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归来,有了芳卿这样一位贤惠能干而又富有才情的新妇相伴,对又一次受了刺激的曹雪芹来说,实在是一种很大的精神安慰。二人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苦日子中自有一丝甜蜜和乐趣。
前妻留下的方儿,已经长到八九岁了,聪明乖巧,活泼可爱,也肯听话,曹雪芹很是爱怜。这是曹雪芹唯一的骨血,也是他精神的唯一寄托和希望所在。
坐吃山空,生计是越加艰难了。当年初回北方时,虽说被抄家近于扫地出门,但终究随身还有一些携带。特别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部分书籍、字画、古玩,从抄家余劫后散失遗落的弃物里挑拣了一些带在身边,仍不失为传家的宝物。可是,因为日子过得惨淡,曹雪芹已经陆陆续续拿到琉璃厂海王邨旧书肆或古玩店卖掉了。
现今手头上还珍藏着一套《全唐诗》。那是祖父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监刻的保留精印本,是精选的开花纸印的,高丽纸做的磁青皮,细锦包角,精纹织锦的函套,每本都盖有曹寅的藏书图章。这是祖父奉旨给康熙皇帝监制时,特为精印、精装的几部中自己留下的一部。祖父最为喜欢和推崇唐人的诗,曹雪芹受其影响,从少年时期起也嗜读如命,几乎天天都要展卷诵读,爱不释手。
“二少爷,您把这书用包袱包起来做什么?”芳卿见曹雪芹把《全唐诗》不再放回书箱,而是用一张外出时包裹衣物的白包袱皮,把书通通兜在里面,便不解地问。芳卿平日说话,仍沿袭三十多年前在南方的惯用语,称呼曹雪芹“二少爷”。
“唉,粮食一点儿没有了。一家三张嘴,吃饭要紧啊!再说,方儿太小,又瘦弱多病,小孩子家怕是熬不住的。”
“不,不,就是把我卖了,你也不能拿太老爷这套书去卖掉。
要卖,就先把我从南方带来的那几副锦样卖出去,换几个钱,先贴补着用。”
“那怎么成!你那几副锦样,都是绝品,怎么舍得轻易就舍弃呢?”
“不妨事的,反正图案我都已经描画下来了,也不可惜。”
曹雪芹终于拗不过芳卿的一片诚心,这一次还是先把芳卿带过来的几片锦样拿去卖掉了,仅换回来三四两散碎银子。曹雪芹从集市上买回些粮食勉强度日。芳卿知道曹雪芹嗜酒,就又去到村头上酒店里,给曹雪芹打回一瓶老酒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决心抓紧时间,把《石头记》后三十回写下来。这回南行收获不小,亲眼见到的人事沧桑,有意访问过的亲朋故旧,都给了他许多新的感受,激发他进行新的思考。
故事的结局更明晰了,他意识到宝玉到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出家做和尚。这世道太黑暗,太不公平了,遁入空门,或许是他最后的抗争!
不顾一切地趴在炕沿上拼命地写作。白天时间不够用,晚上在一豆灯光下,奋笔疾书。往往是写一阵,停下笔来叹息一回。有时候写到伤心动情的地方,他竟会如小孩子般放声“呜呜”痛哭起来,惊动得芳卿赶紧过去安慰他,用手帕为他拭擦眼泪。
偶尔出门去,曹雪芹也总是将纸笔卷藏在腰间。当时人们大多穿长袍,纸笔揣在怀里,外边一点儿显露不出来。在外边与人交谈,听到别人讲话中有用得上的话,或者见到眼前有特点的一景一物,他便即刻解开包袱,借着一块石头,或一个树墩子,铺开纸,蘸饱墨,提笔就写起来。有时甚至痴痴地和石头说起话来。
据说有一次,他跟人在茶馆里聊天,说着说着突然站起身,拔腿就往家里跑。有人好奇,紧跟他身后去看,等赶到曹家看见他已经趴在炕沿上写他的书了。不了解他癖性的人说他痴,甚至说他大概是犯了疯病。了解他的人,都佩服他处处留心好学,有股子毅力。在如此坎坷的境遇下,一般人恐怕早打退堂鼓不愿写书了。有人不解,曹雪芹饭都吃不上了,还写哪门子书啊!曹雪芹却把写作《石头记》当成了自己的生命。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曹雪芹晚年在山村的贫居生活,多亏了有一个好乡邻,那就是外号鄂三的鄂比先生。
鄂比是旗人,属镶白旗。据说他的先祖在外做过官,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拔旗归营,回来居住。他姓鄂卓尔,又自称鄂苏拉氏。鄂苏拉氏系满语,意思是大白丁儿。
他这么自称,实际包含着对社会的不满与牢骚。他粗通文字,能写善画。这鄂比为人爽直,见义勇为,肯于急人之难,打抱不平,生就了一副傲骨。又生性幽默,爱开玩笑,时常闹点儿恶作剧,招人喜欢。如今在香山一带,关于他的传闻还有不少。
他家住在正白旗村北上坡下面,距曹雪芹住处不远。他听说曹雪芹能诗善画,为人正直豁达,心里十分倾慕。在日常交往接触中,两人秉性相投,很谈得来,天长日久,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有一年的除夕,他赠给曹雪芹一副对联,内容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
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
赠这对联的就是鄂比。
他们二人有许多相同爱好:画画儿、吟诗、喝酒。鄂比没有曹雪芹画得那么好。曹雪芹的画高雅洒脱,鄂比画得比较粗俗一些。但鄂比泼墨大胆,有时粗俗中也能透出些侠骨胆气。
关于画画,他们有下面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香山小府村张家大财主,外号“张瘤子”,聘请鄂比去给他家新起的宅院画影壁。这张家开设酱菜厂发了大财。一次乾隆皇帝游香山,吃到了张家酱菜厂的酱菜,夸说味道好,甜脆适口,色味俱佳,随即御赐“天义”二字。
从此,张记“天义酱菜”出了名,成了皇宫贡奉。
鄂比心里想:“你张财主别蹬鼻子上脸,不过有了几个臭钱,我偏不侍候你们这种比酱菜还黑的黑心人!”
这事让曹雪芹知道了,便劝鄂比说:“鄂三爷,干吗不去呢?画笔在咱手里,听咱使唤,正可以借这机会恶心恶心他!”两人如此这般,商量出了一个好主意,鄂比满心欢喜地应聘去了。
鄂比来到张家,张财主好酒好菜款待他。只两天时间,一幅丈二影壁就画完了。大家一看,画的是一幅青面獠牙的小鬼推磨图。
张财主先是不悦,新宅院里画个鬼,怪不吉祥的。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腰缠万贯,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让穷小子们看看,今后谁敢不听我使唤!
张财主正待高兴夸耀一番,没想到鄂比开了腔:“俗话讲‘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我画的小鬼,偏偏不给张家老爷推磨!不信,瞪大眼睛再仔细瞧瞧!”
大伙儿仔细一瞧才明白,这个小鬼只有一条腿,那神态好像画的就是“瘸腿张”。张财主明白过来,气得脸色焦黄,差点儿晕过去。他金鸡独立的那条腿一哆嗦,一跤摔了个大马趴,栽倒在地上。
嗜酒狂饮,更是鄂比和曹雪芹的共同爱好。关于嗜酒如狂,他们有下面这样一个故事:
曹雪芹从南边回来后,生活境况更不如前,有时候连举家食粥都做不到了,哪还有钱去打酒!但是酒痛难熬,两人还是经常到附近的小酒店里赊欠喝两盅儿。
一天,二人又来到小酒店喝酒,可两个人口袋里分文皆无。酒店主人犹豫了一下,使了个眼色让伙计端上来了一碗酒。掌柜的本是想借此怠慢他们,不想鄂比和曹雪芹一递一敬,你一口,我一口,喝得蛮开心。喝干一碗,又要一碗,一气儿喝了五大碗。
酒喝完了,曹雪芹说:“掌柜的,先记上账吧!”掌柜先是一愣,然后说:“曹二爷的前账还没清哩!”意思是这次不能赊欠了。
已经半醉的鄂比二话没说,解下曹雪芹系在腰间的白包袱皮,取出纸笔,当场挥笔画了几枝青竹。曹雪芹接过笔,又抹了几块嶙峋怪石,然后交给掌柜的,说了声“咱们明儿见”,便拉着鄂比扬长而去。
过了两天,二人从这小酒店门口经过,掌柜眉飞色舞地迎了出来,说:“二爷,您跟鄂三爷画的那张竹石图,有人给十两银子,我给出手了!银子都在这儿呢。”
曹雪芹扬扬手,一笑说:“一两银子还酒账,剩下的先存在你柜上吧!”
这一故事或许不无夸张,但曹雪芹用卖画钱来付酒账,却是千真万确的。鄂比仰慕曹雪芹的学问与为人,跟着曹雪芹学书法、绘画。鄂比赠曹雪芹的那副对联,真迹犹存,予人以悠悠遐思。
曹雪芹晚年贫病交加,鄂比对贫病中的曹雪芹给过许多照料,闲暇时还替曹雪芹抄写整理过书稿。他们的一段真挚友情,确实是十分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