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奇异怪诞的人物画像仍然静止在岩壁上,没有丝毫生气。易远的手臂虚搂住他的腰,环过他的身体两侧。他的双唇紧抿,眼神有些冰冷。右手不容挣扎地紧紧扣住陆然的手腕,左手弯折用指节温柔地拭去陆然额头细密的汗水。

陆然整个人靠在易远怀中,微微喘着气。袖中的魂灯明灭闪烁,在易远骨节修长的双手蒙上了一层柔和纯白的光芒。

几只指甲盖一半大小的萤火虫亲昵地在他的发间耳旁上下翩飞,一点不怕人的样子。听到脚步声后又灵敏地消失在神庙深处。

宋珺拿着萤石走过来,严肃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答我?这种地方你也敢开小差?”

陆然站直身子。修真者比常人更能耐受严寒。但不知为何,他刚从易远温暖的怀里出来,就打了一个寒颤,像是完全不能忍受庙内寒冷似的,恨不得立即娇气地缩回去。

陆然强忍住内心的悸动,将眼神从易远舒适暖和的怀抱扯开,带着一丝歉意回答到:“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宋珺一脸茫然:“声音?什么声音”

端木坚闻声也走了过来:“是不是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在岩壁深处召唤你归来?我之前来这里也曾听到过奇异的声音。”

陆然茫然,易远算亲近之人吗?两人不过相识短短数天而已。不过他当时确实是离自己最近的人……

陆然点点头,努力回想刚刚的幻象,希望能从中找到归灵的线索:“是的。然后我还看见岩壁一直向未知的地方延伸,画中的人都活了过来注视着我……”

端木坚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绘满人物肖像的壁画,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可以了不用描述了,这种恐怖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就行不用告诉我们了。我不想知道。”

陆然:“…………”

这就是现在年轻人工作的态度?

陆然对这些壁画倒是没什么心理阴影。他敲了敲岩壁:“这些岩壁里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隐藏空间吧?”

端木坚摇头:“我之前用灵力探测过,确实有几道风化侵蚀的岩缝。其中一道还挺深,差点就能贯通神庙里侧和外界了。但那些缝隙空间是死的,没有呼吸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盖屋子没留门。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

陆然从端木坚这里得到不有用的线索,转而问易远:“你对墙上的文字有什么看法?”

易远好像还在生闷气,一直紧紧握着陆然的手。陆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也觉得有问题对吧?”

阿影悄无声息地从两人身侧的漆黑的阴影中探出身子,细细观察着两人的互动。湛蓝的双眼宛如温暖的海面流动着粼粼波光。

端木坚有点兴奋:“你们能看懂?”

易远看了一眼身侧的陆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放软了语气,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概述了一下苏木亚近几十年发生的事情。”

端木坚宋珺和阿影都拧起眉毛。

陆然点点头:“我没全看懂,但结合图画内容大概也能猜出来,跟易远说的差不多。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看这壁画以为至少描绘了几千年历史。结果按照石壁上的文字描述,现在的这个苏木亚只存在了几十年?”

宋珺满脸匪夷所思:“几十年时间,就能让人把一堆石头当成圣山顶礼膜拜了?还能自发遵守神庙中这么多规定?这政权的宗法、礼制和威信都怎么迅速建立起来的?教教我?”

端木坚瞪大双眼:“壁画上还有人把黄金当衣服穿呢,结果现在连给我发酬金都扣扣搜搜推三阻四的。这得多败家才能穷成现在这个样子?”

连阿影都忍不住开口:“难怪我几乎找不到关于苏木亚的传说故事,连周青鸾都没听说过。到头来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文字记录?”

易远开始逐句翻译。一开始还挺振奋人心。大抵是百年前战乱平定后,苏木亚人建立城镇,开辟了沙漠中的商道。那时大周雄踞北境,国力日渐强盛。苏木亚作为大周商队通往西域各国的中转之城逐渐繁荣。神庙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凿作画。

对应的配图上,上千头骆驼相连,不见头尾。一个神情自豪的苏木亚青年正和中原服饰的外来商旅走在足以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上。数以百计的工匠神色虔敬地在山石间忙忙碌碌。

但后来就开始一路下坡。苏木亚离大周边境太近,作为中转站也太小了。刚出关的商队物资尚且富足,没什么必要入城休息,为了省钱完全可以绕开。当商贸步入正轨后,西域其更具地利的小国纷纷崛起,苏木亚中转的作用被瓜分,地位日渐削弱,很多商队不再停留。

虽然苏木亚也曾做过多种尝试努力,但效果微乎其微。更糟糕的是,很多青年受不了沙漠的苦寒,拖家带口跟随商队出行,在他国定居,再也没有回来过。苏木亚城人口逐渐凋敝,最后,全城上下只剩不到百余户人家。

壁画上的文字就写到这里,配图时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变成垂暮苍苍的老人,漫漫沙漠中不见商队踪迹。通篇不过百余字,像是用一双外来旁观者的口吻,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详实客观记录了苏木亚的一生。

只是一个,同西域上百个城邦一样,简简单单因为商队而兴盛,又因此落寞的小城。犹如篝火燃烧后带着余温的灰烬。时不时挣扎着冒出几颗火星,但终究无力挽回曾经灼灼的烈焰了。

端木坚眨巴眼睛:“原来是这样吗?当时有钱能修神庙,现在穷困潦倒不想着先解决吃饭问题,怎么还一天天琢磨着修庙门?”

宋珺耸了耸肩:“毕竟祖上阔气过,就当是个念想。他们大概是觉得与其面对困窘的现实,不如躺在神庙里做梦怀念过往的荣光。”

陆然感慨道:“那些迁就他乡的人应该是对苏木亚的未来彻底没了信心和希望,所以放弃了故乡。商路不可能为了迁就苏木亚而改道,这座古城难道只能等死了么?”

没人能回答他。

在这座破落的余烬之村中,没有人能看见复燃的可能。

陆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指了指墙上的文字:“我还有一个问题。就这么点文字,至于让余不……”

他突然想起神庙里不许说出具体人名的规定,赶紧改口:“至于让余翻译来吗?”

在太乙的那那两天,陆然对余不尽在文字语言上惊人的敏感和天赋印象十分深刻。连幻海魔文这种已经早已失传的文字,他都能仅凭着符号重复出现的规律、断句结构、相似语种,以及幻海魔文撰写之地的背景历史,就能强行破译出大意。

能让太乙舍得派出余不尽的场合,起码也得是什么暗河石碑上古神文。不有个几千年简直都不好意思摆在余不尽面前。只是这点文字就专程让余不尽跑一趟,实在有点大材小用。

宋珺揶揄道:“大概是端木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就以为是什么天下无人能解的神秘符号,求援时夸大了难度吧。”

端木坚:“…………”

她气急败坏地驳斥道:“怎么了?我没有语言天赋学不会异国语言碍你事了?再说了,是知天命大人演算卜挂后决定派余翻译来的,怪我喽?”

宋珺横眉冷对:“怎么,你对我师尊陆大人有什么意见吗?”

“所以。”陆然万万没想到这都能杠起来,赶紧掐灭两人吵架的苗头:“壁画也看过了。这次归灵到底应该干什么?”

端木坚犹豫了一下:“这是让我们想办法让苏木亚重新兴盛?比如把启明星石卖掉花钱修一条从关内到这里的路什么的?”

陆然惊恐地看了一眼这个狠心的女人,抱紧放着启明之星的箱子退后两步。

宋珺连忙安慰他:“修个路用得着卖启明之星么,你自己留着吧。这点小钱我掏就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陆然泪眼汪汪满怀感激地望着她:“呜呜,富婆,爱您。”

易远:“…………”

他清了清嗓子,企图将陆然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就算这个城市已经落魄至此,它真的需要来自外人出于同情的救济么?”

端木坚唔了一声:“确实。我受委托修复神庙破损的大门。大门虽然只剩下石柱,但从柱子的形制粗细比例中,能看到到隐含在其中的一股傲气。”

宋珺一脸怀疑:“你在这地方大字不识一个的,还能从柱子里看出傲气?”

端木坚倨傲地瞥了宋珺一眼:“说了你也听不懂。”

陆然看不得富婆被嘲,小声跟宋珺解释:“这是器修的一种思维方式,能从旁人注意不到的器物细节中,得到很多信息。端木的意思应该是这里的石柱粗大雄壮,造型朴素严整,有君子之浩然正气。”

宋珺眼中满是茫然。

君子为什么会是柱子?

易远绕了一圈,发现陆然居然还在跟别人说话。他脸上的微笑有一丝僵硬,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带着森然的寒气。

虽然读懂了画壁上的文字,但是似乎对归灵毫无用途。几人向神庙出口走去,端木坚又开始唠叨述神庙的禁制:“不可临摹壁画,不可将画中内容告知他人,更不可将庙内任何东西带到外界。”

陆然默默吐槽干脆规定进来就别想着出去,所有人都有来无回算了。易远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逾矩的坏事情,轻轻晃了晃陆然的手腕。

好在看起来苏木亚神庙并没有寄居某种不怀好意的妖魔,众人顺利走出神庙。易远自然而然地将手遮盖在陆然眼睛上,陆然眯起眼睛透过指缝看向外侧,慢慢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环境。

已经接近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凄艳绝伦。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之前看见城墙似乎更近了一点,巍峨的黄土墙勾连天地。万籁俱静间隐约能听到嗡鸣声,像是沙尘振响。

陆然甩了甩头,驱逐耳边那令人头晕耳鸣的噪声,随口问宋珺:“那段城墙是属于哪个城关的?”

宋珺狐疑地看过去:“哪来的城墙?这边怎么可能还能看到城墙……”

宋珺的声音蓦然顿住了。

陆然莫名其妙:“怎么了?”

宋珺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不是城墙,这里不可能出现城墙……”

阿影低低地说:“那是铺天盖地的沙漠飞蝗。”

端木坚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沙蝗风暴。”

作者有话要说:

跟上一章一样,属于感觉什么剧情都没写,但好像也不太能删的一章(痛苦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