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首辅之死

却说语诗正在家中整理笔记,张妈说有人来访,那人给语诗呈上一个名帖,并说“我家老爷请娘娘过府一叙”。语诗还在纳闷是谁,一看名帖惊呆了,只见名贴上用苍劲的行书写着三个字:薛怀远!

语诗坐在轿中,直往薛府而去。

外面街上人来人往,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天气早就让人感觉非常温暖。可是,据皇上说,从去年年底开始薛怀远就生了病,时好时坏,他去看过几次,进了春天之后好像好些了。她最近都没有听到过有关薛怀远的消息,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到了薛府,仆人领着她直往后花园走去。

这是语诗唯一一次来薛家,身为内阁首辅、一品大员二十多年,薛怀远深居简出,并未将自己的府邸扩建许多或是装饰,世人都说他这府邸与他的级别丝毫不配。他是个行事低调的人,人们就猜测可能是因为他怕落人口实。因为好多皇帝在处置大臣时,居所等生活方式都是他多关注的方面,远的不说,就说崇德十六年蔡家被抄一案,不就是从陵墓的建制上突破的吗?可是,世人如此猜测,他们忘记了一点,只要皇帝想要对付谁,到处都能找到借口。即便是你什么都符合朝廷规定,皇帝还是会找到把柄!

薛怀远三朝元老,又是辅佐两代皇帝登基的功臣,这世上的大臣,没有一个人有他的功劳,也没有一个人跟皇帝的关系像他那样亲密,更加没有一个人在朝野能有他的影响力!特别是崇德一朝,国家大事几乎都是由他来决定,而皇上只是一天到晚的玩耍,所以说,天下人只看到了为了江山社稷呕心沥血的宰相薛怀远!

后花园并不大,比语诗想象的小多了,别说跟“槿园”比,就连梁王府的一半都不到!

沐浴着暖暖的阳光,薛怀远躺在摇椅上,周围是一片红冠玉珠,花儿正在怒放,不知道他在那里想些什么,是否在渴望这个国家如同这炫丽高贵的牡丹一样绽放?

仆人过去禀报了,便扶着薛怀远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语诗赶忙行礼道:“大人只管躺着吧,您身体怎样了?”

薛怀远微笑道:“还好吧,今儿出来晒晒太阳觉得舒服多了!”

上次见面,就是崇德十二年的那个夜晚,过了七年,她已经从当初那个对世事充满好奇的小姑娘,成为了一个历经了许多风雨的少『妇』;而他,岁月将他的力量慢慢消耗,成为了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

“长大了啊!”薛怀远微笑道,做出手势请她坐。

“嗯,看大人您这样精神,语诗就踏实多了!”她也回以礼貌的微笑。

“唉,老咯!看着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了,我们这帮老朽也到了入土的时候!”他笑着说道,咳嗽了起来。

亭子里就他们两个人,语诗见他咳嗽,过去为他轻轻抚背,道:“大人您可别这么说,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这朝廷若是没了您,怕是都没法转了!”

他『露』出慈祥的笑容,看着语诗,问道:“我听说你在和柳惠之一起剖尸?”

她尴尬的笑了,答道:“我们就是想要搞清楚一些事,幸亏颜侍郎帮忙,否则我们还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见他要喝茶,语诗便把茶杯端起来给他奉上,他笑道:“我这个老头子还真是有福气!”又问,“柳惠之又回太医院了,你有什么打算啊?”

“我想继续我们先前的计划,希望能找到医治的办法!”

“为了给皇上治病吗?”他问道,视线停在很远的地方。

“嗯,”语诗答道,“希望能吧!”

他望着她,叹道:“你可知那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又看着亭子外怒放的牡丹花,“皇上的病,好好养着,还似乎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语诗走到栏杆边,望着花丛,对薛怀远道:“大人,有件事您知道吗?”

“何事?”

语诗便把碧安道长给皇上算命的事说了出来,她从薛怀远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听着,丝毫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呢,还是什么?

她问道:“大人,您说,皇上他,能过那道劫吗?”

薛怀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去寻找治疗皇上那个病的法子吗?”她点点头,他哈哈笑了,道:“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语诗不解地望着他,问道:“大人,难道说您也不关心此事吗?还是说,您跟老佛爷一样早都做好预备了?”

薛怀远恢复了凝重的神情,对她说道:“既然你如此关心,那就助他过了那个劫!难道你要让皇上一个人撑着?”

“我,”她迟疑了,低头想了一会儿,盯着薛怀远,问道,“语诗心中有疑问请教大人,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她的这个神情,像极了七年前,他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大人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皇上、为了国家,还是为了自己?”

“无国哪里有家?无君哪里有臣?”

“大人是否在利用皇上的信任?”

薛怀远直起身,表情严肃,盯着她:“天下无人能够利用皇上!”

她继续追问:“天下官员,以家国为名,心中却只有自己,行着中饱私囊之事,或为名或为利,大人难道真是清白?”

薛怀远反问道:“你和皇上在一起,为的是什么?”

“我只为自己的心!大人又为了什么?”

“我薛怀远为的也是自己的心!”

她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问道:“此话怎讲?”

“我薛怀远侍奉三代君王,唯有当今圣上才给了我机会,让我得以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在遇到皇上之前,我以为自己一生就要碌碌无为,像多少的官员一样领着俸禄虚度岁月。是皇上给了我信任,他将整个国家托付给我,将他自己托付于我,如此的圣主,我薛怀远还能背着他打自己的小算盘吗?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报答皇上,为了不负自己的心意!”

沉默片刻,她舒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我便安心了!看来,语诗找到了和大人的共同点!”她『露』出微笑,起身行礼道,“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请大人海涵!”

薛怀远抚着白须笑了,道:“说实话,老夫活到今日,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逼』问过我!”

“大人,语诗莽撞了,请恕罪!”她福身请罪道。

薛怀远大笑,道:“罢了罢了,坐下吧!这些年你还真是没变!”

沉默一会儿,薛怀远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她望着他的满目沧桑,道:“大人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您就吩咐!”

薛怀远颤巍巍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栏杆边,望着水池中荷花的花苞,说道:“进宫辅佐皇上吧!”

语诗没想到他说出的竟是这句话,许久不能回神,思考片刻,起身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除了你,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他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你知道吗,能够改变国家的人,不一定都是站在朝堂上的。有些事,只有女子才能做到,包括是改变朝廷!”

“让我去利用皇上吗?”她苦笑道。

“如何理解这件事,是你的自由!可是,到了如今,我找不到一个人能够代替你做这件事!”他转过头看着她,流『露』出慈祥的神情,“皇上他一个人承受的太多了,今后的路会更加难走,如果你不在身边帮助他,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再继续坚持下去!所以,你就把这些话当做是我这个老头子最后的请求吧!”

她望着薛怀远,沉默不语。

“代替我,去帮助他!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

他的神情,让她无法拒绝,可是,她心中始终有道坎。她无法心怀目的去接近他,她只想要和他单纯地相爱。可是,他们的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被人利用。正因为如此,她才宁愿一个人住在宫外,过着和他偶尔团聚的生活。

“我,可能没有很多时间了!”他叹道,语诗惊讶地望着他。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坚持着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事,我认为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可是,我真的是,真的是力不从心了!”他的神情忧伤,她从来都没有想象过,这位老人也会有这样的无助。

“从世祖爷时候开始,我就极力主张改革弊政,革新国家,可是一直未能如愿。等到先帝登基时,我已经快五十了,”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抓着拐杖,讲述着往事,“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我会支持先帝而非先太子吗?”他微微笑道,她摇摇头。

“其实呢,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先太子的确是个很仁慈的人,可是,他在政治上懦弱无能,如果让他登基,那将是整个国家的悲哀。”他望着她,“你知道吗,无能的皇帝和暴君,在某些程度上是一样的。如果把这个国家交给他,面对四周的强敌和国内的矛盾,亡国是迟早的事。所以,我才会支持先帝!”

“当年东宫被灭,无人幸存,世祖爷也因为此事早早的禅了位,我却不会后悔!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为了这个国家,我做了选择。因此,即便死后被人唾骂,我也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事!”

语诗没有想到当年的事竟是如此!

皇上他说的对呀,皇位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是啊,先帝想要夺皇位,如果没有薛怀远这些内阁重臣支持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可是,先帝似乎没有太大的决心改革旧制,”他继续说道,“那十年,我们就是修修补补,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虽然日子没有世祖爷那时候艰难,可还是不行。”

“后来,皇上登了基,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我,我这才有机会来做事。可是啊,”他惆怅道,“朝中斗争不断,满朝上下,真正一心为国为民的官员,可谓是少之又少。官员们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不为大局着想。”

她没有『插』话,只是望着他。

“以前是我扶着皇上往前走,可是这些年,是他在扶着我!”他『露』出淡淡地笑容,“如果没有皇上的坚持,新政,在几年前就停止了。”

“满朝上下、宫里宫外,大家都很仰慕大人啊!”她说道,给他斟上茶。

他叹了口气,微微笑了,可是笑容却是那么悲凉。

“可能是因为人缘好吧!”他望着远方,叹息道,“我是个懦弱的人,什么都不敢说,只是在平衡各方力量,谁都不去得罪!”

“大人,”她说道,他转过头望着她。

“大人,当初甘愿冒着那样的罪名选择今天的路,就说明您是个勇敢的人!”她的神情,坚毅而果决,“遵循自己的心意,正视自己的心灵,坚持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就不会有错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你说的这些!”他叹道。

“一定能,”她的眼神丝毫不容别人怀疑,“是大人的话,一定可以!”

他略微迟疑了一瞬,很快『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道:“被你这么说——哈哈!”

“坚持自己的心意,只要决定了就不再后悔,”她依旧那么坚定,“大人,您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为什么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呢?”

“您说,是皇上给了您机会,可是,对于皇上来说也是同样的,您也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开创一条崭新的道路,给这个国家的百姓带来幸福的生活,让所有人都能骄傲的站在阳光下,能够自信的活着。这些,不就是您教给他的吗?”

“您觉得新政效果不显著,却没有看到,天下人都已经开始接受这样的革新思想了。正是您将这样的思想播种到了天下人的心中,这些思想,慢慢的就会在民众心中生根发芽。即便是现在还有人在反对新政推广,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天下人必定会支持。所以,大人您所做的远远不止在朝廷税收的增加上,还有更多的,可能暂时还看不到。如果说将来,新政给国家带来全新的局面,那都是现在您潜移默化的结果!”

一直等到她说完,他才『露』出笑容,叹道:“没想到我活到这个岁数,都没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看的透彻!”

她不语,只是那样望着他。

他似乎是看到了美好的明天,眼中闪过一丝光辉,道“看来,这一切真是天意啊!天意!”说罢,哈哈大笑了,语诗却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孩子,有些事,即便是改变国家这样的事,也只有女子才能做到!”他回过头对她说,“入宫吧,只有你,孩子,你才是那个拥有天命的人!”

天命?什么是天命?

为什么薛怀远要说她是拥有天命的人呢?她的天命就是辅佐皇上吗?

如果真有天命,此刻,她就想要质问上天,让皇上胸怀抱负,却又不给他时间去实现理想,这就是天命吗?

她需要上天告诉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暮春时节,空气中总是夹杂着各种的花香。

“可是,那件事怎么办?老佛爷因此在打算——”她始终担忧皇上过不去那个劫数,沉默许久,她还是问薛怀远了。

薛怀远微微笑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又是天意!为什么人们总要把未知的事都推到天意上去呢?因为我们无法解答,就让上天去给我们答案吗?可是,上天又在何处?

在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思考着薛怀远的话。进宫,还是继续住在外面,继续现在的生活?

代替薛怀远吗?能做得到吗?

她十分清楚一件事,薛怀远能这样单独跟她交代,说明事情是相当重要的。可是,她能肩负起这样的重任吗?

此时的语诗并没有意识到,薛怀远这次的嘱托会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当后来她回想起今日的一切时,方才真正体会到了薛怀远的高瞻远瞩!

这次简单的会面,竟成为了崇德朝前后两位掌权之人的权利交接。

和薛怀远见面之后,语诗并没有改变不进宫的想法,只是,她现在开始动摇了。

薛怀远说,她应该入宫去皇上身边支持他,分担他的压力,让他能够坚持正道直行,不被『奸』佞之人蒙蔽。

可是,他的身体怎么办?他的病怎么办?万一他不能过那道坎,又该怎么办?

薛阁老啊,您怎么把事情说的这么简单?皇上的时间不多了呀!如果不能治好他的病的话,即便他有许多事想要做,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的话,他怎么想还有什么关系?

“就当做是我这个老头子最后的请求!”他这么说,可是她怎么答应呢?

如果入宫,皇上就会再次和太后站在对立面,语诗她不愿看到这个结局,她不愿皇上为了她而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什么许诺!可是,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她到底能不能救他?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想跟他单纯地恋爱,只有两个人,不牵扯任何的利益,只是简单的爱着彼此。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发现,这个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利用他们的感情,不管是太后他们,还是薛怀远他们,甚至晋王也是如此,说不定陆啸峰也会这样。因此,她开始痛恨入宫这件事,她不愿意再被人利用。如果要进宫,那也是要她自己来决定,要他们俩共同来决定。因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别人来干涉。

然而,薛怀远今天说的这些话,完全超出了语诗的想象。她需要重新考虑入宫的事了!

过了几天,皇上来看她,她便把薛怀远找自己的事告诉了他。两个人在城外的田野边溜达,这个时节,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站在田边放眼望去,满目的黄『色』的花海,春风吹过便如波涛般蔓延。

“他这么跟你说的?”他挽着她的手,问道。

“嗯,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的想法你应该知道,只是现在,”他注视着她,把她耳畔的秀发拨到耳后,“你要自己决定!”

她抬起头,默默地望着他。

“我想和你在一起,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哪怕我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他的眼里只有她,“可是,现在是你自己要来决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一旦决定,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所以,好好想,不要受别人的影响。我不想你为了我而委屈自己,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开心的!我知道未来的路有多么难走,可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牺牲自己!”

身边的油菜花,一直绵延到田边,叫人看不到边际。

那沁人心脾的花香,被这温暖的春风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在这花海中被这花香包围,花儿叫人『迷』『乱』了双目,身边的人儿也叫彼此『乱』了心。

薛怀远的病越来越重,赵学冠亲自带人在薛府守候,可是,情况也没见有什么实质『性』的好转,看着时好时坏的。这日,皇上来到薛府探望,薛怀远还算是可以,能坐到花园里晒太阳。

“那个人啊,”皇上跟薛怀远说起了前些日子遇见的那个宋先生,薛怀远说道,“臣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徒有其表呢!”

“朕看过了他写的这本《商道》,”皇上把书放在石桌上,薛怀远拿起来看看,“感觉他还是很有见地!昨日去找他谈了谈,他提到的一些问题,咱们还真得好好思量!”

薛怀远颔首道:“在东南战事彻底结束之前,就得把放开外贸的细则制订出来才行!”

皇上也赞同,道:“朕看呢,光是现在朝廷里的人商议还不行,得让专业的人来弥补我们的不足。你看呢?”

“圣上所言极是!”薛怀远道,“既然要新设立衙门,那就招募一些人进去。像姓宋的这个人,皇上若是觉得不错,那就请他出来提些建议。”

皇上点头道:“朕打算让五弟去浙江,从驻防两江和闽浙的军队中分出一部分水军,专门训练他们出海。”

“皇上的意思是建立海军?”薛怀远惊异道。

“嗯,以前我们的水军只适应内河作战,可是,大海上如何应战,我们还缺乏经验,特别是远海。如果没有海军,近海还是会不停地遭受海盗和倭寇的袭击,不管是渔民还是商队都不安心。将来商船出海,我们要保护的不单是近海的地方了,还有远海,所以,还是得要建立专门的海军负责。而且,现在兵部专门督造的海上使用的战船也下水实验了,唐继海拿去用了,说是不错。朕的想法呢,就是让五弟去专门督办此事。”

薛怀远沉思道:“王爷去负责此事,的确是比其他人适合!”他望着皇上,道:“皇上,将来还要派人去更远的地方吗?”

皇上微微笑道:“当然了,朕要建立一支远洋的船队,去到我们还不知道的地方,让那里的人也了解我们,让他们也能和我朝交好,让我朝的百姓可以接触到更多不同的文化。”

他站起身,似乎在望着遥远的茫茫大海,对薛怀远说道:“朕一直都想知道,这海,到底有多大?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我们还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个人,一生到底可以走到多远?”薛怀远就听皇上这么感叹。

“心有多大,人,就能走多远!”薛怀远说道。

“是啊!”皇上笑道,“就是这样!如果咱们都没有这个机会走到更远的地方的话,就让后人替我们去实现这个梦想,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提供一个机会!”

皇上没有想到,这次的谈话,竟成了他和薛怀远今生的最后一次!

三天后——

皇上正在画画,小路子飞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冲到皇上跟前:“万,万,万岁,岁爷——”

“说——”皇上依旧在专心作画。

“不好了,”小路子的气还没喘匀,就说道,“薛,薛阁老,他,他”

皇上的心中马上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问“他怎么了?”

“薛阁老,他,仙逝了!”

画笔从他的手中掉落,他那样僵住了,丝毫不能动弹。

淡淡的荷香飘进亭子,他的思绪仿佛也停滞了,嘴唇颤抖着重复道“薛,薛老头,不,不在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薛怀远怎么会死呢?那个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薛怀远怎么会?

虽然知道薛怀远迟早都会离开他,可是,当这一天到来时,他还是很难面对!

语诗也听说了薛怀远去世的消息。

他的死,给这个春天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宫里宫外、朝廷内外,到处都在谈论薛怀远的死讯,谁都知道他死后朝廷会发生重大的动『荡』。

他死后,内阁首辅真的会由杨士奇接任吗?先前士林派与外戚发生过那样激烈的争斗,虽然最后握手言和了,谁知道他们心底下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因为薛怀远的死而再次引发争斗呢?再说,士林派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并不是铁板一块。薛怀远的死,将士林派内部的斗争也抬上了桌面。

朝中高层在团结一心悼念薛怀远这位国家功臣的时候,心底里根本就是在各打各的算盘。他身后留下的,不仅是权利上的真空,还是朝臣们领袖地位的空置,甚至还有许多的问题,随着他的骤然去世,此刻全都摆到了皇上的面前。因为,最后的一切,都需要他来定夺!

薛怀远死后,他的灵位被摆放到了建国之初设立的忠烈祠,皇上追封他为文忠公,并且亲自写了一篇祭文去悼念他。后来还有人传说,皇上在薛怀远的棺椁前落泪了!是真是假,谁又知道?不过,相信这个传闻的人还是很多的,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家就是薛怀远给当的。没有了薛怀远,皇上,能不能撑得下去?没了薛怀远,这个朝廷,可能就会『乱』了!

语诗后来也去拜祭了,她跪在他的灵前叩头,脑海中始终都是那天他所说的话。

薛峰告诉她,薛怀远在临死前两天还说,希望语诗能够接受他的建议!这时阴阳两隔,她又如何告诉他,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语诗一直都在犹豫,薛怀远的死让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入宫的事。实在是想不通了,她回到家里征求父母的意见。

薛怀远死后,容旭然依旧掌管吏部,不过,有人建议他去内阁做那个次辅,如此就可以牵制杨士奇。可是,他拒绝了。

语诗询问父母,自己该怎么办?之前被薛怀远那样拜托,甚至他在临死前还惦记着这件事,她真的不知道了。

“跟着你的心意走吧!如果你实在想不通,就跟着自己的心,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现在忘了?”父亲说道,母亲在一旁点头。

“我的心——”

是啊,她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帮助皇上度过那个难关。可是,最让她不解的是薛怀远说的那句话“不管太后如何做,你只要好好帮助皇上就行了!”为什么他不担忧那件事呢?难道说他早就计划好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还要坚持她进宫呢?

“你就是那个拥有天命的人”,他这么说,可是,自己的命运到底会是怎样?

皇上为了缅怀这位国之功臣,在薛怀远的老家,建了一座文忠公祠,书写了他的功绩,世代纪念。

薛怀远的死对皇上的打击很大,当天语诗就得到消息了,等到了第三天她就进宫去见皇上。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的心情相当低落。这几天,连朝会都停止了。因为好多人都去吊唁薛怀远,朝廷里堆了很多事。内阁把一大堆奏章都抬到了乾清宫,可是皇上也没心情去看。

他一个人躺在海澜堂的花下,花瓣点点落在他的身上。

他穿着一身白底常服,粉『色』的花瓣落在身上,好似画在白布上的一样,风一吹,又都没了。

“这样躺着,你就不怕会着凉吗?”她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

“太阳这么舒服的,怎么会着凉呢?”他躺在摇椅上,翘着脚摇着。

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茶具和茶叶,心想他可能是要喝茶,却又没煮吧,她便坐下来开始为他煮茶。

东风吹过,便有花瓣随风而舞,吹到半空中又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他们的身上、发上。

风儿暖暖的,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只是这样沉默。

他抬眼看着她,正在认真的煮着茶,她的神情那么恬静,嘴角还『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来,要不要尝尝?”她煮好了第一通,面带微笑问他。

他起身,坐在她身旁,把头靠在她的肩膀,叹息道:“我真的好累!”

“嗯,我知道!”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今后,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慌了!”

“你说,为什么他走得这么快?”

“玉儿,就这两天,就这两天我都快疯了!”

听他诉说着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她又开始思考薛怀远的话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啊,世间万物从来都不会因为人而改变。

只要太阳升起,需要面对的,还是得要面对,无法逃避。

他坐在她身边品茶,心思却根本不在茶上。

“我决定了!”她突然说道,他不解地望着她,“你决定什么了?”

“我要来到你身边,薛大人不在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痛苦。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哪怕只是陪你说说话,我也要留下来。”

“这不是为了薛大人,不是因为他如此嘱托过我,而是,而是,”她注视着他,花瓣从他们中间落下。

“而是什么?”他放下茶盏,盯着她。

“而是我自己的心,是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一切!所以,所以——”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表达不清楚?

渐渐地,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自从薛怀远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笑了,因为他没有心情,因为他没有力气。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他起身拉她站起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微笑道,“既然你如此决定,我,接受!”

她『露』出欣慰的笑容,终于,终于,自己做出了决定,这一刻,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算是还会被人利用又怎样,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看着心爱的人痛苦。

对,跟着自己的心意,坚持自己的决定,今后,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和他一起闯!

四目相视,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已经释放了心头的压力,心中也不再孤单。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会有一个人紧紧地牵着自己的手,不会再松开!

“后悔吗?”他问,她微笑着摇头。

“害怕吗?”他问,她还是微笑着摇头。

“让你放弃辛苦学来的医术,你甘心吗?”他又问。

“我只知道,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下你,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事!”

他松了口气,在失去了一位肱骨之臣之后,上天又给他送来了一个支持他的人。

——上天啊,你还是没有放弃我!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跨过那道坎,好吗?

——请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这个国家的百姓能够幸福的生活!

他告诉语诗,薛怀远临终的遗嘱中,还说“薛家子弟,凡入朝者,当忠心事主”否则,死后不得入薛家祠堂!

“还说,不准子孙打着他的名号向朝廷伸手!”他接着说道。

“从古到今,像薛大人这样的大臣,真是绝无仅有!”她叹道,“古往今来,功臣子弟仗着祖上的功勋,目无法纪、挥霍民脂民膏、欺压百姓者,屡见不鲜。他们自以为祖先为国家立了功,他们就可以骄\奢\『**』\逸,骑在百官和百姓的头上,认为整个国家就得给他们的奢侈生活提供保障。”

“我不懂,是他们的祖先没有教导他们呢,还是他们享受特权习惯了,就把国家当做是满足他们私欲的工具!”

“他们无寸功于社稷,却把自己当成是国家的主人,予取予求、为非作歹还认为是理所应当!”她说着,他只是听。

“从朝廷到地方,哪一级没有这样一批人?可是,国家的法纪对于他们来说是虚设,游走在法律的真空,没有人能拿他们怎么样!他们得到的资源,总是比普通人多!”她叹道,“这就是现实!”

他只是饮茶,沉默不语。

“如果,世上的功臣和达官显贵们能够好好教育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话,百姓,是不是会少受一些伤?国家,是不是会更加安宁?”她问道。

“你问这个问题,就证明你傻!”他把新煮的茶递给她,“少了这些功臣和他们的后代,谁来支持我做这个皇帝呢?”

她不语,他劝道:“以后,别再想这种傻问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改变,你也没有能力!而且,身为皇帝,我得要依靠那些人!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功臣后代并不全是你所说的那种人啊!也有很多国家栋梁!”他说道,“别的不说,就你熟悉的,比如说柳惠之啊、顾锦南啊,还有承安家的李齐贤啊,好多人呢?当然你说的是现实,我说的也是事实!”

多年之后,当他们再次回忆起这个美丽的午后,在这个被花瓣铺满的地方,她下定决心跟着他。从那一刻开始,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牵起彼此的手,共同面对今后所有的风浪,品味幸福的味道。

因为孤单,才会去寻找那另一半;因为错过了,所以才会用尽力量去追回。

拥有了彼此,牵住了彼此的手,今生,便不会再松开!

因为不愿让你孤单,不愿你受伤,所以才会用生命来爱你!

从这一刻开始,哪怕是死神,也很难再将他们分离,何况是凡人?

可是,他们十分清楚,正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既不是鲜花,也不是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