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小山村里一住十年,生活困顿自不必不说,有时甚至还要受官兵的气,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幸亏《红楼梦》的初稿是早已完成了的,现在所要做的主要是一些增删修补和进一步完善的工作。否则,曹雪芹一边要为生活奔忙,一边又要静下心来撰写长篇小说,实在是有点儿勉为其难了。

更何况,由于长期的生活困顿,又常常熬夜写作,曹雪芹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慢慢地就垮下来了。偏偏流年不利,北方地区连着两年雨涝,到处闹洪水灾害。天灾加上人祸,真弄得有点儿民不聊生了。

进入乾隆二十八年(1763 年),老天像是有意与人作对,正好与往年反了个个儿,这回像是再也无雨可下了。一开春便是大旱,春播春插都进行不了!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种不是什么都得不着吗?

这下子,连皇帝也急啦!但那时又没有人工降雨的科学办法,唯一的举措就是向天祷雨。这是一种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雨是人能叫得来的吗?

另外,就如敦诚诗中所记载的情景:蠲诏无虚辰,常平百万石,度支千万缗。

拿出国库中的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开粥厂赈济灾民。但真正能到老百姓腹中的东西又能有多少,倒是给贪官污吏带来了一个中饱私囊的好机会。总之,物价飞涨,粮米变成了珍珠宝贝,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得没法过了。

清朝有位名叫蒋士铨的诗人,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是时饥民去乡邑,十室已见八九扃。

这是说那时候的饥民背井离乡,十户人家有八九家关门落锁去外地逃荒要饭去了。

这种年景,对本来就处在困境中的曹雪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生活艰难不说,他的心情也更恶劣了。这两者合在一起,就使他原来就垮掉了的身体更加衰弱,精神也日渐委顿了。

由于生活的困苦,本来就虚弱多病的方儿,瘦得更不成样子,简直成了芦柴棒模样了。曹雪芹和芳卿心里都很酸楚,觉着这么小的孩子受这么大的折磨怪不落忍的。殊不料,“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风”。这是在历史上也有明文记载的事实: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京城开始流传痘疹,因当时尚无科学防治办法,因此酿成惨祸。

在接种牛痘之法引进之前,出痘几乎成了人生的一个大关!不仅是小孩,即使成人一被传染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也不仅是普通百姓,即使王公贵族乃至皇帝王妃也难逃厄运。比如,传说中去五台山出家的顺治皇帝,便是出痘死的。

还有,满洲的那些大将军,叱咤风云,转战边关,真正中刀中箭战死沙场的并不多,但一场痘灾却让他们倒下一批。

那时候,蒙古王公要想进京觐见皇上,是必须随身携带健康证明的,就是要证明是不是已经出过痘了。只有出过痘的熟身才能进京,未出过痘的生身因为怕传染是不许进京的!

也许是因为连年灾荒,人的抵抗力减弱,所以出痘之事虽然年年都有,唯独这一年,也就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 年)来得特别凶猛,从而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从三月至十月,有九个城门的北京内城,出痘少儿达一万七千多个。郊区因出痘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十家人家的幼儿能活着的也就一两个!

敦诚的记载更直观、具体。他写道:燕中痘疹流疫,小儿殄此者几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负者,奔走道左无虚日。

…… ……

初阿卓患痘,余往视之,途次见负稚子小棺者奔走如织,即恶之。

路上背着小棺材的人奔走如织,疫病肆虐的情形的确是非常严重了!坏消息不断地传到曹雪芹的耳中,先是其挚友敦家,一门就死了好几个人“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一门内如汝姑、汝叔、汝姐、汝兄,相继而殇……”

紧接着是近在紧邻的好友、村塾的老师张宜泉家。他们兄弟两户人家四个小孩中有三个被痘疹夺去了生命!坏消息就这样不时地传到贫病中的曹雪芹耳中。

他一边为好友与邻舍痛失爱子爱女而痛惜,一边又不能不一遍遍地仔细审视自己身边所剩的唯一的爱子方儿,日夜提心吊胆,担心痘疹这个恶魔也会不期而至。

方儿这孩子虽因为缺吃少穿,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瘦弱,却是绝顶聪明。他的欢笑和无忌童言,已经成了唯一能带给曹雪芹一点儿满足和安慰的天籁之声了。

然而,担心的事情,偏偏真的发生了。这一年的秋天,他的爱子方儿难逃厄运,开始发烧出痘了。

在当时,能用来治痘的具有清心和镇惊功能的最好的药材,是极为贵重的犀角和牛黄。曹雪芹本来就衣食不保,哪有这个经济能力来为爱子搜求这些药物呢?

因而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子日渐垂危,最后夫妻俩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方儿被可恶的痘疹夺去了幼小的生命!

曹雪芹发狂似的抱着儿子哭叫:“方儿乖乖,你不能死,你不该死!该死的是父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啊……”他哭得是那么伤心,简直就要晕死了过去。

芳卿也哭得泪人儿一般。不过,她明白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劝慰曹雪芹,要他节哀。他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彻底完了。她扶住曹雪芹,帮曹雪芹把方儿放回炕上。她劝曹雪芹到外屋歇歇,好给方儿净净身子,换一件干净衣服。

这一切安排停当后,芳卿快步走出门去。她是要去找鄂比老爷,叫鄂比帮把手料理一下方儿的后事。鄂比得知曹雪芹丧子的不幸消息,感叹不已。他知道曹雪芹家里已无长物,就自己携带来几块平时作画用的画板,将就着钉了一个小棺木把方儿盛殓了,运到村外一处乱葬岗子,就地埋葬了。

失子的悲痛几乎要把曹雪芹的精神摧垮了。他每日怔怔地不说一句话。有时他一个人到儿子方儿的坟头上,一坐就是大半晌,别人叫他,他好像也听不见。有时又会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惊得树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