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姐妹喝到半醉便各自散去休息,漫香又一脑袋钻进了柜台,忙着计算这几日店里的损失。

孟得鹿也没有半点睡意,今晚,她本想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漫香认罪又翻供的理由,但漫香刚才那一番动情的表演不知是实话还是早有预谋,把她准备好的问题都提前解答了。

漫香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孟得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中透出几分往日从未见过的杀伐之意,吓了一跳,“怎么了?”

孟得鹿忙低头掩饰,从腰间取下那只金镶玉的小算盘递给漫香,“这个,还给娘。”

漫香利落地把小算盘别回腰间,“这几日你累坏了,快去歇着吧……”

“娘认得庆雪吗?”

孟得鹿趁着漫香看账本看得认真,突然发问,她决定了,要甩掉一切虚晃的招数,单刀直入!

漫香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抬起头来认真地回想着,“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名叫庆雪的舞伎,后来她离开长安,去了西阳镇经营舞坊,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是我娘!”

漫香恍然大悟,锁了钱柜,向孟得鹿招了招手,“你跟我上来。”

漫香进了房间,在妆奁盒中翻找了半天才摸出一张半旧的纸递给孟得鹿,那是一张购店契约,上面却没有双方签字。

“几个月前,庆雪托人捎信,告诉我她要把舞坊卖了,我得了消息想去收购她的店面,但价格没谈拢。”

孟得鹿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价格的确低得离谱,很符合漫香的作风。

“西阳镇远在百里之外,娘为什么要购买那里的舞坊?”

“我当然不会去西阳镇了,那时候婵夕还在,我和她商量着,要是能用最低的价格把那店买下来,就让她留在那里经营,过上两三个月,等生意红火起来再趁着高价卖了,一进一出,白赚一大笔,没想到这才隔了多久,婵夕没了,你娘也没了……哎,真是人事无常,世事难料啊……”

漫香的话没有丝毫漏洞,孟得鹿悻悻地放下契约退出了房间,她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乱过,杂七杂八的念头像流星一样划过,却没有一颗能真正点亮她脑海中的一片晦暗。

“难道义母在见过漫香之后还短暂地见过别人?”

“难道我不顾生死赶来长安复仇却只是一场误会?”

“难道……”

漫香的身影还映在小窗上,忙忙碌碌,孟得鹿望着,心底突然觉得蕉芸轩又活了,仿佛

有了漫香在,这里才不仅仅是一家舞坊,而是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难道,我仅仅是为了想知道真相,才不惜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出漫香?……”

孟得鹿又从后门悄悄地溜出了店,摸出那枚红穗铜板交给丐六子,约蒋沉在钟鼓楼相会。

等了许久,蒋沉才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上了钟鼓楼。

不用想也知道,今天孟得鹿在公堂上这么一闹,钱进岱一定很生气,而他的怒火也只有一个发泄口——那就是长安城第一倒霉蛋,不良帅蒋沉。

孟得鹿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只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

蒋沉冷笑一声,“哼,辛辛苦苦干三年,一夜回到千日前,大不了,再熬三年呗……”孟得鹿又把漫香回到店中的言行向蒋沉学了个详细,蒋沉却只哼哼哈哈,漫不经心地应

付着。

“漫香的案子让你为难了,这一次,算我欠你的,来日我一定帮你多破奇案,如果我们

能一举捣毁‘炽凤枢’,功劳也都算在你的头上,到那时你一定能立功脱籍!”

蒋沉打了个酒嗝,懒懒地拖着长音道:“无所谓……我现在已经看开了,什么良籍贱籍,

混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孟得鹿知道他说的是丧气话,便耐着性子继续道:“今天在公堂上,漫香说自己是在绝

望之下才认下杀人罪名的,我绝不相信,我认识的漫香从不绝望!她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钱县令顺着‘替真凶顶罪’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她从始至终都在保护那个把她推出去顶罪的人!但……这也说明她的确不是‘炽凤枢’的人,否则,‘炽凤枢’便会直接授意她下毒杀害阿娜依了。

见蒋沉没回答,她又只能接着自说自话,“我被漫香引来长安,卷进‘炽凤枢’的旋涡里,发现了义母和炽凤枢’的关系,更目睹了‘炽凤枢’的种种恶行,这一步一步,看似是走了歧路,但又像踏上了一条通向更大的真相的正途,也许,这是天意早有安排吧,眼下,我一定要盯紧漫香,希望能早日引出她身后那个‘炽凤枢’成员……”

“‘炽凤枢’!‘炽凤枢’!别再跟我提‘炽凤枢’这三个字了,行吗?”

蒋沉一声怒吼,双眼血红,青筋暴突,活像一头疯豹子!

孟得鹿连退两步,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蒋沉,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你……是在怪我吗?怪我不该多事?不该替漫香洗冤?”

蒋沉喘着粗气,自嘲冷笑,“我虽然就是个倒霉的不良人,可也知道真相大过天的道理,又哪敢怪你?不光你,徐御史秉持公道,钱县令知错能改,就连阿白都露了大脸,你们个个都值得我蒋沉敬佩,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逞英雄的后果都让我一个人背啊!”

“可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也曾经身受冤狱,更会同情受到冤枉的百姓,如果你也无视真相,糊涂断案,岂不是也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可漫香有你、你们平康坊甚至全长安城的女人替她伸冤,她得了该得的公道,可我呢,

谁能还给我我该得的公道啊?为什么所有人都打伞就我一个人淋雨啊?什么他妈的‘炽凤枢’,跟老子有什么关系啊?老子不查了!老子就想踏踏实实把一百个案子破了脱籍走人,可怎么就这么得难!”

“‘讲不服’!那天我身上穿着你的吏服,遇到鬼市上的人刁难,可还是咬牙强撑着,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心守护长安,不愿意给你丢脸抹黑,如今,难道你也要眼睁睁地看着长安城在邪道的手中毁于一旦吗?”

“长安是我一个人的长安吗?长安城这么多人出了事就让我一个人管啊?我空有一腔热血,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当初,到底是谁把我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啊!”

蒋沉一个踉跄不稳,孟得鹿急忙上前来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大英雄,肩膀太窄扛不动那么大的责任,我是真的累了,求你放过我,就让我走吧……”

蒋沉扔下孟得鹿,逃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