。

“好吃好吃!”崔六弟抱着糕点啃,像是只小松鼠。

萧玉融看着眼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子,有些复杂。

前世,她曾经亲手射杀了他。

萧玉融抬手捏了一下六弟的脸。

这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不是她幻梦一场。

“公主姐姐,这是做什么呀?”六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萧玉融,含糊不清地问。

“没什么。”萧玉融轻描淡写地收回手,问,“点心好吃吗?”

“好吃好吃!”崔六弟连连点头。

萧玉融笑了笑,“这是宣城的点心,虽然也有一番风味,但还是比不得玉京城里我府上厨子做的。”

六弟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我也想尝尝!北境的点心没那么细软甜蜜,虽然也好吃。”

萧玉融目光柔软了一些,伸出手摸了摸六弟的脑袋,“回了玉京,南边的糕点我给你送一堆,想要多少就多少。”

崔六弟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萧玉融反倒是还恶劣地捏着他的脸颊晃了晃。

“你在做什么!”突然一声暴呵响起。

崔辞宁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拦过萧玉融,把六弟揽到身后。

情急之下,他意外撞到了萧玉融。

萧玉融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炭盆,险些被烫到。

崔六弟茫然无措,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住萧玉融,“公主姐姐!你没事吧?”

“无碍。”萧玉融抬了抬手,看向崔辞宁,目光疑惑且伤感。

“二哥!你做什么呢?公主姐姐请我吃糕点,跟我闹着玩呢。”六弟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崔辞宁。

崔辞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刚刚看到那一幕,意外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曾经亲眼看着萧玉融拉弓搭箭,一箭射杀六弟。

如此想来,曾经萧玉融骄傲地说玉京之内,射艺她排前三这样的话,简直是讽刺至极。

那种至亲惨死眼前的痛感,激得他如今还是心有余悸。

萧玉融垂眸,“罢了,我也乏了。你今天应该也累了,都回去吧。”

“公主姐姐……”崔六弟期期艾艾地看着萧玉融。

他生怕萧玉融因此生气了,以后都不理睬他了。

萧玉融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这些点心你拿回去吃吧。”萧玉融提起一旁的食盒,递给崔六弟,“等到战胜了,玉京的点心,我会让人送来。”

六弟抱着食盒,又回头看了一眼萧玉融,“那公主姐姐再见,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他跑了出去,而崔辞宁还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