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枝头残余的楠树叶簌簌落下,女鬼诡异的歌谣悠然响起。衬得这眼前鲜血淋漓的惨状,更为惊悚骇人。树地下的怪物听见歌声,示威似的冲着无人处鼓起翅膀,咧出尖牙。

陆然心中怒骂潮生。不是说女鬼强闯佛阵被重伤了吗?怎么他听着这女鬼唱歌,中气还挺足的啊?

背后,阿影松开了手。陆然指指下方奄奄一息的陈大郎,又指了指自己和阿影:

能救吗?

阿影摇了摇头。

她一路跟着陆然,知道他手里有烈火符。但仅靠符纸,不可能打赢魔物。

陆然想了想,比划手势:

我屋内有法器,或可一战。但需要时间。

阿影不作声——她对陈大郎的死活并不在意。

但是陆然不能放着魔兽伤人于不顾。魔物显然已经被血液激发凶性。等它完整吸收了一条人命实力大增,很可能接下来就会对客栈内其他人出手。

他用口型无声劝说:

张跛子肯定已经死了,店小二什么都不知道,陈大郎对宋珺是唯一的线索。

阿影迟疑片刻,终于微一点头。

她的身体如水一般溶解到黑暗中。几秒后,楠树阴影下阿影半个身子浮出地面,掷出一把飞花落叶般细薄的暗器,撞击在魔物背后鳞片上,发出叮当一声金属碰撞之响。

魔物回头,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怪异人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嘶吼。

魔物的注意力被阿影引开,陈大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还挂着几片枯萎的楠叶,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陆然毫不犹豫,转头爬回暗层。用灵力强行破开遇到的第一个暗门,钻出身子,沿着走廊一路飞奔到丙号房,猛然打开房门。

陆然冲着正站在窗口,透着窗缝向下张望的店小二大喊:“把锡杖扔给我!”

嘭一声,衣柜旁的窗户被猛然撞开。

人面豺身蛇尾的魔兽,挥舞着背后双翅,悬在半空中。诡异的人脸上,双眼突出,纯黑的眼球中纠缠着黑气。没有鼻子,双颊两侧有皱起的薄膜连至嘴角。

当魔兽张嘴发出嘶吼时,两边的褶皱撑开,整张脸仿佛从嘴唇处裂开了,露出比脸还大的咽喉,内壁上嵌这一圈细密的淬毒的尖牙。

陆然想的果然没错——魔兽早就知道他们余下的人都聚在这里。等吸干陈大郎的精血,就会来袭击他们。

怪物扑向窗口,撞到了结界上。鸢尾箭发出颤鸣,光芒大盛,怪物喉咙中发出尖锐的鸣叫,再一次撞向结界。锋利的獠牙撕扯着鸢尾箭紫色的结界。

鸢尾箭主杀伐,不擅守护,猛烈的魔息攻击下,结界隐有破碎声响。

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懊悔。佛门的锡杖对于冤魂恶鬼而言,是如同烈日阳光般令人恐惧的神器,但对魔兽效果大打折扣。

鸢尾箭倒是能刺穿魔兽坚硬的鳞片,但是现在被用作阵眼,不可能贸然拔出。

陆然进屋,先把店小二和袁已带出来。袁已还好,店小二则已经完全不会走路了,全靠着陆然将他硬拖到门口。

嘭!

窗口的结界彻底碎了。怪物像蛇一般的脖颈伸长,满口利齿,直冲架着店小二的陆然背后袭来!

袁已眸色深邃,背后墙壁的影子上,一双巨大的骨翅从他身侧张开。怪物的头颈一僵,仿佛瞬间被挂上了千钧重担。

叮当!

黑暗中,三支短箭趁机射向怪物脑后。骨翼的幽影消失,怪物甩了甩脑袋,恼怒地转回头。阿影的夜行服在刚刚独自纠缠魔兽时被撕裂了,左手手臂和腰腹都暴露在外。

她收回袖箭,很快又缩进了外墙屋檐下的阴影,不见踪迹。片刻又是三支箭,从怪物下方地面投影中射出,直冲魔物缺少鳞片的腹部。

魔物一声尖吼,长尾猛地甩向地面。阿影乘势腾盛跃起,踩着长尾脊梁,如同黑暗中诡秘轻盈的蝙蝠,奔向怪物头顶。

她的双手中各自幻化出一把长而尖细的黑刀。夜色中,只能隐约看见刀刃反射西斜的月芒,闪过银白一线,两把刀狠狠插进了怪物的双眼!

怪物吃痛,仰起头不住疯狂扭动着身子。阿影侧转翻身,像是没有重量般落在窗台上。插在怪物双眼的黑刀散化为黑气,重新出现在阿影双手。她左脚一蹬,再次向着魔兽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陆然站在窗边,体内的灵力如同流淌的溪流,涌入客栈客栈外墙上花卉雕饰。他用心感受着几十年前木材中蕴含的脉动,调整灵息,与之同频同韵。

他是一名器修,专精灵器炼化。所谓炼器,就是运转体内灵脉,与事先准备的各种天然珍宝灵力同调,了解其特性,再分解、重塑,制造为灵器。

他生前在炼器一道上,算得上仙门翘楚。

木雕花卉和卷草颤抖一下,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在源源不断的灵力下,抽枝发芽,花蔓舒展,向空中延伸,缠住了魔兽蛇一样的身躯。

魔物只轻轻一挣,脆弱的木刻雕花就断裂开了。但紧接着更多的枝条缠了上来,不断骚扰缠绕着魔兽的蛇尾。

魔物已经失去了双眼,又得分心对付木雕花藤。一时分心。阿影抓住机会,黑暗中如鬼魅般出现在它脑后,双刀合一,狠狠插在怪物脑后!

但是太浅了!

阿影擅长的是在黑暗之中,靠着遁影之法,悄无声息地一刀封喉。若对手是人,几乎不可能在黑夜中躲开潜影刺客的一击。但魔兽皮糙肉厚,这一点伤口根本无法对它的性命产生威胁。反而激怒了魔兽。

魔兽不再理会缠绕的枝蔓,打定主意要先让阿影付出代价。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回头,嘴中喷出一团浓郁的黑雾。

阿影连忙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但这毒雾似乎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灼烧,很快就变紫发黑。

阿影浑身剧痛难以自持,行动变得迟缓。魔兽用力一甩头,阿影的身躯从窗口被扔进室内。陆然飞身扑过去接住阿影的身躯,两人一起重重撞在了墙上。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在两人身侧,袁已将捏着法诀的手笼在袖中,冰冷地望向魔兽的双眼中,隐隐能看见一道血痕贯穿双瞳。

陆然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怎么受伤,不过一片碎裂的木茬还是划伤了他的指尖。很浅的一道伤口,对修道者而言就算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阿影短暂地昏迷过去。

陆然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微薄的灵力闪烁着断断续续的青金色光芒,竭力维持和木枝条的灵力联结。

魔兽狰狞的人脸占据了整个窗口,发出桀桀的怪笑,尾巴轻轻一挥,枝条尽数断裂。他张大布满利齿的嘴,剧毒的烟雾在喉咙中酝酿。

店小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袁已眼中的血痕愈发清晰。为了不被魔界察觉异样,他必须克制法术使用,以免暴露魔息——但这并不代表,这只不知天高地厚、触及他的底线的魔物不需要付出代价。

轰然一声爆炸声响,火光四起,瞬间将黑夜照亮犹如白昼。

堕魔的妖兽数十处穴位都爆发出烈焰,很快就燃遍全身。长长的蛇躯在烈火中挣扎翻滚,发出痛苦的哀鸣,体表的鳞片边缘烧焦发黑。

——烈火符!

于此同时,一道魔气化为的利刃,借着火光的掩护,狠狠地刺入魔兽被烤焦变脆的鳞片内!魔物全身**,忍着剧痛,扇着翅膀飞向客栈另一侧,不见了。

袁已眼眸沉郁,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可惜。如果不是他还需要掩藏身份,这只魔物现在应该只是尸体了。

阿影湛蓝的双眼慢慢恢复了聚焦,迷蒙地看向窗外。妖兽实力和智商远超他们想象,她争取的时间不够,鸢尾箭没来得及用上。

但是她和陆然临时改换的战略姑且还是成功了。

阿影很清楚自己暗杀的双刀没有劈山裂海之能,不可能对皮糙肉厚的魔兽造成致命打击。所以她的攻击挑衅看似悍勇,其实都只是虚晃。

陆然催动的木雕,看似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阻挠,但是纸条末端藏着的烈火符,才是真正的杀招。

阿影的视野逐渐模糊。暴怒之下的魔兽喷吐出来的,是它用来保命的剧毒。她的气息变的微弱,被魔气侵染的手臂时不时抽搐一下。

陆然顾不上其他,剪开她的衣服。阿影的肤色比中原人要深,细腻光滑如同褐色的珍珠。腰侧和手臂上被毒气灼烧的伤口处,紫色的毒素如同攀援在秀木上的狰狞毒藤,慢慢向黑纱裹住的心口蔓延。

他跪在阿影身边,听着她虚弱的呼吸,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不是他的请求,阿影原本不必出去和魔兽死战。她那么擅长隐匿,就算今晚整个客栈的人都被魔兽杀了,她也一定可以藏在阴影中躲过一劫。

陆然想起他的四师姐——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四弟子。她原是南疆巫族的神女。精通各种蛊毒草药。如果她在这里,一定能救回阿影。

陆然小心地扯下她的面罩,露出一张清丽英气,缀满细汗的脸。他扶起阿影的头,将水喂到她紧闭的双唇中。袁已帮忙扶住了阿影的身姿,一只手悄悄抵上她的后心。

一缕魔息流入,女子体内毒素的扩散以不引人注意的速度,悄悄放缓了。

陆然的手轻轻抚过阿影受伤的手臂。指尖被木茬划过的伤口,已经快完全愈合了,只有周边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身侧,店小二突然咦了一声。

陆然抬头,讶然发现沾上自己鲜血的位置,紫色的灼伤痕迹比之前淡了些许。

他的血可以解毒?

陆然对自己重生后的这具躯体的身份,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陆然聚灵为刀,毫不犹豫划向自己的手腕。袁已一脸错愕,没来得及阻止他。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阿影中毒的肌肤上上。鲜血中有点点青金色的光点,渗进伤口,沿着血管一路向上,净化了紫黑色毒素。阿影喉间溢出一丝□□,有转醒的迹象。

果然,是那个宗门的修士……

鲜血流出速度减缓,陆然正准备再划一条伤口,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袁已眼底盛满了某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悲恸、愤怒,怜惜……混杂在一起,漆黑的瞳孔里透着难明的暗光。

他从陆然身侧取下锦囊袋,从里面找出几枚丹药,交给店小二让他给阿影服下。陆然恍然反应过来,也觉得刚才自己不想着找药,直接放血救人的条件反射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他一时竟没有想到——袁已一个普通人,怎么会对仙门的丹药如此熟悉?

阿影服下丹药,气息很快就恢复了平稳。不一会儿,她身上的毒气就完全褪去了,但仍然比较虚弱,一时半会无法行动。

女刺客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些湿润的蓝色双眸如同瑰丽的宝石。褐色的皮肤,湛蓝的双眼,看起来像是传说中万里之外温暖的海洋里,南方群岛上的住民。

店小二一时看呆了,他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异国人呢。

袁已在一旁帮陆然上药,将白纱剪成条状,细细的一圈圈裹在陆然手上的手腕。他专注地包扎着伤口,表情十分认真。

陆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修道之人,这点小伤根本不用在意。他想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却被袁已握住手腕。男子低下头,轻轻吻着陆然的指尖。

陆然愣了一下。这个亲吻太温柔了,仿佛一只鸟在用颈侧柔软的羽毛摩挲着手指。一阵酥痒自指尖传递到内心。陆然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少年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男子抬起头,深邃的双眼注视着陆然的眼睛:“疼吗?”

陆然下意识地摇摇头。哪怕一晚上经历这么大的惊吓变故,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简直就像是——

神明。

可男子不想要他成为神明——这条路太苦了。

青年一手仍然轻轻抬着伤口,另一只手抚上陆然的脸侧,止住了他摇头的动作。靠的近了一些,又缓声问了一遍:“疼吗?”

这次陆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青年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温和柔软的声音恍若凤鸟婉转的啼鸣:“没事,不用忍。告诉我,还疼吗?”

陆然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器修的双手,是他们最灵巧最精细的部位。他们需要用指尖敏锐的触觉,感知法器上隐秘的凹凸纹路。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疼呢,只是下意识忍着罢了。

倾诉难过是为了获取安慰。可是他二十年后重生,忘掉了曾经的故人。在客栈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他只能一个人忍着——因为无人可诉说。

但是现在有了。

手腕上的伤口传来阵阵撕扯的痛楚。酸涩在眼底酝酿。少年的眼眶有些发红,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些许委屈的腔调。

割破手腕放血救人,其实真的,是很疼的。

如瀑的发丝垂落在陆然身边。陆然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逐渐娇气起来。青年看懂了他的心思,摸了摸他的眼睛,怜惜的亲吻又细细落在伤口之上。

熹微的曙光中,少年终于做出了他自重生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浮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绫波丽的微笑(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