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城。

年轻的士兵背着端木坚,跟着陆然一起沿着城墙奔跑,试图在城墙上找到一个最靠近魔物发源处的地方。

陆然跟在两人身后,一边尽力跑动,一边透过城垛间的空隙看向城中。明明冬天还没过去,滚滚的热浪却在空中翻涌。

尽管三人已经尽力掩藏,但事实上城墙顶并没有太多可供遮蔽的地方。几个浑身冒着火焰的巨魔感知到城墙上的动静,慢慢转过身来,黑洞洞的双眼遥望着奔跑的众人。

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几乎和城墙一样高的巨魔耸立在前方,如同柱子一般的手掌扫来,口中喷吐着熊熊烈焰。

年轻士兵被吓到了,陆然从身后猛推了他一把:“不要停,直接冲过去!”

士兵下意识地服从命令加速狂奔,朝着宛如巨魔古树林立一般的手指间飞去。就快直接撞上烈焰时,背上的端木坚机敏地伸腿,交叉一拧。

士兵被绊倒,两人滚倒在地,将将避开巨魔挥来的手指。陆然在他们身边紧接着一个滑铲,一道火束几乎是擦着边,从他头顶略过。

三人快速站起身,继续向前奔跑。士兵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法消化自己被一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扑倒的事实,尝试挽尊:“下回你俩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能反应过……”

端木坚从背后猛地将他的头摁了下去,陆然竭尽全力铸造出一面薄薄的青木灵盾,一个差点就砸到士兵脑袋上的火球被护盾阻挡,偏离了路径,重重落在士兵脚边,撞出一个深坑。

“好的,下次一定。”陆然快速从两人身边略过,随口答道。

年轻士兵:“…………”

陆然脸上的神色远没有他的语气那么轻松。更多的巨魔察觉到生人的气息,朝他们的方向聚集,火束攻击接连而至。

蒸腾的热浪让空气急速升温,使人呼吸道火烧火燎一般难受。再这样下去,别说边躲避攻击边奔跑前进了,他们根本是寸步难行。

端木坚已经到了熔炼体内灵脉施法的地步,不可能从城墙外侧再幻化一条道路。通行的士兵背着端木坚已经精疲力尽,如果选择强冲,陆然没把握每次都能在最后关头保下他。

正当他焦急思考对策时,突然惊讶地发现——魔物开始转向了!

黑洞洞的目光略过他们三人,鼻孔中喷着愤怒的火气,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陆然匆匆回头一撇。城墙另一侧,那些负伤的士兵并未撤离,而是在副官的带领下,手舞足蹈,邦邦敲击着手中的刀剑,发出挑衅的高喊,努力吸引着魔物注意力,竭力将魔物从他们这边引开!

巨魔的注意力被他们成功引走。

三人的前路打开了。

年轻的士兵喘着粗气,竭力奔跑。站在城墙上能清晰地望见地面已经被熔穿,露出一个幽深的洞穴。洞穴下方流淌着滚滚岩浆,长相奇异惊悚的火焰魔物从岩浆中爬出,顺着地面的洞穴涌入人界。

陆然看了看沼泽的中心,计算了一下距离。端木坚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就在这里吧。”

士兵把她放到地上。陆然代替他扶着端木坚,对士兵说道:“你身上有绳子吧?现在即刻下城,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好。”

青涩的士兵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不,我要留下来,我还可以帮忙。”

陆然越过士兵的肩膀,和端木坚对视一眼。端木坚脸上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指着他身后喊道:“你身后那是什么?”

士兵懵懵懂懂地转过身去。

嘭地一声,一把尺规和一盏铜灯同时击打在他脑壳后方。士兵当场晕了过去。

陆然:“…………”

端木坚:“…………”

我的意思当然是,你负责吸引他注意力,我来负责打晕他啊。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呢?

陆然立刻先发制人,义愤填膺地指责道:“背后偷袭,你的武德呢?”

端木坚颤颤巍巍地摸向士兵的颈侧:“我俩该不会把他砸死了吧?”

好在士兵只是短暂被击昏,很快就醒来了。两个不讲武德的修士假装看不见他惊怒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将他五花大绑。吊着绳子送下城墙,安全运到了城外。

陆然幻化出铜灯站在城垛之上,慢慢凝聚魂魄中涌动的力量。附近魔物被人的气味吸引而来,站在城墙下不停地抬头发出嘶吼,却又碍于神灯的威慑不敢随便靠近。

端木家躲在离平台不远的城垛下方,小心翼翼地掩藏踪影。一回头看着平台下的这一幕,心中嫉妒不已,随口道:“你这灯多少钱买的?我回去就野性消费,买它十几二十个。”

陆然的魂力全都聚焦在控制魂灯上,没心情跟她插科打诨。他谨慎地控制魂灯,拉扯巨魔注意力的同时,极力避免魂力失控自己再次失去意识。

他感觉现在就仿佛鱼钩上肥美的饵料,勾引地下面全是蹦蹦跶跶的食人鱼。如果他被咬住,没人能负责再把他拉上来。

端木坚也不再说话,放出了法器。透过城垛的空隙,她谨慎地观察城中魔物的方位,全神贯注操控着黄翡翠铸造的尺规。莹莹的汗珠缀满额头。

法器不引人注意的带着火药盒,在魔物林立的粗大的下/肢间曲折迂回,寻找结界破口中心的坐标。

魔物们喉中发出沉沉的低吼,犹如挥之不散的梦魇。在它们头顶,明亮的灯光从陆然手中的铜灯内散发,一层层向外晕染开去,犹如一场温柔的流光潮汐。

当魔物的目光尽数转移到铜灯的那一刻,那杆小小的法器擦着它们的脚底,不动声色地悄悄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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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

天魔宫中,心魔仍然一言不发,血魔看起来已经屏蔽了炎魔。幻魔还在犹犹豫豫试图左右逢源,炎魔不可一世地笑声还在响亮地回响: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翼魔,你告诉我,仙盟有什么动静么?”

“人间那些没脑子魔物倒是传回来一个信息。城里好像有几个修士,在设法阻挠他们的脚步。你们猜猜有几人?

“两个!仙盟就派了两人过来,阻挡我炎魔大军!”

炎魔透过水镜不可一世地瞪向玄影殿的方向:

“翼魔你告诉我。区区两个半死不活的修士,要怎样反攻魔界?”

玄影殿内,游归鹄的心如炎魔所愿,蓦得一沉。

两个?就算昆吾的增援脚程再快,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就到定城。更不应该只有两个人。

难道是陆然他们?他们没接到撤退的通知?他们居然还呆在城里?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另外两个去哪里了?

他闭上眼睛。偷渡人间的分神迅疾振翅,加速朝西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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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

刻画在地面的阵法已经完成。这么短时间内完成如此复杂精密的阵法是非常消耗灵力的。布阵的几个阵修擦了擦额边的汗水,一鼓作气,将周身灵力全部融汇到法阵当中。

地面上由云母、砂金、珊瑚等名贵材料勾画的法阵仿佛活了过来。纯粹的灵力脱离材料的桎梏,轻轻符起。复杂的纹样漂浮在空中,闪烁着流萤般的光芒,开始宛如星轮轨转一般,有序地分层转动。

阵修们长舒一口气。站在一旁的容颜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哑巴器修,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匀速抬手,金属链条整齐缠绕的修长手指,干巴巴做了一个像是鼓掌的动作。

剑卿站在法阵中心,左手握着一把尖锐细长,看起来一摧即断的长剑。流动的法阵环绕在他身侧,凛冽的霜寒气息在他周身迅速酝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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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

几人骑着灵兽遥遥地望见远处奔来的一群人。看方位,应该正是从定城出逃的难民。修士们纷纷握紧法器,随时准备和追逐在凡人身后的魔物交战。

但他们逆着人群跑了好久,除了源源不断拖家带口出逃的民众,什么也没看到。

为首的修士朝着出逃的难民呼喊道:“城里怎么样了?”

人群虽然惊慌,但依然有序。有人高声回答他:“静安长公主殿下正在带着城里的士兵抵御魔物!太守打开了城门,让我们往嘉城跑!”

几个修士面面相觑。

一个修士错愕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城里的凡人士兵,在抵御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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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灯倒在地上,它的主人甚至已经暂时没有力气将它收回来。陆然靠着城墙瘫坐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离他不远处,是同样已经彻底用尽灵力,瘫软着坐在地上的端木坚。

端木坚突然问道:“我们来这里干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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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城和定城之间的荒漠。

从定城方向逃来的灾民大部队已经离去,只剩下几个稀稀拉拉走在后面的。修士骑着灵兽一路狂奔,已经能远远看见定城的城墙。

修士拦住遇到两个士兵模样的男子。这两人身上似乎还各自背了一个昏迷的人,但是他们的身体都谨慎地用兜袍罩住了。

修士朝两人问道:“城里的还有多少人?没有魔物追你们吗?”

一个人看见这样仙气飘飘的人物,头脑晕乎刚想回答,另一个人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前者立刻反应过来。背在身后的双手一只更紧地揽住背上的人,另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藏在腰上的刀。

他警惕地回答道:“都撤离了。我们是最后一批。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拿着罗盘的修士看出了两人的紧张,没再坚持,骑着灵兽继续朝着定城前进了。剩下两个士兵也没有再管这几个奇怪的人,带着背上贵重的两人,快速离去。

修士队伍中,一个人情不自禁地低头喃喃:

“魔物突袭,我都已经做好准备目睹屠城惨剧。结果居然能逃出来这么多人。这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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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

陆然想了想:“我们好像是准备用凡间的火药,炸毁炎魔撕开的什么黄泉结界的入口——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是黄泉结界。哦对了,你还贡献出了的你的法器,马上就要贷款给仙盟打工了。”

端木坚:“…………”

她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么离谱的事情你是怎么把我骗上贼船的?”

陆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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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城郊外。

听闻分隔人魔两界的黄泉结界被打破,魔物悍然进攻人间边城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后,他们早在出发时就已经做好心理预期,去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人间惨剧。

说实话,当初仙盟通知剑宗增援,除了因为剑卿驻守这里,他们一直认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相比修炼其他道法的修士,剑修更适应面对鲜血生死的惨像。

但是至今为止,他们在城外见到了逃难的平民,见到了撤离的两个士兵,但居然连一只魔物都没见过。

一只都没有。

离着老远,他们就看见城墙上几个穿着破烂盔甲的人,身上系着绳子,正从城墙上缓慢降落。修士们对视一眼,都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

这个时候,城里居然还有人?

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才逃走?

修士们催促座下灵兽快速向前奔去,挥舞手臂朝这些人大声呼喊:“魔物呢?你们有没有见过魔物?”

一个身形瘦弱,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个文官的人同样高声回答他:

“我们成功封锁了城门!至今为止,我们没有把一只魔物放出定城!”

他的面容脏污不清几乎看不出五官。

唯有一双眼睛,被翻涌的情感冲刷得闪闪发亮。

他们没有把一只魔物,放出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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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城城墙之内。

几十只巨大的火焰魔物仰着头,朝着躲在城垛背后的两人喷出呛人的浓烟。

而在不远处巨魔的脚下,有金色光屑流动的尺规,携带着装满火药的盒子稳稳停在滚滚熔岩上空。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土色灵力,宛如戒指般环绕在端木坚竖起的食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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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城城墙脚下。

修士队伍中发生了小小的**。用于感应的罗盘,在过于浓郁的魔息冲击下,狂躁地转动着,冒着清烟,一会儿往人脸上吐一个断裂零件,被修士无奈地收回了芥子袋中。

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人无奈道:“那就只能御剑到空中,凭眼睛搜寻结界破损的准确位置了。”

一人忧心忡忡:“先不说这时候御剑升空,会不会被底下的魔物当成活靶子……眼下城里魔物泛滥,到处都是一片火海,恐怕还得花好久,才能辨别出真正的结界碎裂处。”

正商量着,城墙后绕过来一个捂着后脑神情恼怒的年轻士兵。

修士问道:“你怎么了?”

士兵揉着脑袋后的肿包,愤愤回答道:

“妈的,那两个不讲武德的倒霉修士,说要在什么结界破口处引燃炸药。结果我刚把他俩带过去,就被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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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坚垂下手指。

尺规再也感应不到任何灵力支撑,带着一整盒的炸药,落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陆然仰望着天空。烟尘漫布的苍穹犹如一块脏污的灰布。

但是总有一两缕微弱的天光,能透过遮天蔽日的阴霾照耀大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清越的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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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睁大眼睛。一路以来他们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刺激,都快出现幻听了。

“炸药?什么炸药?焰硝阁的炸药?”

士兵哪知道什么是焰硝阁,憨憨地回答道:“不是啊,就是之前查货的一帮边境走私犯人的炸药。加了砂糖,劲贼大。”

修士已经完全混乱了:“你说有两个修道者,拿着凡人做的火药去引燃魔物涌出的源头了?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通知?!连焰硝阁的火药都不一定有用,他们拿着凡人的火药能干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年轻士兵耸耸肩,用愤怒掩盖眼中的担忧和祈祷:

“鬼知道他们两人在想什么。”

他降低声音,轻轻道:

“但他们说,就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也要做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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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岩浆之下,尺规融化,化为熔金一般的光芒。

黄翡翠中游弋的金色的光屑,在急剧收缩后,尽数炸开。

轰的一声,冲天的火光燃起。灼灼的光芒照亮了黑烟弥漫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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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城城墙下。

赶来支援的修士呆呆地站在城下,目不转睛地看向天空。

融化的法器残片随着冲击扶摇而上,犹如一朵金色的花朵在灰暗的天幕下盛开。随即如同流光的金色瀑布倾泻而下。

如此的璀璨,如此的耀眼。

为首的修士眼中倒影着天空之花的光影,情不自禁喃喃道:“烟花啊……”

明亮的光束照亮了沦陷之城的全景。

定城脚下,修士猛然醒悟过来,御剑而起,大吼道:

“坐标!火光轰然,烟花升起之处,就是结界破口的坐标!”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意义上,这章也算是在双向奔赴了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