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隆客栈再一次被重重官兵围了起来。

两天之内,客栈两死一伤。这次曹捕头铁了心,就算忤逆城主夫人,也要处理此案。

城主夫人也赶来了,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她也不再阻拦官兵办案,甚至连虚伽道长都没带来。只提出,想在客栈内坐坐。

曹捕头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城主夫人坐窗边,细长柔媚的柳叶眼凝视着窗外凋零的楠树,颊边小痣黯然无光。

仵作验完张跛子尸体,回到屋内禀报情况。张跛子死相极惨,身上一共被砍了二十一刀。根据尸体上的痕迹判断,凶手无疑是一个老手。

将张跛子四肢捆绑,割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呼救后,再一刀一刀地割开他周身动脉。张跛子活着挨了刀,最后跪在楠树前,在剧痛中眼睁睁等着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最关键的一点是,仵作发现张跛子身上,长出了带血的鳞片。哪怕是个凡人,都能看出这是和邪祟魔物狼狈为奸留下的证据。

陆然和潮生、宋珺对视一眼。既然张跛子和昨夜魔兽很可能是一伙的,那魔兽就没有理由突然袭击张跛子。陆然布在后房的阵法毫发无损。两人不是被魔物拖出来的,是自己出的门。

况且妖魔鬼怪伤人,要么如同抽取受害者体内精魂把他们吸成干尸。要么凶性大发,将尸体啃食得面目全非。砍了二十一刀还活着,最后慢慢失血而死这种精细活,显然不像是它们能做出来的。

可是这样说的话,杀害张跛子的凶手就只能是……

曹捕头思索片刻,看向陆然等人:

“诸位昨晚在客栈,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陆然心想昨晚动静多了去了,你想先听哪一个?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昨晚,我们三人待在丙号房,听见丁字号房地板下叩击声,发现了楼板中密道。我进入暗层,里面铺满了毡布,听不见外界声响。等我走到出口,就看见张跛子倒在血泊中,陈大郎正被魔兽袭击。”

曹捕头也敏锐地发现异样:“你是修道者,在暗层中连你也很难听清外界声音?”

这也正是陆然之前想到的:

“那个凶手一定是知道我耳力过人,唯恐行凶时被我听见动静,所以故意引诱我进入无声的夹层,再立即前往张跛子房中杀人!”

客栈大堂窗边,城主夫人的身子微微颤抖。

陆然神情复杂地看向昏睡中的陈大郎:“如此一来,符合作案条件的,就只有陈大郎……他残忍杀害了张跛子后,浓厚的血气引来了魔物,导致他自己也差点被吸干了精血。”

曹捕头命人仔细搜索陈大郎房间,另外派人回官府查找他的户籍身份。

不一会,搜查房间的人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小箱子,上面挂着锁。说是在陈大郎床底发现的。城主夫人看都没看,像是早就知道那是什么,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捕役在陈大郎房内没找到钥匙,反倒在张跛子屋里翻了出来。打开木箱倒扣在桌上,哗啦声响,钗环,手镯,刺绣,各种零碎物件掉了一桌,看起来都很旧了。假金镯上的漆料已经褪色,露出下面斑驳的红铜。

潮生莫名其妙:“这都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难以置信:“这难道就是传闻中,陈富商赠与阿楠的财宝?就这?都是假货?”

陆然也有点震惊。

所以,一直以来,吊着寻宝人欲望野心,甚至引起血灾之祸的,就是这些东西?

宋珺脸上又露出讽然的冷笑。

搜查户籍的人也回来了。经过搜寻勘察,发现陈大郎原名陈耒幸,外地人。一年前到堰城后,直接就来了和隆客栈打工。

而仵作再次细致检查张跛子尸体后,也有了惊人的发现。此人的脸上胡子居然是假的,五官也用黏土道具改变了形状。

除去面上伪装后,一个老捕役认出,这居然是多年前犯下连环抢劫伤人案的重犯。

受到启发,他们又去重验了贾商人的尸体。仵作对着干瘪的死人脸反复核对,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一个同样被悬赏追拿的盗贼,跟张跛子曾经还是搭档。

不过有一次协同作案被官府追缉时,张跛子被贾商人背叛,落下了腿脚伤残。后来两人结下深仇大恨,就此分道扬镳了。

客栈里众人面面相觑。

这都什么玩意?

所以,第一晚是张跛子认出了以前的仇人,为了报复,跟邪祟一起杀了贾商人。第二晚陈耒幸又为了夺取所谓的财宝干掉了张跛子,结果自己又差点被邪祟抽干了精血?

店小二快裂开了。

他这店里,又是魔兽又是厉鬼又是暗道。他的同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他的客人是悍匪的帮凶。他自己也差点把城主夫人给毒了。

而某些人。表面上是城主夫人,背地里是客栈大老板。看起来是大老板,实际上还是多年来阻碍官府办案的罪魁祸首。

这哪是客栈啊,这他妈整个就是一贼窝。

事情逐渐串联起来。六年前,被官兵四处追查的张跛子改名换姓,躲到了堰城和隆客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阿楠的财宝之事。逼问无果失手杀人后,把阿楠吊在横梁上,伪装成自杀。

之后他一直隐姓埋名留在店内。机缘巧合之下,张跛子居然真的找到了暗道,也发现了里面的宝箱,但很快他就失望地发现,箱子内俱是些破铜烂铁。

张跛子愤恨之余,恰逢阿楠鬼魂开始作祟,客房内,“胡不归”三个血字飘落满地。他胆大包天,竟然想出一个利用怨鬼作祟盗窃的主意。

他利用密道潜进屋内,偷走客人财宝。那些客人晚上惊醒,听到的窸窣怪声,以为是鬼怪作祟,其实根本就是张跛子在暗层爬行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投宿的客人发现钱财被洗劫一空,也都会以为是女鬼要赎身钱,都不敢深查。以至于他的偷窃勾当,一直瞒到了今日。

五年前,野鸡变凤凰的城主夫人回到堰城。为保住一身荣华富贵,她偷偷将和隆客栈买下成了老板,利用权势,将所有有关阿楠鬼魂作祟的怪事都压了下去。

两年前,魔兽来到客栈发出巨响,张跛子出门查看。他身上背着血案,心术不正,轻易就被妖魔附身。自此之后,一个食人精气,一个偷窃财宝。这就是店内鬼怪之谈愈发可怖的原因。

城主夫人原本只是想遮掩自己青楼旧事的丑闻,无意间却也成为了盗贼和魔物头上的保护伞。

一年前,陈大郎来到客栈,可能是张跛子酒后失言,也可能是别处露了马脚,让他知道张跛子找到了阿楠的财宝,动了贪念。

陆然听见两人争吵,陈大郎怒喊“我知道你是谁,东西在哪里?”指的应该就是此事。

几天前,贾商人赔光了钱,无意中来到了和隆客栈。被张跛子认出,他正是昔日背叛了自己,导致他腿脚重伤的昔日同伙。愤恨之余,心生歹念。

陆然来到客栈的第一天晚上,潮生在整个二楼布下阵法。整个二楼都在佛门阵法守护下,魔兽如果附身进屋会被察觉,于是让张跛子把贾商人通过密道骗到楼下。

它吸干精气后,飞到空中将尸体吊死在梁上,伪装成阿楠女鬼在作祟,也抹消了张跛子的嫌疑。

第二天晚上,陈大郎将听力最好的陆然引到无声的暗层,自己再溜进张跛子房中,偷走了宝箱,却不慎被发现。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

只是没想到血光之灾引来魔物,自己也被魔物袭击。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杀人夺宝,甚至自己都差点死亡才拿到手的宝箱,里面居然是一堆破铜烂铁。

一个青楼女子被辜负的爱情,经过流言蜚语,成为导火索。另一个青楼女子遮遮掩掩的丑闻,将多年恶行笼罩在阴影之下。几个匪徒为了争抢一箱破烂,贪欲迷心,酿出今日两死一伤的血命惨案。

还有一些作案细节上存在疑点。但事情的真相,应该大概就是这样了。案件脉络清晰,所有嫌犯也都证据确凿。曹捕头吩咐文官,结合几人证词 ,准备结案。

只有一个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寂静中,宋珺带着勃然的怒气开口:

“那暗层呢?为什么一家客栈要设置一个暗层?为什么魔物之前只是吸人精血,偏偏挑店里全是修士的时候酿出命案?女鬼和魔物又是什么关系?陈耒幸明明一刀就能杀了张跛子,为什么要特意在他身上割出二十多处伤口,让他跪在楠树前死去?还有你。”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伸手狠狠指着坐在窗边的城主夫人:

“妓院早被改装,记录全无,你为什么还会如此焦虑?为什么!如今事情败露,你现在又是来做什么的?”

城主夫人死咬着牙根,脸色灰白,一言不发。

陆然低声道:“暗层暂不知道原因。但砍那么多刀,应该是为了泄愤。魔兽杀人,是因为张跛子想灭口。”

他没有讲实话。魔兽发狂另一个原因,应该是它感受到了鸢尾箭。

如同阿楠作为厉鬼恐惧天级法器佛门锡杖,魔兽也恐惧着,足以刺穿它心脏的地级法器鸢尾箭。

它本想吸取最后一个人的精血后积蓄力量逃走,但是潮生及时布下佛阵结界,它没能逃出去。

这是他没法把这番推论告诉送宋珺。可能宋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看似怒火中烧的质问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鸣泣。

陆然默默注视中宋珺紧绷的面容,隐隐猜到他会如此愤怒的原因。

其他人怕进一步刺激宋珺,不太敢说话。袁已原本并不在意,看了一眼宋珺咬紧的牙关,还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要是这么不甘心,就别眼巴巴等着别人告诉你答案,自己找线索查去。”

陆然突然想起,魔兽钻进暗层时,曾剧烈挣扎,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伤——所以它才不得不和张跛子合作,才能安全潜入房间。

暗层,暗层。陆然灵光一闪,刻在木梁上的神秘文字浮现在脑海。他找来纸笔,默写下来,交给宋珺。

宋珺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匆匆看过一眼,只隐约觉得眼熟,便随手给了阿影。

阿影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眉头逐渐拧起,看了一眼城主夫人,发现城主夫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她。

她不作声,将纸收回怀中。

曹捕头带着张跛子的尸首和昏迷中的陈大郎回去了。只等陈大郎醒来,签证画押,就即刻开庭判刑。

做出割二十一刀使人流血至死这样骇人听闻的案子,哪怕阴差阳错杀的是惯犯,只怕也是要立刻判处死刑。

城主夫人走到宋珺身边,停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宋珺上楼回房了。他来的时候像一个面若冠玉的书生,现在却脸色灰白,单薄的身形笼在宽大的袍子里,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幽魂。

客栈内又变得空空****,如今店内仆役,仅剩店小二一人了。他至今无法消化多年同伴居然是杀人犯的事实,浑浑噩噩,坐在柜台边。

潮生开始筹备布置渡化鬼魂的佛阵,同时留意寻找魔兽的下落。

阿影对陆然使了一个眼色,陆然明白她有话要说,和袁已一起,跟着阿影上了楼。

阿影敲了敲丁字号房的门,无人回应。推门进去,宋珺正侧身躺在**,背对众人,沙哑着嗓音,低喝到:“都给我出去!”

阿影站着没动,掏出怀中纸张对宋珺冷静地说:

“大人,我认为,这应该是两军交战时,传递情报所用的一种通信秘文。”

宋珺的身子微微一动。

阿影声音平静无澜,像是在汇报公文:

“我在监察司训练时,学习过相似的秘文。您应该也知道,为了避免情报被拦截泄露军情,斥候们会编撰出一套只有他们能看懂的特殊的符号,代替文字。”

陆然猛然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秘文了!

那时周燕两国已经南北对峙交战数年。战场上尸横遍野,冤魂不散,多有厉鬼妖魔出没。修士会跟随在军队里,一起奔赴前线,渡化战场亡灵,驱除魔物。

自己就是在那时,跟随燕国军队前往战场净化亡灵时,无意中见过这种加密的文字!

宋珺此时已经迅速爬起来坐直了身子,一手拿着纸张,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写写画画。过了一会,无奈道:

“我在军中待过许久,但是从未见过这一套符号。这不是周国曾用过的秘文,倒像是二十几年前燕国人那套把戏。可惜字太少,连不成句子。不然通过重复字体和组合方式,我应该能够解读出部分内容。”

阿影问:“要不要发给余不尽看看?他擅长破译文字。”

宋珺摇摇头:“没什么用。根据陆然的描述,这二十几个词语甚至还不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就更不可能解读了。”

阿影蓝色的双眼中含着一丝沮丧。陆然指着最下方的一行字说:“所有的划痕都很老旧,只有这一行是最新刻上去的。”

宋珺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说,陈耒幸?”

这时,门外传来抠门声,潮生带着一个侍女进了屋子。这人他和宋珺昨天都见过,是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深得夫人信任。

侍女扑通一下跪在门口:

“我奉城主夫人之命前来。夫人说,陈耒幸是她如今世上,缘分最为深厚之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恳请诸位,救出陈大郎!”

作者有话要说:

店小二:多谢诸位同事不杀之恩(裂开)

今天我想再尝试申请一次签约!希望几日后能有好消息(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