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的死亡像是为楚乐的萧氏皇朝画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句号。
李尧止随之而去,李氏自然而然被剪去羽翼,被养成闲散富贵人家。尊贵虽在,实权不足。
柳品珏登上宝座,世家仍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
柳品珏向来有手段也有能力,励精图治,徐徐图之。
江山易改,但山水依旧在。
萧玉融的逝去被编撰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广为流传,红颜祸水,祸乱朝纲,什么样的故事都有。
毕竟再老生常谈的桥段,只要红颜薄命,就足够传奇。
崔辞宁短暂地失去了目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而曾经年少的意气风发,说要报效家国的心性,也早已被磨尽。
他有时候想回崟洲,想就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但是柳品珏是不会放心手握崔家军的他回去的。
崔辞宁连早朝都不去上,光是挂了个将军的虚职,成日里赋闲在家,面对空****的宅子喝酒。
在玉京这个伤心地待了几年,想了很久,崔辞宁还是决定去觐见柳品珏。
崔辞宁向柳品珏发誓自己此生不娶妻不生子,不封侯爵不受冠冕,每年都回京述职一次,只会战死沙场。
那天柳品珏沉沉地盯了崔辞宁许久,最终还是放他远去。
其实崔辞宁很快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每年都回京述职了,他实在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但是因为述职,崔辞宁每年都要回来。
宫里的花越来越多了,实际上崔辞宁的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却还是记得最开始宫里的花草并非如此。
“陛下正在与诸位大人们共商国事,还请将军先等候片刻。”宦官从房中出来,毕恭毕敬地对崔辞宁说道。
崔辞宁问:“还需要多久?”
宦官神色为难:“怕是还有一会。”
崔辞宁也没有多说什么。
“将军若是无聊,可先在园中观赏片刻,如今园中草木春无数,如此绝景宫里宫外都在传说。”宦官道,“待陛下传召了,奴才再来禀将军。”
“也好。”崔辞宁点头。
他父帅先前就很喜欢侍弄一些珍稀花木,只是从来都养不活。
这方面还是南边好啊,他家老头子拼死拼活当宝贝都没养活的花木,这里跟杂草一样疯长。
崔辞宁走在园中。
月色昏暗,满阶桃李盛时虽寂寞,漫天飞舞的红白花瓣迎风飘扬,盈盈晔晔,美不胜收。
牡丹芍药翻红蒲映水,同样瑰丽艳红。
满园的繁花似锦,冠绝天下,往来之人见了无论是否喜欢花,都会难免驻足观赏片刻。
皇宫内这番奇景,为外人所道。
崔辞宁觐见如今龙椅上那个人的时候,时常还会听到来自于宫婢或臣子们的感慨。
“当今陛下,也属实是风雅之人呢。”
“是啊,若非爱花之人,又岂会载下那么多花木呢?”
“据说还有不少是陛下亲手所载。”
“既然陛下所爱园林草木之事,你我不妨从中下些功夫,讨得陛下欢心。”
说话声渐远,崔辞宁望着芳华绝代的芍药牡丹,有些出神。
忽而身旁传来声音:“他们都说柳品珏喜欢花木。”
崔辞宁转过头,看到王伏宣站在身后,“但是我与柳品珏多年师徒,他倒也算雅致,可却是个大忙人。”
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忙人,可不会有闲情赏花。比起赏花,我的老师更乐意批个奏折,或是商议政事。”
崔辞宁微微蹙起眉头,看到他这幅表情,王伏宣的笑意加深了。
“你猜猜看,那他这些花是栽给谁看的?”王伏宣似笑非笑。
都不用把答案说出口,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了。
王伏宣却还要把答案吐露出来,扎得所有人都不开心:“是给她栽的,因为她喜欢花。”
“这些跟我有关系吗?”崔辞宁冷声问,“你完全没必要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提而已。”王伏宣顺口说道。
崔辞宁看向他,“你为什么投效柳品珏?”
王伏宣如今是百官之首,是真真正正的权相。
“他是我老师,有什么不应该吗?”王伏宣问。
“你知道我不说废话。”崔辞宁道。
王伏宣像是那种会为情感而左右,所以投效柳品珏的人吗?他只会因利益而动摇。
王伏宣难能可贵认真地说道:“柳品珏胜不骄,败不馁,虽狠决果断却不是嗜杀之人。处世严苛,赏罚分明。乱世之中,他是明主。”
崔辞宁紧盯着王伏宣,步步紧逼,“就因为这样?”
良久的沉默里,没有人说话。
王伏宣总不能说,任何一个人上位萧玉融都会死。
那些主公不会允许前朝一个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继续留存于世,唯独柳品珏才可能放她一条生路。
所以他只是笑着说:“是啊。”
“没想到王丞相是这样伟大的人。”崔辞宁讽刺地笑了笑。
宦官远远地赶到,喊:“将军!丞相!陛下传召!”
“走吧,王相。”崔辞宁嘲讽地说。
他们如今的陛下挥退群臣,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翻看宗卷。
王伏宣和崔辞宁向柳品珏行礼。
柳品珏称帝之后也不喜欢穿龙袍,此时此刻也就身穿一件低调且暗藏富贵的玄色衣袍。
除却如今他处理公务的地方从书房变作了御书房以外,别无例外。
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起来吧。”柳品珏搁下宗卷。
崔辞宁例行公事,向柳品珏述职,一板一眼,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偶。
王伏宣则是把一本折子递给柳品珏,上面写满了被肃清的前朝之人姓名。
这些年来即使前朝之人大势已去,即使柳品珏仿佛仍在怀念故人,但对这些人依旧没有心慈手软。
御书房里燃着火炭,要硬说春寒料峭也不尽然,如今回暖正是温暖的时候。
柳品珏本人有内力加身,也不是会怕冷的人,可他屋里却常年燃着炭火,也不嫌热。
怕是要照顾某个自小羸弱多病的人吧。就像是园里那么多的花一样。
王伏宣讽刺地弯了弯唇角。
公事也就办完了,理应来说,崔辞宁和王伏宣也该告退了。
但崔辞宁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没动。
柳品珏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这些年来崔辞宁但凡是回京述职,可是半刻都不乐意在这里多留,在玉京多留。
“陛下。”崔辞宁说,“前朝余孽赶尽杀绝,是否有碍陛下贤明?”
“哦?”柳品珏放下了御笔,“你的意思是要放他们一马咯?”
崔辞宁颔首。
柳品珏微微扬起眉梢,“萧氏将你崔氏嫡系几乎屠戮殆尽,血海深仇,你还愿意为他们说话?”
崔辞宁沉默。
王伏宣含着讥讽笑:“恐怕将军是怕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才宽宏大量原谅了人家吧。”
“所以呢?你这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故人啊?”柳品珏漫不经心地撩开桌上的纸张。
王伏宣余光瞥到那是一幅字,字迹居然如此的熟悉,但却相当生涩稚嫩。
笔锋转圜之处,像是有人握着写字人的手,教写字人如何书写。
上边写——龙与虎,应声裂。
崔辞宁依旧会以沉默,片刻后他弯腰作揖,“自然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柳品珏轻笑一声。
柳品珏站了起来,“你我君臣行至此路实属不易,你有从龙之功,却未曾讨要任何封赏,这回便作为你的赏赐吧。”
“你说得对,朕重要顾惜自己的贤名。”他扯动嘴角,“都下去吧。”
王伏宣和崔辞宁二人离开御书房。
王伏宣笑:“我倒是也没发现,将军是如此心慈手软,铤而走险面对一个吞人嚼碎了骨头都不眨眼睛的陛下,也要救仇人。”
“随你怎么想。”崔辞宁没有解释,径直离开。
柳品珏站在桌边,漠然地望向窗外的花树。
那么多的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在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有花枝探出窗畔,伸进了御书房里,连带着盎然春意也一并溢了进来。
只可惜了,迟早要死的。
他站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月色让影子被寂静拖拽得格外漫长。
柳品珏还是会想起他跟萧玉融真正意义上,心气平和见过的最后一面。
他们对弈,最后萧玉融还是输了。
或许萧玉融也知道在那次之后,他们也不会如此气定神闲地对坐下棋了吧?
柳品珏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她说:“我先行一步。”
她确实先行一步。
有无数个瞬间柳品珏都想喊萧玉融别再往前走了,他和萧玉融都清楚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
但是谁也不能停下脚步了,停下依旧是死亡。
柳品珏还是喊了卿卿。
而萧玉融说:“先生留步。”
他也确实留步了。
“春晖虽妙,但过于沉迷其中,只会耽误荒废了自身。”柳品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抬手,一剑斩断花枝。
再往前走两步,柳品珏拿起案上华贵却难掩陈旧的棋盒,定定地看了片刻。
“啪嗒”一声,棋盒被丢进了炭火,一点点,很快又燃了起来。
珍贵的金丝楠木、白玉黑玉,都一并烧了起来。
玉却没被烧化,只是表面出现了裂纹,美丽依旧。
“玉碎之后……”柳品珏笑了一声。
他迈步走出了御书房,没再回头。
不过玉京的事情都与北境不再有关了,崔辞宁回到这里,崟洲是安抚又刺激他伤痛的地方。
但他依旧守候这里。
崟洲天冷,凛冬降临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渺小。
炭火不知道何时何地熄了,北境天寒地冻,外边吹进来的寒风冻得慌,连呼吸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
崔辞宁沉默地望向帐外。
那么久了,连她的面容都开始模糊了,自己却还是梦到她。
梦里她并不是张牙舞爪,前来讨命的恶鬼,也不是充满怨恨的宿仇。
她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了无生息地望着他。
无论他愤怒、憎恶、哀愁亦或者是喜悦,她都一样平静。
“将军,王丞相来了。”卫兵从帐外进来禀报。
深更半夜,王伏宣怎么来了?崔辞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请进来吧。”
轮椅划过雪地的吱呀声响起,从帐外来的王伏宣携满身风雪,眉目清渺。
他瞧着愈发清瘦,像是随时随地会羽化登仙。
崔辞宁听闻王伏宣身影越发不好了,久病未愈,每况愈下。
要紧的是,崔辞宁看见王伏宣身边带了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穿着件大红的绒袄,眉眼不笑也像是带笑,明眸皓齿。
好像……
“这是谁?”崔辞宁问。
“萧皇的遗腹子,萧玉融的弟弟。”王伏宣淡淡地瞟了一眼身边的男孩。
他说:“不过萧玉融自己让萧玉歇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只说是捡来的养子。所以名义上,他们算母子。萧玉融把他护得紧,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和身份,我也是前不久才找到她的。”
像是萧玉融能干出的荒唐事。
崔辞宁冷嗤一声:“她自己才多大?就敢养孩子,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冷笑:“姐弟变母子,也亏她做得出来,萧玉歇居然也由着她胡闹?简直荒唐!”
“不许你说我阿姊!”男孩对他怒目而视。
崔辞宁望向男孩,稚嫩却坚毅的眉目,略有失神,喃喃道:“难怪……”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王伏宣说:“萧玉融估计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个好歹,给萧氏留下血脉,才隐藏他的身份。”
他说着又咳了两声,拿帕子掩住嘴,“你也看到了,我身子不好,怕是时日无多。我带他来,是希望你能给他容身之所,至少让他活下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养萧玉融的弟弟?你不知道我跟她血海深仇?”崔辞宁冷笑。
王伏宣沉默片刻,顿了顿,“稚子何辜。”
“稚子何辜?”崔辞宁脸上的笑愈发讽刺,“连我还在襁褓之中的八堂弟都死了,萧氏杀我族人时,只能不想着稚子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