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盛况在一声声山呼万岁中被推到顶峰,现在,整个长安城中除了皇城上那些穿着黄袍的身影,就只剩下两个人还站着,正是躲在钟鼓楼上的孟得鹿和蒋沉。
“你说,他们在拜什么?”蒋沉轻轻地问。
“他们表面上拜的是圣人,其实拜的却是自己,拜自己能在真龙天子的庇佑下过得好一点罢了……”孟得鹿轻声答道。
看起来,绚烂新奇的花焰丝毫没有让孟得鹿和蒋沉的心情轻松半分,反而加重了二人的担忧……
看着脚下那些蚂蚁一样挤满大街小巷的百姓们,孟得鹿不由哀叹,“想不到,在堂堂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繁华如斯的长安城,一代女皇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今日公堂上那样毫不掩饰的舞弊丑事,真是令人齿寒!”
蒋沉却见怪不怪,只是感叹,“如今的官场藏污纳垢,人人唯利是图,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就拿今天那个李县令来说,明明就是个又平庸又心胸狭隘的家伙,也不知怎么的从天而降,一下子就顶了钱县令的职位,想必,这暗地里又有好大的猫腻!”
孟得鹿被蒋沉一语提醒,想起往事,觉得自惭形秽,只能自嘲道:“其实,当初那李县令落魄时,曾经到蕉芸轩来向崔国南行过贿,以求保举,当时正是我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搭上了崔国南的那条线,这样算来,今天我栽在这糊涂官手里,也算自食恶果了!只是崔国南早已经倒台了,他又是靠着谁步步飞升,一下子坐上县令的职位的?”
蒋沉道:“谁知道呢,如果他削尖了脑袋想当官,既然能搭上崔国南,自然也能搭上别人呗……”
孟得鹿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又愧疚道:“只是今天这么一闹,他不但免了你不良帅的职务,还一定要把你脱籍的事情搅黄了,都怪我,连累了你……”
夜风吹过蒋沉的鬓边,也给他的心底带来了一阵舒爽,他畅快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火药味儿的空气,欣然笑道:“以前,我的确对自己的遭遇愤懑不平,但自从认识了你,我的心思渐渐地改变了,觉得天天只盯着‘良籍’‘贱籍’不过是庸人自扰,你知道吗,庄户人让驴拉磨时,都会在驴头前吊根青菜,好骗着那驴一个劲地往前冲,卖力拉磨,过去三年,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头驴,可是今天,我把那青菜甩掉了,我第一次感觉如此轻松,从此往后,我就再也不是一头让人牵着鼻子走的蠢驴,而是一头……可以在草原上随意撒欢的……野驴了!”
他口快地说完,才发现自己的比喻是如此可笑,挠着脑后傻笑起来。
孟得鹿更是被他逗乐了,又问:“那你曾经的抱负呢?你不想再做金吾卫了?”
脚下,一百零八坊间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点亮了大唐的心房,也点燃了蒋沉与孟得鹿的双眸。
蒋沉兴奋道:“我想开了!你看这长安城,它原是如此的可爱,只要我心里有它,不管用什么身份都可以日夜守护着它!”
卸下了心中的枷锁,往日的自卑也随之一扫而光,他的胆子跟着大了起来,索性鼓起勇气要将往日那些一直积淤在心底的心声全部吐露!
于是,他先试探地向孟得鹿问道:“你将来还要回钟府吗?”
孟得鹿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答案早在她心底盘算过千百遍了,“从离开钟府的那天,我就已经脱胎换骨,不再和那里有任何瓜葛了,所以必然不会再回去。”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复,蒋沉暗暗一喜,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乘胜”又问:“那你将来有何打算?”
“等将来义母的事情了了,我就要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蒋沉一惊,这场谈话刚刚向着他的预期迈出两步,又陡然来了个急转弯,令他措手不及,“你要去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但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长安以外的风景……”
“不知道去哪里?那……你又要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找到了喜欢的地方和事情,就多停留些时日,如果找不到,就四方云游……”
孟得鹿回答得那么风轻云淡,蒋沉却轻松不起来,不甘心地继续试探,“你说走就走,难道长安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吗?我的意思是说……平日里,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少的人中龙凤,不知……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
孟得鹿倒不扭捏,坦然答道:“我的身边的确有不少出类拔萃的才俊,也有人对我一片真心,阿爷天天为我的终身发愁,姐妹们私底下也悄悄劝我,也许在旁人看来,眼下是我最‘值钱’的时候,也是嫁人的最佳时机,但在我看来,人生苦短,除了**之外还有很多可以追求的美好,也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情爱并不是我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嫁人更不是我必须的选择。”
蒋沉以前从未想过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地活着,吃惊之余也大失所望,“你的意思……难道是抱定了主意终生不嫁,独身一人?”
孟得鹿摇了摇头,“那倒也未必,既然对于未来无法未卜先知,又何必强行约束?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那个合适的人,我也不会生硬拒绝,只是一切随缘,顺其自然罢了……”
蒋沉心中刚刚灭掉的希望又像死灰一般复燃起来,“那,那个最适合你的良人又该是什么模样?”
孟得鹿凝视远方,若有所思,“我也没法预料,也许他一生都不会出现,也许,他在未来的某一个角落里等待着我,遇上才能知道,又也许,他已经在我身边了,只是时机不对,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发现……”
蒋沉的心“砰砰”地加快了跳动,“那……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那个最适合的良人,如果那个人就在长安,你……会不会为了他留在长安?”
孟得鹿脸上掠过一丝羞涩的红晕,莞尔一笑,又露出了那对可爱的虎牙,认真反问:“如果他是我‘最适合的良人’,那他愿不愿意随我离开长安?”
蒋沉瞪大了双眼,他从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以前,他只见过少女们追随着心上的游侠一马双跨,远赴天涯,陪伴着钟情的书生寒窗苦读,安贫乐道,甚至,就连传说中的九天仙女也是为了心上人宁愿谪入凡尘,褪去仙力,夫唱妇随的。
可是转念一想,孟得鹿又终究不是“那些女子”,他只梦想着小富即安,而她却想一举千里,他想象不出离开了长安城,褪去了舞伎华丽的钗裙,在江湖中迎风前行的孟得鹿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但如果让他转而想象她与一名凡夫俗子蜗居在茅舍之中,整日浆洗耕织,洗手做羹汤的样子,却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委屈了她,所以,终究也不该有人用“那些男子”的方式去拥有她……
于是,他又把手抚在心口,悄悄地问了问自己敢不敢当真像孟得鹿所说的那样,放下一切随她离开长安城,踏入一个前途未卜的江湖?
“离开了长安城,我还是蒋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