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时间,陆然非常想痛骂宋珺和易远。

几个时辰前,这两人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飞蝗群最早也要等到下午才会抵达苏木亚。在此之前是绝对安全的。

如果有机会,宋珺也非常想要为自己辩解。

这群染着魔气的蝗虫飞行速度本就比正常的蝗虫要快。而这群在夜间悄无声息地潜进村庄,躲在暗影中,用纯黑的虫眼无声凝视三人的蝗群,更是快得过于离谱。

横渡沙漠饥肠辘辘的飞蝗不该有精力突然加速。

除非这一支先行抵达城镇的沙蝗群以别的方式获取了充足的营养。

比如——

从同类的血肉中。

一群嗜血的飞蝗。

陆然深吸一口气,摒除一切杂念,用心感受法器的韵律。灵力在人器之间流转。如同半绽放的花朵的法器发出悦耳清亮的铮鸣,逐渐倒转过来。

原本悬浮在上端的八片秘银羽翅调转至底侧,并缓慢收拢,直到合为一个完整的圆球,落到圣山中央,不移之枪向上直指天穹,静止不动了。

紧接着像是传来什么讯号一般,闭合的花瓣瞬间反向绽放。和之前搜集月光时矜持半拢的姿态不同。这一次,每一片羽翅都尽情舒展,紧贴在平坦的白土石碓表面。

不移之枪插在被偷走的木雕下方残留的基座中。灵力在金线中快速流过,秘银开始融化,将满含月辉的法器固定在圣山表面。

只靠不移之枪本身“不可撼动”的法器特性,没法保证黑压压的虫潮过境时法器不被掀翻推走。所以要用熔化的秘银,将法器和圣山融为一体。

宋珺鞭如满月,划出一道火圈,将陆然和易远护在里侧。最先袭来的一批飞蝗在烈火中连挣扎都没有,直接化为焦炭,落到地面,散发出诡异甜腻的香气。

但是更多的虫子没有止息的汹涌扑来,漆黑的虫眼中只有无机质的冷漠。

它们凝聚成团,将同伴的身体成为盾牌,一路碾过烈火,硬是撕出一条血路,向宋珺身后全神贯注和法器同调的陆然袭来。

八片秘银羽翅中,已经有三片完全贴合在圣山上,陆然听到了飞速接近的虫鸣,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依旧平稳地向法器中注入灵力。

他清楚宋珺的修为。仅靠她一人,不可能同时守护三人周全。他已经做好以肉身硬接魔虫攻击的准备。

宋珺顾不上护住自己,长鞭猛然甩去,击碎了突围的虫群。她也几乎在同时做出了宁可后背受伤也不能让虫群打扰陆然炼器的决断。

但出乎意料,飞蝗并没有趁这个机会偷袭她的后心。来势汹汹突然爆发的虫群好像正逐渐变得疲软松散。

同样被保护在里侧的易远眸色深沉。在无人注意的地面,骷髅巨鸟的阴影从易远脚底蔓延舒展,修士口中象征死亡的黑翼,占满了整个圣山广场。

一股无形的魔压混在飞蝗的魔气中。这些最低等的魔物本能的畏惧,再不能维持高速飞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虫眼变得灰白,挂着被焚烧冒烟的羽翼,犹如沉重的雨点坠落在地面。

宋珺重新掌握了局势。陆然尽可能提高灵力运转速度。

还剩最后两片。

虫群像是能感受到陆然的工作即将完成。再度集结成一道黑色的旋风,和火鞭正面撞上。宋珺咬牙接下这一击,强撑着和虫群角力。易远指尖微动,虫群率先承受不住,突然从内部溃散开来。

最后一片正在融合。

清晨寒意未退的沙漠中,汗水顺着陆然颊边流下。

散乱的虫群放弃了宋珺易远,从四面八方各个方位织接成网,不顾一切冲着陆然扑来。

随着宋珺挥舞的长鞭,旋风骤起。黑压压的虫网在离陆然还有数丈之遥时,就被凌厉的疾风尽数扯为碎片。

光芒在低矮的圣山之顶闪耀。八片秘银将法器和山顶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陆然转身,想告诉宋珺他已经提前完成了炼化,却发现自己此时已经累的无法发声了。干涩的喉咙犹如贫瘠地河床,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易远扶住陆然的身子,示意宋珺撤退。

宋珺之前怕扰乱陆然炼器节奏,一直精打细算,没敢用杀伤力过大的法术。被虫群围攻,心中憋着怨气。一听可以撤了,也不再保守,长篇霹雳而出,火球轰然炸开。

张牙舞爪的火龙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咆哮着冲向前方。飞蝗尽被燃为灰烬,焦臭和异香混合在一起,密集的虫团被硬生生撕开一条道路。年久失修的土胚房被冲垮,墙壁断裂屋顶塌陷。

陆然没忍住抽了抽眼角,有点能理解以前端木世家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六师姐背着火药一路拆迁从头炸到尾的感觉了。

这么肆无忌惮拆房子,真的不怕被人拿着账单找上门吗?

宋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击灵力消耗过大,实在欠缺考虑。一边飞速撤离,一边用半高不低的声音不知道对谁说话:

“没事。我是大周公主。烧毁几间屋子还是赔得起的。”

陆然:“…………”

这话您可千万别当着端木坚的面说。

宋珺冲动之下全力一击,威力惊人,三人顺利跑出了城镇。但是身后,虫群在新鲜血肉的刺激下,迅速重新集结。没有恐惧,不知疲惫。没有感情的虫眼中像是因为理智的疯狂的无底深渊。

易远在前方开路,宋珺在队尾断后。飞舞的虫群数次逼近,又被击散。始终不远不近地追在三人身后,不见疲倦,不知放弃。

但几轮下来,宋珺明显体力不支。又一次咬牙击退虫群后,她的右脚不慎陷入沙子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飞蝗刀锋般的后肢几乎要划开宋珺的后颈。陆然深吸一口气,体内最后的青木之灵从几乎已经枯竭的灵脉中涌出,在宋珺身后竖起一道薄薄的青色护盾。

陆然脸色苍白。他不像周青鸾言出法随,炼器师并不精于法术灵咒。灵力稀薄的沙海,匆忙构造的灵盾比他想象的还要薄,挡不住的。

他的师姐,他的同门,他血脉未曾相连的至亲,犹如脆弱的火星,孤零零流落在群魔躁动的角落。黑压压的虫潮即将将她吞没。

难以言述的炽热情感流遍,魂魄中古旧的魂灯火焰暴涨,疯狂的血色在眼底肆意生长。

易远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森然的阴影,笼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个法诀。数缕魔息从指间泄出,流向护盾的方向。

虫群撞上淡青色的护盾,本该一触即散的障壁出人意料的坚固。虫群纷纷撞击在无形的墙壁上,身体折断粉碎。

轰然的火光在虫群中爆炸。宋珺掩着口鼻满身血痕从虫潮中冲出。离她不远处,焰硝阁制造的鸣雷之管上,火金色的纹饰渐渐冷却。

鸣雷之管爆炸的冲击在虫群中破出一个窟窿。但是剩下的魔蝗很快填补了空位,沿着血腥味紧紧追在宋珺身后。宋珺咳嗽着比划手势示意前方的两人别管自己快撤。

易远伸手想拉住陆然的手腕,却落空了。

宋珺全速奔来,和陆然擦肩而过。

器修静默地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涌来的虫海当中。

宋珺怔愣一瞬,错愕回头,朝着汹涌的虫海呼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响。易远瞳孔骤然收缩。浓重的魔气彻底放弃了掩饰,张开喷涂着毒液的獠牙,一簇簇从易远周身迸发,朝着虫潮冲去。

虫群组成的乌云中,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突然,黑海之中,闪过一点微弱的亮光。

宋珺瞪大眼睛,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是光芒愈发明亮,如同夜幕之中璀璨的启明之星,划破一切黑暗,轰然炸开。

光芒所到之处,魔气尽数湮灭。身染魔气的飞蝗惊恐地四散而逃,来不及逃走的飞蝗在灯光涤**中,化为黑烟散去。

宋珺眯起眼睛,耀眼的白光中,一个宛如神明的身影,提着灯冲人世间走来。

自易远身上流泻而出的魔息,还没碰到光中的人影就急速蒸发。易远像是不堪忍受神光照射一般,闷哼一声躬下挺直的脊背。骨鸟的影子从脚下蔓延而出,却是挣扎着要向反方向逃去。

淡淡的血腥气涌上鼻尖,易远捂住自己的胸口,用粗糙的外褂遮掩被鲜血浸透的内衫。他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艰难地抬起头,黑气翻涌的瞳孔被两道红色的伤痕贯穿。

如果宋珺回头看一眼,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天道对杀亲弑师,罪大恶极之人,降下的永恒不灭的罪瞳。

易远咬紧牙关,朝着光芒传来的地方迈出一步。

陆然依稀保持着意识的清醒。神灯依托魂力而生,如果他神魂混乱,神灯也会熄灭。他清楚的看见飞蝗四散而逃,也听见宋珺焦急的呼唤,但他却无法回应。

他好像正站在一条逆水而行的小船上。他无法前进,却亦不曾退后。他好像只能徒劳的停留在原地,眼看着一切努力尽化为虚无。只有旁边的诡谲的风景却在不断变化。

手中的神灯依旧明亮,障眼的假象不可能蒙蔽铜灯的光芒。所以这不是幻象,这是一段遗失在虚空中的记忆。

淡淡的血腥气传来,陆然蓦然一阵心痛。回忆渐远,虫群的嗡鸣萦绕在耳边。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易远的皮肤在光芒的照射下皲裂破碎,黑色的鲜血从毛孔中渗出。皮肉仿佛被烈火焚烧,露出地下森森的白骨。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顶着炽热的光芒,朝着陆然伸出手,一把握住陆然的手腕,用力一拽,将他拽了过来。

陆然恍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面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青年,魂灯的光芒逐渐熄灭。被灯光照射产生的伤口上冒着青烟,无法复原。

易远匆匆施加了一个障眼法避免宋珺察觉端倪,浓厚的血腥味仍然萦绕陆然鼻尖。不过陆然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询问了,只能任凭易远一言不发执着地拉着他的手腕。深邃的眼底流动着陆然看不懂的幽微色彩。

残余的虫群在铜灯光芒的致命打击下,久久无法恢复,再不成气候。稀稀落落飞在后方,构不成威胁。宋珺走在前方,易远紧紧将陆然护在身后,三人抓住时机向神庙奔去。

易远伤口没有愈合,干涸的鲜血依旧藏在衣袍下方,走路微微有些踉跄。

陆然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搭在易远身上。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易远的伤口,稍微扭动了一下,企图减轻青年身上的负担,却被易远立刻有些粗暴地压制了。

陆然悄悄观察着易远紧绷的下颌线,感觉男子似乎正在生气。

他凭什么生气?就因为他擅自用铜灯逼退魔虫时误伤了他?是他非要冲上来才被铜灯波及的,跟自己又什么关系?他怎么知道他其实是……

陆然抿了抿唇,压制住心底起伏愧疚和担忧,偏过头不再搭理易远。易远感受到身侧人的疏离,嘴角颤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口。他沉默着前行,好看的眉眼有些沮丧懊恼地耷拉下来。

苏木亚深凿进岩壁的神庙就在不远处,陆然已经能看见那临时用石块封堵的大门。只要再走几步就能进入尚且安全的洞穴。

但就在这时,冲在最前方的宋珺不知为何慢下了脚步。

天突然黑了。

犹如闯入晨昏的分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陆然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

他们正前方,苏木亚神庙所在的山丘背后。

犹如连绵不绝,不见顶峰不知所止的高山巨浪,割裂了视线撕破了眼界,宛如腾空而起的黑色高墙,将天地都吞噬的——

沙蝗飓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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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终南山太乙宗。

正在皱着眉毛喝药的余不尽突然感受到骨髓深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他的手一抖,盛着黑色药汁的玉碗摔碎在地面。

傅晓从屋外进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怎么了?”

余不尽摇摇头。那股疼痛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像幻觉般消失不见了。他翻身下床,光着脚踩在石板地上。病中苍白的容颜带着恰到好处的楚楚动人,余不尽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玉碗的碎片。

尽管这座由端木世家建造的宫殿内四季如春,□□的白玉般的双脚还是因为冷意瑟缩,但他坚持站着,如同寒风中倔强的蔷薇。

果然,傅晓赶紧走过来,眼中满是怜惜:“师弟你快回去躺着,小心别割了手。我来收拾就好。”

余不尽抿着唇,按捺下嘴角一丝得意的笑容,水润的双眸中带着一丝倔强,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哭腔:“师兄,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

他突然愣住了,伸出的手顿在空中,碎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傅晓将他抱到床铺上,掖好被子,清理碎碗,出门重新熬制药汤。

余不尽静静地躺在**,苍白的病容掩盖了他内心的惊慌。粉白的指甲狠狠掐进指腹,熟悉的刺痛感从指尖传入脑中。

余不尽长舒一口气,藏在被褥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刚才,他并不是因为傅晓的话才停下动作。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

他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