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仕途不做官
乾隆皇帝生平有个志愿,就是凡事都要仿效祖父康熙皇帝。康熙皇帝曾经的六次南巡,成为空前的“盛典”,数十年后还广为流传。因此,乾隆皇帝也要照办。
乾隆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一月出发开始南巡,三月间,巡至江宁。江宁的行宫,就是当初的织造府——曹家的老宅。
有趣的是,乾隆也学康熙皇帝那样去视察了织造机房。
到乾隆二十三年(1758 年)的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题奏,说是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官民都望幸,请于次年再举南巡。这回乾隆皇帝没有马上答应,说是再推一年。但到次年仍未实现,又推到乾隆二十五年。
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的那回南下,正是因为江宁的尹继善又要经营接驾的大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上一次办理有欠妥之处,这次人们建议必须再请康熙年间经历过的内行人家来协助才好。于是,有人想到邀请“世袭数十年江宁织造”的后人、见过“大世面”的曹雪芹。可巧,当时曹雪芹刚刚成了贡生,有了一点儿“身份”,于是促成了那次的南国之行,曹雪芹借此看了看家乡的变化。
这个时期,经过了康熙、雍正两朝数十年的积累,国力殷富。于是乾隆皇帝除了准备搞个庆典,还想搞些纪念活动:皇宫内苑有一处建筑叫作紫光阁,把它重新修缮,要依照古代凌烟阁的故事,也把功臣的画像陈设在阁中。
可是,古代凌烟阁的功臣只有十多位,现在决定要给一百位文武功臣画像,而且四壁还要有巨幅的战场的景象。这样一来,便生出了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须到各地去寻访技艺精湛的好画家。
于是,功臣之首,身为大学士,封为公爵的傅恒和他族内明字辈的人,便都想到曹雪芹身上来了。
曹雪芹自从江南走了一趟,他的诗才画艺之高,渐渐传于众口。恰好他回京来了,皇家的如意馆便马上搜访他的踪迹。人迹罕至的山村一带,不止一次有人来询问他的名姓和地址。
可是他住的地方十分荒僻,使得他们大费奔波之苦。连那儿的樱桃沟,也不得不去踏探了好几次。
曹雪芹在内务府的官学时,曾有机会看过紫光阁。他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场所,和武事关系密切,上三旗侍卫较射,取武进士,赐宴外藩的王公都在那儿。
紫光阁在西苑太液池旁。西苑就是紧对紫禁城西华门的皇家苑圃。曹雪芹记起,祖父诗集里有不少写西苑景色的诗,那时祖父常常半夜宿于西苑。
苑中有丰泽园,就是康熙皇帝种育御田胭脂米的地方。这米赐给曹、李两家,成为他们被雍正皇帝追查的一大案件,曹雪芹把此米写进了《红楼梦》。
丰泽园之西有春耦斋,是为皇帝学耕田而设的地方。由此斋循池之西岸往北走,就到了紫光阁。此阁建自明代,现又修葺一新了。傅恒府派的人终于找到了曹雪芹家。曹雪芹躲起来不接待他,烦一位老者替他看家待客。
来的这个人假谦恭而真倨傲地向老者说明了来意,口里称着“公爷”的美意,请曹二爷出山去宫里画像,画成之后,圣上是要赏给官职的,从此可以不再受这穷苦了。
那人头一次扑空了,第二次又来了。这回曹雪芹在家,接待他进来。听了再述来意和那套恩赐的话后,曹雪芹微微一笑说道:“我刚写了一幅字,您抄回去替我回禀公爷吧!”说毕取出一轴字幅,展开悬在墙上。看时,那字写得风流潇洒,上题一诗,道是: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来的那人看不懂,只得抄写回去。傅恒家的人看了,不禁雷霆大怒,说:“这个该杀头的,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说出这种狂悖的话来!明儿绑了他来,让他尝尝刑部狱的味儿!”
后来脂砚斋等人知道了,无不替曹雪芹暗捏一把汗。大约有人说了好话:“他不来没这福分就算了,何必为这么一个下流人费手脚。”
因此,曹雪芹幸而没有遭到狂言招祸的大麻烦。而曹雪芹也错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当官”的机会,因为此时乾隆皇帝已不像雍正皇帝那样对待曹家后人了。
对于曹雪芹来讲,已经有了比较好的从政的政治环境了,如果他肯屈就,还是有光宗耀祖的机会的。只是曹雪芹已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和腐败,已经没有兴趣踏入仕途了,哪怕要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三友人纵论“红楼”
在文学史上,有一天真是值得一记:曹雪芹和敦敏、敦诚兄弟,啸聚山村,纵论红楼,留下一段佳话。此事发生在曹雪芹回北京一年之后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初秋。那时,敦敏、敦诚兄弟也已相继奉调回京。
大约是外地生活实在艰苦,敦诚回京后就病倒了,他哥哥敦敏前去看望时特意写了一首诗送他。在那首诗的结尾处,敦敏借题发挥地调侃道:
到处驰驱不得意,不如闭门静无事!
敦诚看后,开怀一笑,身子像是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于是手指着诗稿建议道:“闭门静坐我看就免啦,咱俩还是抽空去看望一下芹圃如何?”
敦诚自上次给曹雪芹写了那一首“劝君莫叩富儿门”的劝告诗之后,心中一直很不安:自己作为宗室之后,可谓衣食无虞,因而向饥寒交迫中的曹雪芹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有点儿于心不忍。
所以敦诚回京后总想找机会去香山看望一下曹雪芹,以示安慰。敦敏听罢弟弟的建议,当即以拳击桌,说:“正合吾意。
我看不如就趁这几天秋高气爽,走一趟香山。”
三天后,敦诚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便约了哥哥,同乘一辆骡车,出西直门,驶上了去香山的大道。那轿车由两匹高头大骡子拉着,车夫又是个老把式,一路“嘚嘚、驾驾”地走得颇为平稳。
车子一拐过万寿山,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与城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了:田野,疏落分布的农民茅屋,窜来窜去跑着的野狗……转过山脚又上青龙桥,透过车窗向外望去,那香山便已经在眼前了。这一带环境尚好,青山绿水,景色宜人,空气也觉清新。两人不觉都兴奋起来。
待找到曹雪芹的家,一眼望去那是怎样的几间破草房啊,蓬牖茅椽,又低又矮,门前野草丛生,满目凄凉。二人不觉一阵难过,面显凄然之色。
这是山脚下朝着东南方向的四间旧茅屋,一间独开一门是厨房,三间一明两暗:左边一间是曹雪芹和他从江宁带来的那位新妇一起住的,中间一间是他前妻所生的方儿住的,右边一间则用作书房了。
围绕这茅屋,有一圈以刺藤树扎成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开着小花的爬山虎,不远处又有几株蔓延的丝瓜藤,藤下挂着几个老丝瓜。
这天早晨,曹雪芹先是画了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一光头圆脸的文人,正在抚松远眺。画的左下角,题了“燕市酒徒”四个字,署名“梦阮”,又加盖了两方闲章,这才将它钉到墙上。
他先自己欣赏了一会儿,接着又埋下头去,专心整理起书稿来了。
从江宁回来之后,曹雪芹根据自己对曹家生活过的那一座“大行宫”,也就是江宁织造署院的仔细考察,觉得自己原先在《石头记》中对荣、宁二府的描写,尚有很多很多地方需删改和增补。
许多东西,在未动笔写之前是一种感觉,待写过一遍之后,再回过头去观察,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实际存在的往往比头脑中想象的要丰富、扎实得多!
然而,兴冲冲地理过一遍稿子之后,曹雪芹又叹起气来。
有好多稿子被借走后尚未还回来。因为借阅的人看着有意思,就又转借给他人看,这样借来借去往往要很长时间,有的则干脆就被丢失了。
“下回不管是谁,原稿是再也不能借出了!”
“但是来借看的人非亲即友,都是喜欢自己文字的人,也算半个知音吧,硬是不借怕也说不过去呢!”
曹雪芹正这么打着肚皮官司,就听篱笆外有人在叫:“芹圃,芹圃!”
他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了,不禁喜出望外:“是敬亭呀!快请,快请!”
曹雪芹边说边跑出门去迎接,这才见来的不仅是敦诚,还有他哥哥敦敏。曹雪芹高兴得不禁张开双臂将他们兄弟二人紧紧搂住,久久不愿松手。
曹雪芹爽朗地高声大笑说:“今儿可真是贵人天降,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会来——难为你们怎么摸到这地方的?”
曹雪芹进门头一件事,便是吩咐妻子:“来了稀客,赶紧去打酒、切肉。这个……你还是再去王记酒铺,找王老板商量一下吧!”
妻子心领神会,苦笑着说:“知道啦,这还用得着你嘱咐呀!”
敦敏、敦诚兄弟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以赶紧说:唉,芹圃,我们来看你,却又害得你赊账,不好意思啊!还是别买肉了,就要点儿酒吧!”
“不,酒要,肉也要。今儿高兴啊,要一醉方休!”
进屋看时,倒也别有一番意致:小窗糊着雪白的新纸,颇为明亮。墙上挂的是一把直垂的三弦,一把斜着的宝剑,枣红的穗子显得十分潇洒。小桌上摆着笔砚,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里面装着绘画用的颜料和两个水壶、笔洗。
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到处摆满了奇姿异态的石头,墙上贴着画的大石头,一个古装的人向着石头躬身施礼。
“芹圃,”敦诚抢先说话了,“您真不愧是石头下凡,满屋子都是石友呀!”
进书房坐定后,敦氏兄弟先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新作,说:“这是夫子自况图吧?”敦诚指着“燕市酒徒”四字题款问曹雪芹。曹雪芹笑着,未说什么。
“芹圃,卜宅三走了,你可知道?”
“他怎么走了?是回浙江吗?他不是想求个功名的吗?”
曹雪芹这一问,倒使书房内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哪里。是卜宅三未能参加会试就死了,可叹啊!”这么一说,令曹雪芹也叹息起来。
对这位多年前宗学里的同学,曹雪芹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那一晚的中秋夜谈,更是记忆犹新。他不禁伤感地吟道:“唉。
‘两部蛙鸣新雨后,月明人立小桥头’,此人已矣!”
敦敏大惊道:“啊呀,芹圃,你真好记性,这不正是卜宅三那个中秋夜畅谈时应你所请即兴写出的七律中的两句吗?”
敦诚觉得三人好不容易才得以一聚,这么伤感怎么行,于是就将话题一转:“老哥看你说的,他若记性不好,又怎能写得出那么几十万言的大著《石头记》来?”
说完也不待敦敏回答,又转问曹雪芹:“真的,芹圃,你的书何时才能写完?我们可都等急了。”
曹雪芹向两位好友解释了个中原因:一是《石头记》如何结局,他还在认真斟酌;二是度日艰难,需投入精力张罗吃穿,因而既不能保证安坐书房,又影响心境情绪,致使写作进度不能很快……
老友相逢,都分外高兴,彼此谈思念,谈境况,更少不了谈曹雪芹的南行。
敦敏、敦诚问:“芹圃,你怎么就离了尹家呢?”曹雪芹说:唉,他家的先生,哪里是人当的?你不记得富良的老子说过,‘我雇的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钱买一个,准比这个强’。给这种混账人家当先生的,还能是人?简直是货了!
屋里的几个人哄堂大笑。
“听说他们还给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吗?这又是怎么回事,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那叫作有文无行。”
敦敏、敦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曹雪芹说:还不是那两件:一是说我写小说讲故事,这不是当先生该做的;二是我见他们家待丫鬟们太狠毒,我想方设法搭救了两个,帮她们逃出了火坑。她们后来偏要来谢我,结果让主家知道了,就说我是安着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说说,在这世界上,做点儿好事都是犯法的!
说毕,一声长叹。大家默然。一会儿,敦诚说:芹圃,我一想起你,就想起诗圣老杜给李白的那首诗,我只改两三个字,就赠给你,最是恰切了!你听:“不见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西山著书处,相约好归来。”你看如何?
曹雪芹一声拍案,把酒震洒了,一面起身大笑,一面拉住敦诚的手说:“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得上李太白?当不起,当不起!”
敦敏忽见曹雪芹腰间系着一块古玉佩,形极古雅,光莹可爱,便说道:“芹二爷果然不愧是世家,穷到这个份儿上,还有这么少见的古玉挂在身上呢!”曹雪芹笑道:哪里哪里。我可难与城里那贵公子相比,穷得饭都吃不上,桌上一个大绿玉盘盛东西,那玉润得像一汪水。洗脸是一个乌乌涂涂的旧盆,沉甸甸地压手。有一天他的老丫鬟高起兴来,打磨了一下,吓了一跳——原来是个金的!
我拿什么比人家?这玉是去年在江宁有人给的,他说受过先祖父的恩德,无可为报,送给我做个念想儿的。
敦敏、敦诚接着问:“江宁还有人记得你们吧?”曹雪芹说:我原先也不知道曹家这些人值几文钱,可一到江宁就传开了,几乎天天有人请我去吃酒,谈先祖时的事情。那真像说书一样!他们没想到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子孙后代,倒把我当了宝贝,轮流着请客。这样,我倒省了饭钱盘缠。声气大了,也引起了别人的猜忌……大家伙儿听入了神。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半晌,敦敏才又关切地问:“芹圃,听说画院来邀过你,你何不应承下来?那里可是有一份不菲的薪俸可拿的啊!”
“事情是有的。皇家画院的人来找过我,说像我这样的画艺到画院去也是一把高手。”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当然是不会去的。”
“这又是为什么?”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考虑。”
曹雪芹这么一回答,敦氏兄弟又不明白了。他觉得有必要向他俩做一番解释:
你们两位都知道唐朝画院里的那位供奉阎立本吧?
阎立本的画技和文名在唐朝来说算是数一数二,享有很高地位的。可是一旦到了画院,那就得被人呼来喝去了。
比如有一天,正当皇帝和一些达官贵人泛舟游赏时,那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像唤一只狗似的招呼阎立本道:“喂,你过来,速速将我们泛舟游园的情景画下来!”可怜那位大画家,立时羞得满脸通红,但在皇上的**威下,不得不立即伏地描摹,研丹吮粉,直弄得一脖子的臭汗。你们两位想想,我,曹雪芹,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能去干这个事吗?
敦诚说:
芹圃,你说得对!哥哥主要是考虑你的生活境遇,所以很希望你能应召。但我认为,你这个人,就如一艘不系的小舟,是不能将你关在船坞里不动的。所以还是我以前写诗劝你的那句话:“劝君莫叩富儿门。”与其被人呼来喝去,“不如著书黄叶村”。
敦敏听罢他们两人的话,知道曹雪芹的主意已定,于是又将话题引到了《石头记》这部书稿上:近来读《石头记》的人可不再是一些熟识的朋友啦!
有好多人读过之后都说,这部书是芹圃老兄用来寄托自己身世感慨的。但也有人说……
“说什么?”
“说你这种书还是不看的好,说不定那里面有什么关碍的话,将来会有麻烦。”
听敦敏这么一说,曹雪芹马上想起了以前从江宁潜回北京的遭遇。怎么,这件事已经传播开来了?这倒是要格外注意的。
因而他辩白道:
其实,我老早就在书里声明过:我的书不敢干涉朝廷。
有些人没看过我的书就这么胡乱猜想,实在是无聊透顶。
“那么,我说你是在用《石头记》抒发个人的身世感慨,这没错吧?”
这倒是有一点儿的。例如书中借几个人物之口说到几次接驾,银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的确是我们曹家上一辈的事。但是若说这本书里写的完全是我们曹家的事,那就未免迂阔了。
比如书中写到贾家许多秽事,难道我曹雪芹发疯了不成,把自己家的丑事公诸天下,把我的一些长辈都丑化一遍?不会的嘛!我只不过是将一些耳闻目睹的很多大族人家兴衰的事,多方收集再加以渲染,然后精心编缀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而已。
“那宝玉呢,是否确有其人?”敦诚又问。
宝玉嘛,应该说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不信你倒仔细排排看,你们跟宗室里的那些贵族子弟接触多,差不多都认识,那些有着三妻四妾的公子哥儿,有哪一个配做他的模子的?
他真的只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的一个理想。人们猜想可能是某某人,都是不对的。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的。
但是我喜欢他,当写到他的一些反叛行为,写到他所说的那一些狂悖言语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非常痛快,就像他代我说出了胸中的郁闷一样。
因此,我只要一写到他,就停不下来,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在宗学当差时,晚上你们都回家了,剩我一个,一灯如豆,常常会写到东方露白,才扔掉笔呵呵手,爬上床小睡一会儿。也有时写到深夜,出门走到那棵老槐树下透一口气。那夜晚啊,但见一勾弯月,欲隐西山,满天星斗,万籁俱寂。这时我会想到,我曹雪芹,在这茫茫天宇中,也就能留下这一部书稿啦!
敦诚显然对曹雪芹的这一番话很感兴趣。他接着说:“这么说来,芹圃,你对世事的确是看得十分超然了。怪不得你绝不去应那画苑之召,而一心一意写你的《石头记》了,是不是?”
敬亭,今天我当着你们哥俩的面,算是把话说透了:其一,我确实是不想再去当什么官差了;其二,我对世事,倒是并不超然的。如果真像佛家那样,一切看透,那我还写《石头记》做什么?不过,时已近午,咱们也别再超然了,还是喝酒要紧,是不是?
敦敏、敦诚兄弟闻后哈哈大笑,一边起立一边说:“芹圃,几年不见,你还是未改诗人本性。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新嫂子可能也已将酒菜准备齐了,我们俩可是头一次品尝她的厨艺哩!”
敦敏、敦诚弟兄早觉饿了,芳卿下厨做饭,不一会儿便端了几样酒菜上来。曹雪芹太兴奋,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饮起来,兴致高极了。
后来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惊人之语更与往日不同。大家担心他酒喝得过量了,劝住了他,让他到内屋去卧憩,他不肯。这一席酒,果然喝得痛快,三人都略有醉意。敦敏、敦诚各自写了诗送给曹雪芹,以表示对曹雪芹的同情和慰问。
敦敏的诗题作《赠芹圃》: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
新仇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这诗的前两句,描写的是曹雪芹居住的环境。三四句,写曹雪芹的行踪和生活的苦况。五六句,道出曹雪芹一生的坎坷遭遇,燕市哭歌徒增悲,南国寻梦梦成空。尾联二句,则点出他在“新仇旧恨”的熬煎中,依然保持着像阮籍那样嫉恶如仇的高洁人格。
敦诚的诗题为《赠曹雪芹》: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酒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诗的内容,与敦敏那首大致一样。不过,敦诚诗里对曹雪芹贫居山村的苦况,做了更为真切的描摹。“举家食粥酒常赊”,那该是怎样的艰难!“日望西山餐暮霞”,夕阳残照,晚霞满天,景色是够美好的,然而,暮霞又怎可疗饥呢?自然景色再美好,也饱不了肚皮,那恐怕意味着,有时竟至到了断炊的境地了吧?
“司业青钱”说的是唐代苏司业借钱给郑虔买酒的故事。
杜甫有句:
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
“猪肝食”则是用了后汉闵仲叔的典故。据《后汉书》卷五十三记载:
闵仲叔住在山西安邑地方,是个很有气节的人。因年老家贫,无钱买肉,只能每天买猪肝一片。店主嫌麻烦,不肯卖给他。这事被安邑县的县官知道后,便指令县吏照顾他。但闵仲叔不愿为生活琐事而牵累别人,竟离开安邑,迁居异乡。
这两首诗,以豪言壮语写辛酸情状,益增其悲悯之感,反映出曹雪芹晚年的穷愁潦倒,也再现了他穷不馁志、孤高不屈的嶙峋风骨。
“好诗!”曹雪芹大声叫好,“尤其是‘步兵白眼向人斜’这句,最为精彩。对这个社会,我们真得学学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要施与白眼,斜看人生了……”
话未说完,却见妻子和敦敏走进书房,妻子对曹雪芹说:“你看,大敦叔叔又为方儿留下这么多银子!”
曹雪芹不禁一阵脸红,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唉,看你们兄弟俩总是这样,叫我怎好意思啊!”
敦敏、敦诚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并再三邀请他们全家进城做客,说毕便登上来时的马车,往回走了。
这年冬天,敦敏曾又一次来访,不巧曹雪芹外出,没有见到,留下一首绝句《访曹雪芹不值》: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山林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冻云晚烟,一派萧索凄凉景象。曹雪芹悲惨的身世、落寞的晚境,岂不正像这沉沉欲落的夕阳吗?敦敏触景生情,不禁吟出这样的悲歌,怅然而归。
难明身份的“脂砚斋”
在曹雪芹穷困潦倒的下半生中,除了有敦敏、敦诚兄弟以及张宜泉等一些知心朋友之外,更有一位至今仍蒙看神秘“面纱”的人常伴左右。不仅给了曹雪芹巨大的鼓励与安慰,更给了他相当多的实质性的帮助。
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日子里,有一位署名“脂砚斋”
的支持者,为他做出了特殊的奉献。
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也不知道这位帮过曹雪芹大忙的知心朋友姓甚名谁。除了留下的一个别号“脂砚斋”,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能肯定。
但是,通过仔细阅读《红楼梦》,我们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她(他)的存在,以及她(他)为《红楼梦》、为曹雪芹所做的一切。
只是由于历史的局限,她(他)不便像当代人那么张扬。她(他)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尽量不露出真实的形态。她(他)愿意为《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奉献一切,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工作着,直至曹雪芹告别人世之后,她(他)还在为《红楼梦》忙碌。
尽管她(他)埋藏得很深,但后人还是从《红楼梦》的第二十六回,找到了有关她(他)的一些“蛛丝马迹”——因为她(他)在批语中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这是脂砚斋的一段自言自语,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回想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一个知己,我怎有如此的幸运呢!
如果脂砚斋不是女性,又有谁会将她比作书中的那些女性人物的知己?如果她不是女性,而且又不是特别喜欢小说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女读者,她又怎么会说出“余何幸也”这样的话来呢?
后面的“一笑”两字,也很有意思:我写这批语,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不是因为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知己,我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这也流露出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细腻和周到。
还有,同是在那一回书中,写到贾宝玉逗林黛玉,宝二爷用了一句戏剧台词: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我成了替爷们儿解闷的!”
且不说宝、黛两人怎么打这场嘴皮官司,单说脂砚斋在这段文字的旁边写下了四字批语:
我也要恼。
这就很清楚地表明了,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脂砚斋,她是完全站在林黛玉的立场看待这一场口角的,就好比是说:贾宝玉向林黛玉说这种非礼的话,要换成我是林黛玉的话,也一定会被他气哭的!
脂砚斋这位伟大的女性,对处于孤独寂寞中的曹雪芹而言,无疑是一抹温暖的阳光。更确切地说,她不光带给曹雪芹温暖和安慰,而且还全程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是一位完全抛却了个人功利,支持、鼓舞曹雪芹的合作者。
她所做的工作,包括修删情节、整理书稿、誊抄文字甚至补写逸文。特别是她所做的批语,对后人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可说是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资料。
首先,是她帮曹雪芹选择、确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
我们读《红楼梦》第一回,可以知道这部小说的名字曾有过《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好几个。
在介绍过那些题目的来龙去脉之后,曹雪芹写道: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这是结论性的一句话,由此可知曹雪芹当时是完全按脂砚斋的意见做的。
在创作、修改《红楼梦》的过程中,脂砚斋常常根据自己对作品的深刻理解,建议曹雪芹对一些情节做必要的修删。
这种例子很多,最典型的一处是在《红楼梦》的第十三回。
这一回书,曹雪芹原稿中有“秦可卿**丧天香楼”一节,脂砚斋认为这种据实描写不妥。她在批语中说:……因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曹雪芹完全尊重了她的意见,所以我们现在所读的《红楼梦》,第十三回回题就变成了: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关于秦可卿如何“**丧”的过程和细节描写通通删去不见了;或者说,原先的直露描写变成了现在的隐笔暗写,作品的格调就大大提升了。
我们要注意“脂评”中的“命”字:因命芹溪删去……
她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在我们现在的语境习惯中,好像只有领导对下属、老师对学生,才能用命令的口气说话。两百多年前,那时的等级和上下尊卑应该更加分明,脂砚斋怎么会用“因命芹溪删去……”这样的语气来说这件事的呢?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确实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芹溪……”这样的多少带着点儿玩笑成分的口气说事,让后人读时感觉到更真实、更可亲。
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在读《红楼梦》的同时读读她所作的脂评”,就一定会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比如第六回“脂评”:……借刘妪入阿凤文,送官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哪能领会也?
第十一回“脂评”:
……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五十七回“脂评”:
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评”:
……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采,令我拜服。
慧心神手”“不负大家后裔”“圣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语,可谓写尽了她对曹雪芹的理解与崇拜。尤其是“默立阶除良久”
这一段,那种被曹雪芹小说所深深打动的描述,我们今天的读者即使未读《红楼梦》,单单读她的这一段评语,心弦就已经被拨动了。正是抱着这种既崇敬又亲近的态度,脂砚斋与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厌其烦地为他做着许多拾遗补阙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对、修补、删改,这种工作既琐碎,似乎又对全书无关宏旨。
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虽是“白璧微瑕”,那也毕竟是留下了瑕疵,会令后人遗憾的。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文末“脂评”记: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说明《石头记》这部小说在当时就有很多人借阅,致使文稿在流转过程中常常有章节缺失的情况发生,时时要令脂砚斋发出连连的叹息。
当然,脂砚斋有时不仅是叹息,不仅是代为补写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几乎是整回地代写了。如据研究者考证,《红楼梦》庚辰(1760 年)本第七册自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实共十回书,却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较晚的本子,这两回书就补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动手补全的吗?不是,因为那里面有许多破绽,被定为伪作。而从这伪作的年代和质量来说,只可能是出于脂砚斋之手了。
最重要的,是脂砚斋为这部《红楼梦》写了“凡例”,并将之放在整部书的卷首。这就有点儿像当代人为一些重要的著作所作的“导读”了。
这篇导读可是写得太好啦!特别是文中所题的那一首总诗,其最后两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谓道尽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于我们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写作此书时的苦心孤诣和惨淡经营。
当初在曹雪芹离京南下的这一载有余的时光里,脂砚斋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曹雪芹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时,为书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顿。
脂砚斋果然不负所托,到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秋日,已经编整出一部四次评阅的本子;内中仍有短缺文字之处,补齐等待曹雪芹回来。
曹雪芹在江南空闲时,又写出了不少章回。脂砚斋日夜盼望着曹雪芹的归来。这天曹雪芹托人捎回来一个包裹。这个包裹不是财物,而是一大摞新的书稿!脂砚斋十分兴奋,细细地阅读起来。从脂砚斋的批语来推断,她与曹雪芹并不是能经常聚的。
她的批书是在与曹雪芹不能会面时做的,那隔离着的情况,从批语口气中有明显地透露。这当然可能是因为曹雪芹出外南行了。
但是这里面还有别的缘故,俩人是被迫分开的。这也许是由于生计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暂避,因为他们二人的重会在当时舆论的目光里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压力,逼他们分开。敦敏、敦诚弟兄的诗所说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着这种难言的悲剧性故事。
脂砚斋,一位不平凡的封建时代的知识女性。曹雪芹有这样的一位知音长期相伴、相帮,真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