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崔府,徐喻心事重重,一路匆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御史,里面请!”

他吃惊地一抬头,才发现蕉芸轩的招牌正在头顶。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漫香用小扇捂着嘴咯咯直乐,“那还用问,自然是心有所想,脚下不自觉地就来了呗!御史,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徐喻本想推辞,却架不住漫香已经从背后推着他进了店门。

迎面而来的还是那位脸上绘着一片枫叶的姑娘,徐喻局促地点头致意,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叫出她的名字。

珉娘细心地低声提醒,“珉娘……”

徐喻像个背不出书来被先生罚站的学生,尴尬地连连应声,“是是是,珉娘娘子……”

珉娘脸上一红,脸上的秋意更浓了。

徐喻细心地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端详着那随着珉娘脸色变化而越发浓艳的枫叶,又禁不住好奇探问:“娘子的妆容如此别致灵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他的目光明明那么清冷,却灼得珉娘脸上发烫,可她又舍不得避开,“是……得鹿姐。”

徐喻心领神会,“果然,这等妙手巧思,再无旁人!”

漫香见徐喻难得主动和除了孟得鹿之外的女儿攀谈,忙插嘴搭线,“御史,今日不如就由小女珉娘作陪如何?”

徐喻回过神来,连忙推辞,“不不,还是请得鹿娘子出面一叙吧!”

刚才,珉娘的脸色刚由浅红的初秋进入到艳红的深秋,眼下又瞬间跌进寒冬,又黄又白。

对她而言,徐喻目光的片刻停留也像是久旱后的甘露,能让她从未剧烈跳动过的心脏生机勃勃,但他的话又让她意识到,于他而言,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白纸,只配为孟得鹿与他传书递简,暗通款曲,铺垫着只有他和她才能领会的诗意与浪漫,甚至,连个落款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她还不死心,甩开跑堂丫鬟,亲自跑到楼上给孟得鹿传信。

她很希望孟得鹿能像以往一样拒绝徐喻,那样,自己就还有一线机会,但最近封迎木的案子查得正紧,孟得鹿心中难免替父亲担忧,徐喻此时来访,她便主动下楼接待。

珉娘微微复苏的心又死得更加彻底了……

“我刚从崔侍郎府上过来,崔侍郎暗示我借着封侍郎的案子栽赃钟侍郎……”刚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徐喻便沉不住气了,见孟得鹿一惊,他又急忙解释,“不过你放心,我没有从命,而且,如果钟侍郎真的遭人陷害,我也一定会为他证明清白的!”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孟得鹿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坦然的绝望,“他……也未必冤枉……”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像一道春雷,炸得徐喻如梦初醒,“前些日子,在钟府上,你说‘不忍心把我拉入万丈深渊’,难道是指……”

孟得鹿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徐喻猛地站起身来,在房内踱步思量。

“我自然知道你少年时便离家出走,一直在江湖上自生自灭,万一……我是说万一,钟侍郎当真为官不清,也不应该让你受到牵连,我一定要先为你安排一条万全的后路才是!”

孟得鹿提着小心,试探询问:“万一……我也是说万一,我阿爷当真贪污舞弊,你身为监察御史,直接替他把罪证隐瞒过去岂不是更加省事?”

徐喻一怔,凛然回绝,“如果钟侍郎罪证确凿,我徐喻必定不徇私情,即便钢刀加颈也要拼死上谏!娘子若想替他求情,在下也绝不能从命!”

孟得鹿欣慰地笑了起来,从这一刻开始,徐喻才真正地获得了她的尊重与欣赏。

“难得大唐还有你这样的官员……盛世可期!”

徐喻离去没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妇人上门点名求见孟得鹿。

她衣裙素雅,帷帽遮面,一时让人猜不透她的身份,漫香正在犹豫,孟得鹿却只扫了一眼来者手中拄着的拐杖,便请她到二楼卧房叙谈。

来者正是汪芷年,她开门见山,直接将一张鬼市柜坊的券契放在桌上,“如今封迎木入狱,又有崔国南暗中作梗,成心想把这把火引到钟府,你想想办法,如果能暗中游走游走,帮钟府顺利躲过这一劫,这笔钱就归你了。”

孟得鹿随手拉开妆奁盒,往桌上一倒,奇珍异宝便滚落一桌,光华夺目。

“小小玩意,不足以在夫人面前卖弄,如果这里还有一两样夫人能看得上的,便尽管挑去玩吧。”

汪芷年尴尬地耷拉下眼皮,冷哼两声,“风尘女子,再有钱也是下贱!你若听我的吩咐,把事情给我办了,我便托人为你求一张解籍批文……”

汪芷年话音未落,孟得鹿轻磕了一下妆奁盒底,一只不知被卡在匣底多久的纸团掉落出来,她漫不经心地展开,淡然反问:“夫人说的是这个吗?”

汪芷年飞速扫了一眼,发现那正是一张解籍批文,刚才的气焰顿时被削弱了七分,声音也压低了七分,“你别跟我绕弯子,咱们就挑明了说,你到底怎样才肯帮忙?”

孟得鹿苦笑摇头,“夫人现在才想到替钟侍郎着急,怕是为时已晚,眼下我只有一句话,‘自渡者天渡’,夫人还是对侍郎多加约束,劝他早日回头吧!”

汪芷年自知无趣,愤愤地收起券契,抄起拐杖就要离开。

孟得鹿又轻声补道:“还有这拐杖……夫人以后还是扔了吧。”

汪芷年眉间那道川字纹越发深了,脸上却有几分得意的炫耀,“我当初怀望鹏时,为了保胎足足十个月脚不沾地,才拼死生下钟府唯一的男丁,否则,我的右腿又怎么会落下这痿弱之症,无力行走?”

孟得鹿不屑摇头,“也许夫人当年怀孕生产时的确短暂地患过下肢痿弱之症,但时隔多年,夫人的腿早就好了,夫人还天天拄着拐杖,无非是想利用夫君和儿子的愧疚之心牵制他们,逼着他们处处忍让夫人吧……”

汪芷年抓紧了手中的拐杖,狠狠地顿了顿地,“一派胡言!”

人的面庞或多或少都有些许不对称,但汪芷年的脸却比大部分人都更加对称,像极了她平时律己律人的原则,严谨,苛刻。

孟得鹿盯着那张木雕一般的面孔,继续直言:“人的筋骨和皮肉本是一体,相互牵制,所以人的体姿会影响面相,如果一个人常年双腿用力不均,必然导致脊梁弯曲,而脊梁弯曲的人由于背部筋骨和皮肉的拉扯,往往会出现脸歪口斜、眉眼高低不等、下巴偏移等面相,夫人的脸庞却十分对称,绝不是常年只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结果,相反,倒是常年体姿端正,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结果。”

汪芷年还想再辩,一只茶盏迎面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