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珺是上过战场的。甚至因为战功赫赫,被尊称为大周的“将帅公主。”

她曾多次看着前方,蛮族的骑兵裹挟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如同一场狂风席卷而来。躁动的心在胸腔跳动,她握紧手中的兵器,脑子里别无杂念。

士兵的吼叫,战马的嘶鸣,兵戈相接的铮鸣,一切都如此的混乱,喧嚣,狂躁。

虽然之后因为种种命运的阴差阳错,踏上修仙之道。她心底始终有一种骄傲。

她曾以为她已经战胜了恐惧。

她错了。

当象征死亡的飓风真正降临,她几乎一步也无法前进。哪怕代表安全的苏木亚神庙就在前方,她颤抖的双足却只想着后退。

后退,逃跑,无论多么狼狈,无论多么仓皇,只要能远离眼前那堵无边无际,上不见其顶、左右亦无法望其终端的黑色巨墙。

天空,土地,山丘……一切都没有了。仿佛到了世界的边缘,被没有终结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黑色巨幕一刀斩断。

绵延万里的飓风虫暴,像城墙,像高山,像天地,像一切没有尽头没有终止的巨大沉默之物。当她站在沙暴的阴影下看向前方沙尘中无穷的黑暗,那里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还是根本已经不复存在?

她能看见陆然张嘴冲她呼喊,但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没有数亿只嗡然作响的沙漠飞蝗。没有将黄沙扬起到万丈高空的狂风呼啸。没有无边黑风中怒吼的雷鸣电闪,没有天地共振隆隆作响。

原来真的面对死亡时,世界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她感觉到陆然将她拽了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跌坐在地上的?陆然撑起她的肩膀向静默的黑墙走去。他为什么不自己逃命?远处好像有几个模糊的满头白发的人影冲他们招手。他们为什么还在那里?她跌跌撞撞踉跄被人拉扯着向前走。她什么时候已经离死亡的黑幕这么近了?

一片天旋地转,她还站着吗?她跌倒了吗?她还活着吗?好像还活着。用力攥紧的手心传来另一个人的力量。苏木亚神庙好像就近在百米之外。这是真的吗?那为什么她觉得居然会如此遥远?这是幻觉吗?那为什么她看见,神庙殿前用粗陋的石块临时堆积的壁垒上,红蓝两色符文如同旋转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的黑影滑过。那是鸟吗?无所谓了,再庞大的生物此时也不过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她感到气流滑过脸颊。身下的沙子仿佛自己动了起来。

宋珺努力睁开眼睛,有无数苍老的,皱纹密布的手向她伸来,将她从一个极为窄小地门中拖拽进屋。

眼前骤然一暗,只有小门中透过一点光亮。有人轻柔地拍打她的手臂,告诉她已经安全了,可以松开手了。宋珺不确定这是不是幻听,毕竟另外一人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好像又有谁跟在他们身后进来。小门立即被闭合,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不见。有人忍无可忍地暴躁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赶紧松开他的手!你想握到什么时候?”

她突然心念一动,她什么时候又能听见了?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是远古巨魔怒触不周山峰。簌簌地尘土落在身上,有人用身体护住她的头部,头巾上的菱格花布在眼前旋转。宋珺松开手,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有几点盈盈的绿光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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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睁开眼,第一个想法是:

“太好了,天还没亮,可以继续睡了。”

他翻了个身,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软枕温暖而富有弹性,鼻尖传来一股清新优雅的淡香,莹莹的绿光在眼前闪烁。

好像有人推了推他的后背,但很快被人阻拦了。

一个戏谑的女声响起:

“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别人都不吃窝边草,你这反而净捡着身边师弟下手。”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然嫌吵,想抬手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跟人十指相扣,紧紧连在一起。

“不过公主殿下想找驸马,也别拆散人家恩恩爱爱两情相悦的小情侣啊!”

“…………”

陆然感觉手被握地更紧,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始终没法将手抽出来。

”知道的是你们三人为了躲避虫潮逃进神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跟你师弟手拉手私奔,被人家道侣一路追杀到这里。”

“…………”

虫潮?什么虫潮?哦对哦,他们是为了躲避虫潮。

陆然猛然清醒。

空旷的神庙内,分散点燃了五六个小火堆,应该是施加了法术,并没有浓烟冒出。苏木亚人三五成群,静静围坐在篝火旁,偶尔才小声地交谈。

神庙内的萤火虫避开光源在黑暗处飞舞,微弱的光芒投射在壁画上。不知为何,聚集在他身边的萤光格外的多。

陆然记得三人奔向神庙,本来一直在前方拉着他的宋珺放缓脚步。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仿佛近在咫尺无边无际的沙蝗风暴。

宋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拉了起来,死命拽着才把几乎完全脱力的宋珺拉扯到神庙门口。

易远好像一直在队尾断后。易远,对了,易远,这个可恶的骗子。

陆然咬牙切齿,一转头,借着微弱火光,和易远四目相对。

陆然这才发现易远跪坐在地上,而自己正舒舒服服躺在易远腿上。

陆然:“…………”

他强忍着尴尬,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用力甩开握在一起的手。易远愣了愣,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十几只萦绕在他身边的萤火虫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离去。

陆然清了清嗓子。睡了一觉之后,嗓子终于不那么沙哑了。

“宋……”

端木坚飞快地冲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

易远盯着端木坚覆盖在陆然嘴唇上的手,指尖像是无法忍耐般动了动。陆然余光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端木坚食指竖在嘴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神庙内,不可直呼他人姓名。”

陆然反应过来,改换称呼:“师姐你感觉怎么样?”

三个人奉命前来归灵。一个已经被支走了,剩下一个宋珺要是有什么好歹,不用等大周皇室铁器跑来讨说法,陆白一个人就能骂得他羞愧欲死。

宋珺笑了笑:“跟你一样刚醒,除了有点累没什么大碍。”

端木坚煞有介事地附和:“是啊是啊,只是被飞蝗群吓傻了而已。”

宋珺火冒三丈,又不得不克制着声音:“我只是受到飞蝗的魔气影响,短暂出现了混乱。跟软弱害怕没有关系!我师弟不也晕过去了?!”

陆然正拿着苏木亚人递过来的水囊慢慢喝水,闻言下意识反驳道:“嗯?我可没晕啊?”

宋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刚从易远膝上醒来,翻脸就不认账了?

端木坚啧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跟你师弟比,人家真没晕。他是睡眠不足太困了,进了山洞看没有异常才撑不住补觉去了。不然你以为是谁拼命拉着你,把你拖进来的?”

宋珺快烦死端木坚了:“总不能就我一个晕倒了?别告诉我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端木坚插着腰,得意洋洋地说:

“我当然不受影响。你以为我元初四英杰的名号是虚得的?再说了,搞建筑的,不需要睡眠。端木家家训,就算是死亡,也不是交不上图纸的理由。唉,你这点修为,不行啊。”

头上戴着菱格花布的苏木亚老人拿着水囊走了过来:

“端姑娘,你也晕过去刚醒不久,喝点水吧。”

端木坚:“…………”

宋珺差点在庄严的神庙里讥笑出声。

陆然总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勾连在自己身上,他知道是谁,但他铁了心不打算原谅那人了。

那边宋珺又在询问易远的情况,印象里最后一段路程一直由易远断后。陆然冷笑一声:“不用管他,他肯定不会出事。”

易远僵在原地,像是不敢相信陆然会用这么冰冷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好看的眉眼耷拉下来,一幅受了委屈无精打采的样子。

陆然冷哼一声,表示根本不吃这一套。小小的萤火虫重新聚集飞舞在他的身边,有些甚至停在他的手腕上,绿色的幽光闪烁,犹如天边的远星。

那时,他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将启明之星炼制的法器固定在圣山上。他知道凭宋珺的修为不可能拦住虫群。虫群冲破的宋珺的火鞭时,他已经做好了硬抗住袭击的准备。

但是虫群进攻突然放缓了。他无意间的一撇,看见易远的嘴唇微动,像是在念着什么法咒。嗜血的飞蝗仿佛被施加了万千的重量,无力地蒲扇翅膀。

之后向神庙奔逃途中,宋珺不慎跌倒在地。他清楚他最后的灵力凝聚成的护盾是何等的脆弱,根本不可能挡住虫潮那么久,但宋珺居然真的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甚至有余力引爆一根鸣雷。

那个时候,透过瞳孔中的魂灯,陆然看见黑色的魔息从易远背后源源不断地涌来。

还有,最后将他从记忆中唤醒的,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只血肉模糊的手。

陆然瞬间想通了。

易远不可能是凡人。

他恐怕,是个魔修。一个原形为鸟的魔修。

一个轻易就能抵挡魔蝗的威压,一个带着他们在虫潮中全身而退,一个潜伏在他们身边,连已经是元婴的端木坚都看不出端倪的,修为深不可测的魔修。

这样一个魔修,居然装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在他眼里,他们所有的努力都算什么?他们以为他真是凡人,拼命护他周全,在他眼中可能就如小孩戏法一般可笑。

难怪对他炼制的法器没有任何评价。是啊,在易远看来他耗尽灵力炼制的法器,大概就像一个拙劣的玩具般不堪入目吧。

陆然越想越气,怒火上头,转头狠狠瞪了易远一眼。

微弱的幽光中,易远白玉般的颊边滑过两道清晰的水痕,泛着晶莹的水光。

陆然脑子嗡地一响。

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易远眼角流下。仿佛有一根线绞紧了陆然的心脏,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陆然心烦意乱地收回视线,努力说服自己。哭这一招已经用过了,早就对自己没用了。现在他的心就像北境天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般冷硬。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那边宋珺和端木坚好像在讨论昏迷的原因。端木坚一直在用各种办法加固大门。

绘制完门上的神符后,一抬头直接目睹了山丘背后遮天蔽日的黑暗风暴,当场晕了过去,被苏木亚人赶紧抬回了神庙。

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几个年轻点的苏木亚人也都晕倒了。反而是村里几个老人对此毫无反应。她昏迷前已经完成了所有项目,也教过苏木亚城人如何关上最后留着的小门。

之后老人们手忙脚乱将三人拉进神庙,终于赶在沙蝗暴风撞击山丘的前一刻,关闭了殿门。

几乎就在下一秒,浩浩****的虫群重重撞击在高山上。剧烈的冲击仿佛要将整座山丘都冲垮,地震山摇仿佛无止无休,不少人的耳中到现在都还在嗡然回响。

黑暗的神庙内他们,只能聚坐在一起低声祷告。

端木坚有些后怕地感慨:“幸亏那些老人没受影响,甚至还能跑出神庙把你们拉进来。不然你门现在就只剩一具白骨,像个殉道者一样头朝着神庙的方向。”

陆然脑补了一下这个有些惊悚的场景,打了一个寒颤。身边那道殷切地目光又缠上他来了。易远泪痕未干,默默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讨好地想要披到他肩上。陆然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外袍滑落在地。

易远的手慢慢纠紧了外袍,双眼一篇黯淡冷寂。冰冷的泪水落下,在衣袍上浸染出一小块水渍。

陆然听到背后吧嗒的声音,无动于衷。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陆然直到现在都没有把易远是魔修这个结论告诉两人。

端木坚还在唏嘘:“幸亏你们那个拥有天赋语感,却武艺术法都很废柴的师弟临行前受了伤。不知道之前仙盟命他来时,有没有预测到此行居然如此凶险。你们后悔来吗?”

陆然没回答,看了看宋珺。宋珺沉默了一下:“归灵重任在身,既然已知前路艰险,又岂能让他人为我而入地狱。”

陆然心念一动,魂魄中的铜灯明灭闪烁。

端木坚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也沉声道:“确当如此。破千难,平万险,舍我其谁。纵使前方刀山火海,吾辈亦当一往如前。”

萤虫上下翩飞,陆然闭上眼睛。仿佛一切苦痛都随着幽幽的荧光轻轻浮起,唯有明亮的火光柔柔地照亮魂魄。

正巧又有苏木亚城民来送来清水和。他指了指陆然袖子中的萤虫,用苏木亚语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善良淳朴的笑容。

端木坚在学习外语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一头雾水什么都没听懂。宋珺学语言还挺快,听懂了几个词,开始瞎翻译:“鬼……喜欢你……半夜……带走你……”

陆然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

易远弱弱地声音传来:

“他说这是鬼灵二使的萤火虫。它们对你亲昵,说明鬼使也很喜欢你。在你半夜入梦之时,鬼使的萤虫会引领着你一同进入伟大的梦境。”

易远清亮的声音回**在耳边,陆然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耳廓。

但是这句话不长,易远翻译完之后又立刻归于沉默。陆然还没打算放过这个谎话连篇的魔修,不想跟他讲话。心思转动,陆然开始比比划划,问了老人另外一个问题。

这人的中原语不太好,两人费了半天劲鸡同鸭讲。端木坚看不下去了:“这不是有翻译吗?你俩费这个劲干什么?”

陆然冷冷地瞥了易远一眼。

易远一怔,灰寂的眼中渐渐燃起一丝亮光。

陆然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易远立刻接上。中原和西域的语言触碰融汇,易远和陆然两人的声线柔柔地交织在一起。仿佛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谈话。

“看到虫暴时,他们感觉到什么异样了吗?”

“他感受到自己的死亡骤然降临。”

“然后呢?”

“他一开始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就恢复了坦然。”

“为什么?”

“因为这种死亡的预感每天都伴随着他。跟那些二三十岁的青年不同,他已是耄耋之年,随时都可能逝去。”

“他没有晕过去,是因为像他这个岁数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易远背靠在冷硬的岩壁上,望向陆然的眼神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心疼:

“习惯了迎接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游某(因为不占理只好强词夺理):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虽然我是大骗子但我是真的会哭的

陆然(冷静):哦

游某(不敢置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菜狗作者:试图将沙蝗风暴写出一些BDO的感觉然而不能表达出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