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捕头狠狠地剜了一眼去而复还的捕役,皮笑肉不笑地朝城主夫人问候道:

“城主夫人怎么有闲心到这来了?和隆客栈有人惨遭杀害,场面血腥,恐污了夫人的眼。来人,快护送夫人回府。”

曹捕头一边说着,一边把潮生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潮生一个踉跄。

夫人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

“我夫君是城中太守,长子今年还没弱冠就中了举人,过两天就要进京赶考。我身为太守夫人,理应为堰城分忧。”

城主夫人柔柔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潮生又拽了回来。

潮生差点跌倒。

陆然对潮生报以同情的目光。

潮生已经麻了。

曹捕头磨着牙。城主夫明显话里有话。她和城主琴瑟和睦,儿子读书也有出息,地位十分稳固。她想做什么,他们哪里拦得住。

陆然悄悄端详着半路杀出来城主夫人。容颜姝丽,气度雍容,柳叶眼微挑。最特别的是,颊边有一颗小痣,艳丽动人。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看吗?”

陆然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虽然刚才夫人一路狂奔而来,衣衫鬓发多少有些凌乱。但此时仪态亭亭得站在那里,说不出的端庄清雅。

他回过神,望向身边提问的袁已。袁已狭长的双眸中明显带着一丝不高兴,别过脸不看他,轻轻咳嗽起来。

陆然莫名其妙,轻轻拍拂他的脊背。青年眼角泛着薄红,看上去颇有几分楚楚的艳色。撩起一缕长发,假装不经意地露出洁白修长,姿态优美的脖颈,语气却很凉薄:

“不用关心我,反正我也变丑不好看了。”

陆然完全没搞懂这是个什么逻辑,只好随言附和:“怎么会,你最好看了。”少年的瞳仁颜色浅淡,琥珀色的眼睛总能让被注视者感到一股恳切真诚之意。

袁已心情好了一点,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那边城主夫人抢在曹捕头开口前继续道:“曹大人,此案非同小可。依照妾身愚见,定是有妖魔作孽。”

陆然大为欣慰:夫人好像是个明事理的。

曹捕头不为所动,冷言道:“那依夫人您的看法,应该如何是好?”

城主夫人朝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刚刚才赶到客栈的道士:

“昨晚,城主府内虚伽道长观测到堰城上空魔气冲天,今早听闻和隆客栈出了命案,特意前来降魔。道长已是化神修为,区区小魔不在话下。”

那虚伽道长上前一步。是个中年男子,手持拂尘,头戴纶巾,留了一撮小胡子。听了夫人夸赞吹嘘,也不谦虚,气定神闲地站着。

屋内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道士斜眼看去:“这位公子,有何疑问?”

宋珺也不客气,质问道:“化神境?不知这位前辈师从何处,又是哪年入的化神境?”

道士从容一笑:“我乃太乙仙门子弟,观终南山云雾变换之妙而入道,诚心修行五十载,太熙五十四年修成元婴,绥和十二年境界大圆满,破化神境。”

陆然无语。太熙五十四年他可还活着呢。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师兄?

宋珺呵呵两声:“绥和年间的化神境修士,真是难得。”

他身边,连一向端庄持重的潮生都有些忍俊不禁。

陆然有些迷茫。原来重点在“化神”境上?

修仙境界从启蒙开灵,到羽化飞升之间,共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六个境界。

在他残余的记忆中,化神境大能确实不多,但也没少到“存在就是个笑话”这种地步吧?

与此同时,夫人还在连哄带骗,软硬兼施:

“曹大人您也知道,这和隆客栈之地与我有缘。我在此地梦见楠树叶飘落在身上,次年我儿就金榜题名。与其让不熟悉的仙师做法,不慎冲撞了神树之灵,损害城主嫡长子前途气运,不如劳烦道法高深的虚伽道长布阵,驱赶邪灵。”

这就是要搬自家夫君儿子做靠山了。

曹捕头知道这次没戏,狠狠地瞪了女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此乃杀人重案,等这位高人做完法事,官府还会再来勘察。”

他留下几人看守现场,和其他人官兵一起带着尸体,悻悻离开了。

宋珺看着离去的官兵,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陆然也有些诧异。这就走了?官府这么软弱?

美妇又转向屋内。店小二突然不经意地挪了挪身子,挡在陆然身前。

只听美妇朝潮生温柔道:“我平日诚信礼佛,今日初见这位小师傅,心中欢喜,想来是有善缘。不知小师傅可否愿意来城主府暂住两日。”

潮生一愣,回头一看,店小二满脸祈求,就差直接喊出:“圣僧别走!”

他心下了然,恭声回复道:

“那便多谢夫人。只是小僧尚有早课未读,行囊没有收拾。还请夫人先回府,小僧两个时辰后再去拜访城主府。”

城主府人答道:“不着急”,抬脚进屋。也不忌讳这里刚发生命案,在窗边随意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看起来竟是铁了心,要等潮生一同回去。

虚伽道长跟着进屋,开始装模作样布阵施法。宋珺忍无可忍,上楼回房去了。

潮生想了想,低念了一段经文。柔和的佛光向外**漾开,落在屋内几人身上,形成一道护身法阵。万一厉鬼妖魔突然发难,能暂时抵挡一下。

陆然也想着留下一些符纸。但他将手伸向锦囊袋时,袁已突然靠过来压住他的手臂,神情有些痛苦:“我胸口疼,可能是心疾发作了,你扶我上楼休息好不好?”

陆然吓了一跳,赶紧半扶半拥着袁已走上了楼梯。可到了楼上,袁已却又说自己不用吃药,只要静休就好。陆然怕他出事,将人带到了丙号房。

过了一会,潮生和宋珺也进来了。宋珺满腹牢骚,关了门就开始骂人:

“绥和的化神境?还是太乙的弟子?开什么玩笑!我在太乙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陆然只觉得好笑。原来宋珺也是太乙的弟子?看他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应该是自己的师侄辈吧?那虚珈道士也挺倒霉,装作太乙的修士装神弄鬼,结果一连碰到两个真太乙。

宋珺愤愤然:“这虚伽道士根本半丝灵力也无。人命重案,那莫名其妙的妇人还要带着假道士胡搅蛮缠。怨鬼杀人,已是大凶。今日不除,只怕明天还要死人!”

潮生沉思:“城主夫人行为古怪。见我是和尚懂佛门法术,就急着带我离开。我想今日趁势进入在城主府,寻找线索。你们两位等下千万别在夫人面前使用仙法。以免都被带走,客栈无人,魔物没了忌惮。”

宋珺冷笑道:“那个曹捕头也是个没骨气的,为了仕途顺畅,不敢得罪有权有势的城主夫人,出了命案还敢懈怠渎职。我看他今天走了明天就不用来了!还有那个城主,呵呵。”

陆然回想曹捕头查案始末,推测道:“城主夫人的话术恩威并施,各种借口托辞说的十分熟练,看来明里暗里拦截官府办案不是一次两次了。曹捕头不像是庸碌之人。但城主夫人才说几句话,就果断终止查案,确实异常。”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有没有可能,今天曹捕头突然那么着急把涉案人都带走,就是怕城主夫人又来搅局。如果真是这样,他倒也不一定就是玩忽职守,而是暂避锋芒,另有安排。”

宋珺稍稍冷静了一点,但明显还是对官府作派十分不满。

袁已起身给陆然到了一杯温茶,递过茶杯时,还故意露出了自己纤白的手腕。陆然努力扯了扯嘴角,仍然做不出微笑的表情,只能口头谢过。

他确实有点渴了,捧着杯子一点点抿着。几缕碎发垂在颊变,水汽氤氲中,少年的面庞显得说不出的柔软乖巧。

宋珺和潮生看着他,觉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可是很快,袁已微微侧身,挡住了两人看向陆然的目光。

潮生莫名觉得有些冷,移开了视线:“我已经布下佛珠结界,魔物不可能逃出这个院子。你们今晚聚集在一间屋子不要分散。结界如有异动,我会立即乘飞舟赶来。”

宋珺嘲讽道:“龙兴佛宗长恩大师门下弟子布下的结界,可比那什么绥和年间化神境的虚伽道长靠谱多了。”

陆然心念一动。长恩,好熟悉的名字。依稀记得两人是同辈,但长恩比自己年长些,是个很温厚的佛修。经常给自己带一些海外传来的珍稀材料。

原**生是长恩哥的徒弟。性情跟他师傅如出一辙。

不过宋珺后半句话他没听懂。陆然疑惑道:

“绥和年间为什么不能有化神的修士?”

屋内一片寂静。

陆然茫然看向几人。怎么,他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宋珺一脸古怪:“我看你手腕上带着剑饰,以为你是剑宗哪个修士的道侣。结果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陆然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将【无复剑】的剑饰挂在左手上。身体原主习惯了佩戴剑饰,他也就忘了摘下。好在有袖子挡着,旁人只能依稀看个形状。

他急忙将剑饰摘下塞进乾坤袋,随口编了个故人心变的谎糊弄过去。宋珺以为自己戳到他的痛处,带着些许歉意道:“陆公子应该知道,今年是大周元初初年。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元初二年了。”

陆然面色岿然不动,心里已经开始发慌。

元初是什么?他不知道啊。

“太熙皇帝尚武,上位不久便是诸国十年混战,中原逐渐呈现北周,南燕,西齐三足鼎力之势。我们现在所在的堰城,便是之前燕国边防重城。”

陆然点点头。他就是太熙年间生人,知悉这段历史。战乱不止,则血恨不息,于是群魔不宁。【太熙五宗师】便是在镇魔之战中成名。

宋珺继续说道:“太熙三十六年,西齐式微,周燕瓜分齐国。太熙四十七年,周燕两国爆发大战,又是十年血流成河。太熙五十八年,燕国投降,大周一统中原。”

陆然努力回想。他好像记得这场战事。战事惨烈,十户九空,哀鸿遍野,魔气横生。印象里,他和其他仙门子弟还曾被派去战场,祛除应怨而生的妖魔。

但是这跟化神境修士又有什么关系?

宋珺叹息道:“太熙五十九年,东宫位悬,五子夺嫡,紫微星光黯淡,众魔冲破封印,祸乱人间。太熙六十年,太熙皇帝驾崩。那年冬天,仙门百家与群魔决战于终南山巅——仙门惨胜。”

潮生面露悲悯,低念一声佛号。袁已支着头看向窗外,黑水晶一般的眸子沉沉,似有阴云滚滚,晦暗难辨。

“新帝即位,国号绥和,在位共计二十年。几个月前,绥和帝殡天,年仅六岁的独子被推上皇位,这便是元初朝。”

陆然记得,自己便是死于太熙末年仙魔混战,只是为何而死仍是一空白。算下来,自己竟然是错过了整个绥和朝。

宋珺说道这里,莫名有些消沉,面色郁郁不乐。

潮生见宋珺怅然若失的样子,便把话接了过来:“太熙六十年,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只听前辈说起,那一战异常惨烈。仙门弟子死伤过半,此后二十年都没能缓过劲来,也再无英才出世。道法式微,群星庸碌,世称——”

“【绥和二十年无元婴】”

陆然心中震悚。

二十年无元婴,那就更别说再高一级的化神境了。

明明在室内,他的双手却冷得如同泡在冰水之中,连颤抖都不会了。屋内的声音离他远去,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他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轻轻揉着他的手心。陆然抬起头,看见袁已明亮如宝石般地双眼,仿佛透过皮囊表象,直直地看向他心底那个瑟瑟发着抖,孤身飘**二十年的幽魂。

陆然恍然回过神来。宋珺站到他面前,弯着腰担忧地看着他。见陆然平复了心境,才不自然地直起身子,恢复了一贯骄矜的神采:

“你别听这破和尚乱吓唬人。不过是太熙年末那帮人战后吓破了胆,再没心气修道罢了。元初初年,也就是刚过去的那年,四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天才修士,相继破金丹境,步入元婴。什么二十年再也没人修炼到元婴的咒箍,早就破了。”

潮生没在意宋珺的诋毁,他也被陆然的失魂落魄吓到了,赶紧顺着讲好话:

“是的是的,修仙界的低谷期早已过去了。这四个在元初初年修得元婴的青年修士,并称为【元初四英杰】。其中两名是太乙的大师兄和二弟子,又合称【太乙双壁】。当真是吾辈楷模。”

宋珺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夸耀之色。陆然已经从记忆的阴霾中恢复过来,听闻这届太乙弟子居然如此争气,作为前辈也与有荣焉。

袁已则冷笑一声,很不明白还呆在黑水狱里的那个蠢货,怎么居然还能号称“太乙双璧”成榜样了——不过很快又借着轻咳掩饰了过去。

潮生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玻璃球,里面乘着浅浅一层白沙,无论水晶球如何滚动,都扬尘不起。他怔怔地望着水晶球上自己的倒影,肃然道:

“此物名曰【净心】,与我灵脉相合,我心沉静,则白沙不乱。我心难平,则沙尘无风自起。是当年太熙五宗师之一,【龙兴佛心】苦济大师亲手制作。佛宗内年轻弟子皆以此自勉,发奋自强,勤勉不倦,不再重蹈平庸时代之覆辙。”

陆然是个器修,对这些珍奇法器很是感兴趣,向潮生讨来“净心”细看。潮生也不吝啬,递了过去。

陆然小心转动着水晶球,琉璃壁上显现闪着微光的佛家八字箴言。金光流转间,陆然只觉周身关节穴道隐隐发烫,魂魄深处,似乎有人笼罩在佛光中,低眉敛目,默念心经。

突然,宋珺惊疑出声。

陆然从魂魄幻象中缓过神来定睛一看。

球内如同旋风骤起,原本波澜不惊的白沙全都浮在空中,慢慢地右旋转动着。

潮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耳边传来宋珺幸灾乐祸的声音:

“潮生大师,你动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熙五宗师】→【绥和二十年无元婴】→【元初四英杰】

画重点!这个设定非常重要,几乎等同于全文框架了。

另外,小哭一下。昨天下午接到通知,申请签约被编辑拒绝了呜呜呜。

不过,其实被拒签也在意料之中啦。第一次写文,人物刻画和行文节奏上确实都有很多不足(所以也很感谢各位点进来看文的小天使的包容~)

我唯一震惊的点是:昨天不是周日吗?晋江的编辑周日居然也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