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本官乃堂堂县令,岂可与杀人凶手相提并论!”

钱进岱尖叫起来,几乎破音,只是忌惮徐喻在场,他才按捺住要把孟得鹿直接拖下去狠打二十大板的冲动!

徐喻神色从容,沉声提醒,“孟得鹿,公堂之上,不得顶撞朝廷命官。”

孟得鹿乖乖地收敛态度,俯首称是,见孟得鹿难斗,钱进岱又把矛头转向了漫香,狠狠一拍惊堂木,高声质问:“嫌犯黄漫香,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承认毒杀阿娜依之罪?”

瘫跪在地的漫香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仰头望着端坐在上的钱进岱和徐喻,仿佛坠入悬崖的人死死抓住崖边的枯藤,眼里全是对生的渴求。

耳边响起清脆的算盘珠声,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孟得鹿在情急之下悄悄拨动腰间的那只金镶玉的小算盘,每一下都在向她急切地暗示——

“死了多不划算!”

漫香松开了紧紧咬着嘴唇的牙关,“民妇……没有杀人!”

一语既出,堂内堂外惊叹不已!

钱进岱急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那你当初为何认罪?”

徐喻转过脸来,双眉低压,审视着钱进岱,“难道是……屈打成招?”

“御史明鉴,嫌犯在监中虽然曾经受过刑,但只是寻常审讯,绝不是逼供!”钱进岱冷汗连连,急中生智,“本官知道了!她一定是受人指使,替真凶顶罪!”

钱进岱难得得聪慧了一回,孟得鹿的心跳也跟着加剧起来,紧张地盯着漫香。

漫香下意识地抚了抚发鬓,孟得鹿眼尖地发现她的发髻上有好多处发丝被挑乱的痕迹。

算起来,从漫香盘上这乐游反绾髻已经过了几夜,她顶着盘发睡了几夜,头皮一定瘙痒难耐,但她还是舍不得拆散发髻,只能用草席上的细草条插进发髻搔痒,所以才留下了挑乱发丝的痕迹。

“可见,替漫香梳头的人对她非常重要,应该是能让她心甘情愿为其顶罪的人!”

孟得鹿想着,心中比钱进岱还渴望从漫香口中听到那个重要的名字!

漫香又恢复了往日见风使舵地松弛,鼻子一抽,眼泪便像听到指挥似的落了下来。

“民妇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只是民妇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点心为什么会毒死人,民妇吓坏了,以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才绝望认罪,如今,小女为民妇找到了证据,还求御史和明府详查,还民妇清白!”

漫香说着俯身叩首,五体投地!

漫香的话虽然是空口无凭,却也合情合理,钱进岱一时没了主意。

徐喻沉吟片刻,又谨慎开口,“明府,人命关天,死者不能复生,此案的确证据不全,不能这样潦草断案,草菅人命,况且死囚秋后问斩还要复奏五次才能行刑,这样的案宗即便呈送到大理寺和秋官也迟早要被退回来重审,下官有一个提议,不如先把漫香释放出狱,在各城门发放她的画像,在本案的真凶没有归案之前,她不得出城离京,若日后案件再有进展,可随时再召她来问话,县令认为如何?”

钱进岱巴不得有人出头担了这份责任,忙直竖大拇指,“好好好!御史此计甚为妥当,本官从善如流!”

徐喻见钱进岱这便有了退堂结案的意思,又委婉提醒:“但漫香信口雌黄,无罪冒认,扰乱官府办案,罪不可免,县令看应当如何处置?”

“对对对!”钱进岱一拍脑门,抽出令签往地下一扬,随口高喊,“打二十大板!”

徐喻冷眼看着钱进岱如释重负地擦着脑门上的冷汗,心下却不由生出一丝疑窦:“这县令……脑筋如此糊涂,当初到底是怎么做上的官……”

日落时分,倦鸟归林,消息比飞鸟还快,早就传进了“炽凤枢”的老巢,桐隐山的倾瓶洞中。

得知漫香竟在孟得鹿的力证下无罪释放,头戴黄纱帷帽的女子久久伫立,一语不发。

一名紫纱帷帽女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尊上,那个孟得鹿几次三番搅坏我们的大事,要不要尽早除掉,以绝后患?”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紫纱帷帽女子的自作聪明!

“蠢货!”黄纱帷帽女子的斥责声在空旷的山洞中反复回响,“那个孟得鹿是个难得的人才,比一百个你们都管用,必须尽快把她拉入本道,助我成就大事!”

石阶下,紫纱帷帽女子跪了一地,俯首称是。

蕉芸轩今夜闭门谢客,专门为漫香接风洗尘。

虽然钱进岱判了漫香二十大板,但孟得鹿悄悄给行刑的衙役塞了些钱财,衙役便只在漫香的臀上轻轻拍了二十下灰尘,就算作罢。

见女儿们特意准备了上好的皂豆,又早早烧好了热水,泡好了艾叶,要为自己沐浴,祛除晦气,漫香这才依依不舍地解开了那盘了好几天的乐游反绾髻。

沐浴完毕,她先特意拎了礼物去中曲和北曲各店一一道谢,众姐妹则叽叽喳喳地挤在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做了几样菜,虽然跟漫香的手艺不能相提并论,但大家吃在口中却比什么山珍海味都有滋有味。

漫香乘兴端起酒盅,站起身来,“娘这次受了无妄之灾,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眼下,娘能重见天日,可多亏了得鹿和你们相救,娘敬你们一杯!”

众姐妹也都提杯起身,随着漫香一饮而尽,你一言我一语地心疼漫香在狱中受苦了。

漫香这“平康坊第一戏精”绝非浪得虚名,她手往鼻子上一抹,眼圈就红了。

“这话不假,娘这次可真是吃了大苦头了!本来我是铁了心的,就算他们把刑房里全部的酷刑都给我用上一遍,我也不能认没犯过的罪,死也要死个清白!可是后来,他们,他们居然威胁我!说我要是不肯认罪,就要抄了咱们这家店,把你们全部没入军营,充当营妓!”

众姐妹心有余悸地尖叫起来,漫香鼻涕眼泪胡乱一抹,继续说道:“他们这一招可是抓着我的七寸了,因为他们知道我黄漫香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女儿们!我思来想去一夜没合眼,最后干脆决定牙一咬心一横,舍上我一条命,保护这么多女儿的一辈子,也算值了!所以,我让狱卒娘子替我梳了头洗了脸,都准备干干净净地上路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我黄漫香还有能看到女儿们的一天啊!我一定要珍惜老天爷给我的这第二条性命,好好活着!”

漫香说得动情,泣不成声,众姐妹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声表态日后只有多多赚钱才能报答娘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