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冲击随即而至。陆然耳朵内嗡然鸣响,咳出一口鲜血。转头向身边时,却看见了几乎令人心跳停止的一幕。

端木坚靠着的城垛在冲击波中碎裂。她筋疲力竭之下中心失稳,向后倒去。

城墙下,是无数向上伸出双手面容狰狞的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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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古怪的情绪涌上赶来增援的修士们心头。

他们的任务一共有三大部分,首先是快速疏散城中平民,接着尽可能将魔物集中在一起。确定结界破损的位置后,最终传给剑卿一个坐标。

他们本身都是剑宗这一辈的佼佼者,宗内排名仅次于元初四英杰的裴思亲之下。私下里,却都以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出发前甚至都已经做好见证魔物屠城的心理准备。

但当他们需要疏散城里平民时,却发现城里的官兵已经在他们长公主的带领下,为平民出逃争取了时间。

当他们需要尽可能集中魔物时,却发现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凡人士兵,拿着可以说是破铜烂铁的兵器,冒险封锁了城门。

就像是被迫上山时,发现早就已经有人修好了山路。洪水爆发时,早就有人已经备好了船。地面沉陷时,他们正好位于高大建筑的屋顶。魔物之潮爆发时,却发现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可以用来藏身的巨大洞窟。

如果有人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问那些百年前的古人为什么能想到要这么做。

他们只能回答:“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努力付出,在未来会具有如深远的意义。我们只是尽可能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而现在,当他们最后需要一个坐标时——

本应已经撤退的修士,替他们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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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绘制着重叠反复的菱格花纹,颇具异国情调的的纱巾——

一端意外地挂在了城墙砖石凸起的棱角上。

另一端,紧紧缠绕着陷入昏迷的端木坚纤细的手腕。

纱巾虽然看起来很久了,但清洗地非常干净。像是一个老人枯瘦的手,在端木坚即将坠落时,温柔地拉了她一把。

菱格花纹的纱巾支撑不住人的重量,即将要从中间撕裂断开。

但争取的这一点时间,已经够了。

一只巨大的黑鸟借着火光的遮掩俯冲之下,伸出钩爪接住了即将落入巨魔口中的端木坚。旋即振翅而上。

陆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空中的飞鸟。

莫名的情潮在心中翻腾不休。

飞鸟再次找到机会盘旋而下,轻轻叼住陆然的衣领,转头小心将他放到了背上。然后急速飞升,重新藏到黑云之中。

骨鸟羽毛尽数脱落,森然的骨骼暴露在外,尖而长的鸟喙仿佛一把杀人的凶器。背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膜,上面还零星分布着几块不伦不类的鳞片。

陆然愣愣地看着身下形容可怖,散发着汹涌魔息的骨鸟,之前一直靠着意志强撑着的疲惫感突然全都涌了上来。

好累啊,自己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骨鸟也是魔物,为什么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忽然感觉一切都不必在意了呢。

魂魄中,铜灯中的火焰趴在黑色的晶石上,静谧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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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玄影殿主半阖眼睑,手指微微蜷缩。

入魔之后,他的真身不再符合世人的审美。甚至有可能,会稍微有一点点,并不明显但是也许会让人比较在意的——

丑陋。

他知道的。

翼魔可以只用了十几年时间,就和已存在百千年的“炎血心幻”并肩魔界尊主之位。可以将喋喋不休狂妄自大的炎魔视为蠢货,也可以只花了几个月就从幻魔手中抢过断崖,用于修建玄影殿。

从他决心选择堕入魔域以来,他的道路就只剩下不能犹豫不能迟疑不能畏缩不能后悔地一往如前。

但是,现在他却害怕着。

害怕自己恐怖的真身会吓到背上的少年。阔别已久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乖戾的鳞片不安地翕合。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

顺着与幻化出的□□向连接的意识,他听见背上的少年放松了身体,缓缓抱住了骨鸟的脖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少年温暖柔软的躯体覆在魔物的背脊上。

悠悠的云岚从他身边柔柔地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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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魔领域。

炎魔望着领地内通往人间的入口,难以掩饰心中沸腾的欲望。

他第一个冲破了分隔人魔两界二十余年的【黄泉结界】,第一个让自己的魔物大军再次踏平人间的土地,第一个让纠缠的魔息再次占领人间的城池,让火焰巨魔不可一世的身姿,再次刻印在世人最深最恐惧的梦魇中。

他做到了所有魔尊二十年来都做不到的事情。此后魔界,当以他为首!

在魔域另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骨鸟在阴云中隐匿了身形,带着两人悄然盘旋在断崖之上。

翼魔的宫殿所在处,曾经是幻魔的领地。直到现在,空气中还弥漫中浓密的致幻瘴气。骨鸟身上亮起一道幽暗的光芒,术法护罩将具有毒性的气体屏蔽在外。

骨鸟黑沉的眼睛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地面玄影殿四周。灰色的迷雾中,几缕不引人注意的异常魔气正潜藏在暗处。

炎魔居然还执着地派人埋伏在他这里。暗中监视玄影殿的间谍中,甚至还多了一个心魔的手下。

骨鸟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影殿周围那几个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魔物,果断重新振翅,避开炎魔、心魔间谍的耳目,转而飞向断崖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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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

青鸟的光影消散在空中。守在一旁的阵修们露出惊喜的表情:

“人魔结界打开的坐标已经确认,城里的民众也已经全部疏散。太好了,炎魔恐怕还沉浸在进攻人界的美梦中,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

眉眼如人偶般精致俊美地器修,也仿佛提线傀儡一般,用同等力度同等间隔拍了拍手。先天就不能发声的喉中发出愉悦的哼鸣。

但他们心底也不约而同升起一丝疑惑。

前往勘察的三人才走没多久,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所有任务的?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吸引。

定城过于偏远,必须用阵法重重加持后,才能将接下来的一剑,传送至彼方。

而现在,精确的坐标确定,法阵最后的调整已经完成。

太熙宗师站在法阵内,肃杀的剑意快速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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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

仿佛有人在魔界的穹顶捅开一个大洞。结界破碎处,无数光滑的镜面在岩浆的掩盖下沉沉浮浮。

天魔宫中,始终沉默的水镜突然出声。心魔空远的声音宛如浑浊的混响,回**在游归鹄耳畔:

“翼魔,你在想什么?”

玄影殿内,游归鹄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心魔大人洞察人心,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心魔不再说话。

谁都知道,翼魔游归鹄,空洞的胸腔里,根本没有心脏。

没有心跳的游归鹄,是魔域中心魔唯一无法直接看透之人。

游归鹄也彻底忽略了水镜中炎魔没有意义的废话。一只青年从虚空中幻化现身,立在他的指尖。

青鸟歪了歪头,鸟喙张合:

“十。”

昆吾,第一层阵法加速旋转,耀眼的光芒迅速亮起。

“九。”

骨鸟停留在断崖下的洞穴内,两个修士都已经陷入了昏迷。

骨鸟将陆然笼在骨翅之下,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将尖锐的长喙偏向一边,竭力收敛身上尖锐的鳞片,用还算光滑的侧脸,亲昵而拘谨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八。”

熔岩下的镜面缓缓转动,调整着方向。

“七。”

炎魔在幻魔谄媚的吹捧中,愉悦地眯起了眼睛。畅想着他的人间大梦。

“六。”

青鸟一板一眼地报着数字。

“五。”

定城,修士在城墙不远处,张开了屏蔽冲击的法器护罩,将自己和城里的士兵都护在里侧。

“四。”

“据说城里的修士,刚刚完成沙海归灵,灵力已经完全耗尽。你们带着几乎不能使用法术的修士,到底是怎么做到撤离城里平民,封锁所有魔物,同时还能引燃结界入口的?”

一个修士朝自己身边,城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副官问道。

“三。”

重重的法阵次第亮起,映照出法阵中心持剑男子的面庞。

剑意积蓄到顶峰,冰冷的霜花从他脚底绽开。周围的阵修们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灌注了太熙宗师,昆吾剑卿毕生修为的霜寒一剑。

“二。”

“一开始都很害怕,甚至想要不管不顾直接逃走。亲眼目睹同伴惨死魔物手下后,悲痛逐渐演化为拿起武器跟魔物战斗的冲动怒火。

然而很快,怒火被残酷的现实浇灭,只留下一片绝望的空洞。然而绝望从来都不会是终点。当绝望褪去,心底只剩下——”

“一。”

昆吾,剑卿挥剑。

魔域,游归鹄调集在岩浆中埋藏已久的镜面碎片。

定城——“一腔孤勇。”

一束耀眼的光芒,从剑卿手中的长剑迸发而出,犹如奔涌的激流,汇入法阵之中。法阵剧烈震**,将这一击加速传送向万里之遥的彼方。

剑若长虹,霜寒九州。

凝结的灵力如同炫目的流星划过白日,朝着定城疾驰而去。宛若长虹,划破天际。散布各城的修士纷纷仰起头,目视着这一奇异的景象。

定城上空厚厚的死寂的烟尘被利刃破开。来自昆吾的灵力犹如一道闪电,撕裂重重的雾霾,直直地射向城池内被标记的地方。

此乃仙魔大战二十年后,修仙界向魔界复仇的第一剑。

城内游**的魔物发出战栗的呼嚎,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剑意,犹如天庭的炮击一般,精准轰炸了岩浆沼泽的中心!

几层楼高的火焰巨魔在盛大的光压之下,小山一般的身体骤然委顿压扁,顷刻间就被碾碎为灰飞。燥热的魔息在全面的压制下,**然无存。

熔岩翻滚的地面顷刻被霜寒九州的剑意击碎。一些只爬出了半个身子的魔物,还没来得及从熔岩中挣脱,就瞬间在剑意中蒸发。

这一剑还未停止。光束贯穿地表结界裂口,直直地射向结界背后的魔域。一阵剧烈的震**随之而来,整个魔域几乎都能听到灵力冲破结界壁垒飞袭向魔界的声音。

幻魔赞颂炎魔伟业的滑腻声音戛然而止,惊慌失措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炎魔属地的领空,结界出口迅速崩塌,一束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裹挟着劈山倒海之势,摧枯拉朽而至。冲垮了结界破裂处后,仍然毫不减速,向炎魔的领域轰击而来。

炎魔惊骇的眼中,倒影着破空而来的剑光。连周身的火焰都因为惊怒而黯淡:“不可能,这不可能。仙盟早就应该垮了,这不可能……”

炎魔浑身魔气暴涨,属于魔域之尊的浓郁的魔息集结,坚韧的护罩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

这道剑意划过万里距离,逾越人魔两界结界,现在威力基本已经所剩无几了,成不了气候。直到此时,炎魔依旧无所畏惧——他自信自己的力量,足以挡下这一击。

玄影殿内,游归鹄嘴角扯出一个期待已久,渗着报复的疯狂笑容。

坐标,从来都不止一个。

除了定城的结界裂隙——

在魔界,还有一个坐标。

他的手掌虚虚一握。在岩浆中等待已久的镜面迅速集合飞升。光束经过镜面的反射,精妙地偏折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与此同时,镜片融化为纯净的能量,在万里跋涉中威力损耗过半的剑光得到迅速补充。

这个在空中就已经偷偷完成偏转的角度,在剑意坠落之时,被迅速扩大。

炎魔眼睁睁看着光束略过自己的领地上空,和自己布下的护盾擦出一连串巨大刺目的火花,转而飞向魔界另一侧。

随即,天魔宫中传来一身惊天动地的咆哮。

水镜中,血海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血魔狰狞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形扭曲:“炎魔!”

在他身后,是毫无防备,被光束击毁的血魔宫殿的废墟。

幻魔哆哆嗦嗦:“炎魔……炎魔大人,将仙盟的攻击折射到了血魔境内?”

游归鹄轻描淡写:“以邻为壑,从不罕见。两位大人平常就有夙仇,只是没想到炎魔冲动之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炎魔在突如其来的事故和众人的挤兑下,已然理智不清,陷入狂躁,口不择言:“是又如何!早就看你不顺眼,今日我就毁了你宫殿,你这个在血沟里肮脏发臭的爬虫又能拿我怎样。”

血魔一言不发,直接关闭了水镜。

血气弥漫的领地上,无数血尸从地底河水中爬出,摇摇晃晃地奔向炎魔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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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太乙。

青鸟停在陆白的案前。

“一切顺利。盛怒之下的血魔已向炎魔宣战。”

炎魔血魔素有龃龉。修仙界要做的,不过是点燃两魔仇怨间的第一把火。

陆白执笔的手,顿了一下,慢慢放松身子,躺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看着上方的天花。眼神幽冷异常,几乎看不出情感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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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昆吾。

剑卿伫立在原地。灵力耗竭一空后,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灰白沧桑。

他是传说中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修为已臻渡劫巅峰的太熙宗师,早就拥有了容颜永驻的修为。这样年迈的老态,本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

傀儡一样的神秘器修和阵修们默默站在一旁。

昆吾剑宗所有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剑修都阵列在阶下,神情肃然。剑卿微微抬眼看了他们一眼:“之后……”

他的话语被一连串咳嗽打断,整个人只能拄着长剑才能站稳。

但是在场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明白了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青年剑修们跪在地上,朗声道:“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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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断崖。

两侧石壁上闪烁着莹莹绿光,倒映在洞窟内平静无波的黑色湖水上。骨鸟带着两人慢慢盘旋降落在如镜的湖面,身影清晰地倒影在水面之下。

鲜少有人知道,隐藏阴森恐怖的监牢中,这一滩冰冷如镜的池水并不是用来折磨俘虏的。

血魔已经向炎魔宣战,曾经埋伏在四周的密探早已没空继续监视玄影殿,转投入战场。黑水狱获得了暂时的自由。

涟漪向外一圈圈散开,原本清晰的倒影渐渐般的模糊。水面之下,纠缠的黑色向上涌动,隐藏的法阵开启,幽暗的光芒在水底闪烁。水面之上,几人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突然,骨鸟和两人的身影如同阳光下破碎的泡影,忽然消散了无痕迹。渐渐的,水底黑影也开始消退,水面又恢复了之前清亮如镜的样子,莹莹的绿光在水面轻轻**漾,映照着洞窟上方的岩壁,犹如水下另一个世界。

波澜无惊的湖面下,掩藏着一个镜花水月的传送法阵。直接联通着监狱和玄影殿的密室。几天前,游归鹄正是通过这个方法,在炎魔的眼皮底下,保住了不慎被俘虏的太乙二弟子姓名。

端木坚仍旧不省人事,尚不知晓自己已经被杀父仇人带进了魔界。不过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这座黑水监狱背后的含义。

同时她也将知道,曾有一批人,用只有端木世家的土木营建者才能读懂的语言,在魔界给她留下了一封无字的家书。

陆然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在沉沉的昏迷中,感觉自己浸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紧接着,便被揽入一个紧密的仿佛要将他融入身体一般,再不分离的怀抱。

无数晶莹的光点围绕在他们身旁,映照出魔物餍足的面容。

终于——

和你再一次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攻:位高权重的新晋魔尊× 暗搓搓煽风点火唯恐魔域不乱的二五仔√

联动了一下《沙海》√

之前修文的时候,我其实想过要不干脆把沙海篇全删了,太拖了,而且感觉大家好像不太爱看(捂脸)。但是后来发现沙海里放了太多伏笔(虽然可能是无效伏笔,比如你们还记得【鸣雷之管】吗)。如果全删了后面就呼应不上了,所以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