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混沌,若化不开的墨,听不到任何的声响,甚至连风声都没有。意识一点点的恢复,赫连冰只觉的浑身都是裂骨般的痛,喉咙干涸里透着一股甜腥,而眼皮沉沉的直往下坠,积蓄了很久,才勉勉强强睁开眼眸。    不见五指的黑暗和如死的静寂,几能压碎人的肝胆,令人窒息。    一种无声的恐怖在胸臆里飞快的积聚着,在骨髓深处沸腾,她不是胆小的女子,可是纵横疆场,枭首如麻,亦未曾让她如此刻般,只想要尖叫。    她猛然闭上眼睛,用力的将惊叫死死的扼在了喉咙。轻轻的吁了口气,脑海里出现的是那夜混战,她藏身的乱石被火铳炸开。    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冲天的火光,漫天的飞落的碎石,她以为必死无疑,昏迷前她看到一双薄底靴停留在自己身边,还听到一声略带鄙夷的--竟是个女人。    但她却没有力气去看那是谁,便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微微动了一下手,手臂是被吊缚起来的,手腕扣着冰凉的铁环,铁链和皮肤接触的部分火辣辣的疼着,这疼痛让神思清明了一下,是,她没死,却是比死更加难堪。    她落在了宇文祯的手里。    赫连冰用力的咬着唇。    若是如此,她宁可死,不是怕,而是怕因此令他受制于人。    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黑暗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黑暗,令感觉更加敏锐,所以赫连冰很轻易的判断出了声音来的方向,所以,抬起脸,将目光转向那个方向,斜风轻撩,突如其来的一点光亮,让她不得不眯了眯眸。    那点光亮不强也不弱,在黑暗中幽冷的漂浮着,越来越近后,赫连冰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出一个人影,却看不清楚形容,可赫连冰也已经知道了是谁,于是只是轻轻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冷冷的将脸别向另一侧。    “赫连公主,别来无恙。”    宇文祯近前,手里擎着的烛台凑近,火苗攒动几乎撩在了赫连冰垂下的发丝上,赫连冰干脆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静室。”宇文祯道:“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能把人逼疯,可是你是第一个没哭没喊的女人。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赫连公主,你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赫连冰只是轻蔑的动了动唇。    “哦?你不怕么。”宇文祯将目光逼近,笑了一下,俊美斜挑的凤眼因了这一丝阴沉的笑而令人心惊,见赫连冰一直不理,他干脆抬手钳住了她的下颔,强迫她将脸转了过来,力道之大,几乎可以听到骨裂的声音。    赫连冰倔强的狠狠一甩脸,甩开了他的手:“落在你手里,我认了,至多不过就是一死,有什么可怕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倒是很有骨气。”宇文祯冷笑了一下道:“你不怕你的心上人会不舍的么。”    赫连冰心中早已明白他的用意,心念微转间,淡声道:“没用的。”    “哦?”宇文祯道:“怎么这么说。”    “你拿我来要挟他--没用的。”赫连冰的声音里多了些凉薄:“他不在乎的。”    宇文祯再度冷笑了一下,目光紧紧压着她:“你怎知他不在乎。我可是听说,公主为了我那三哥,几番都豁出性命--而三哥为你,以身相护,挡去弩箭,公主病倒,又嘘寒问暖,殷切照料,你说他不在乎,可能么。”    原来他的身边有奸细。    事到如今,她亦没有别的办法让他知道,只能但愿他能早些发现,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想到的。    可是,自己该怎么做呢。    赫连冰突然转过脸来,有些可怜的看他一眼,嘴角轻勾,有些轻蔑的淡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不过如此。他早已知道你派了人在他身边,所以,他是做给你看的,他想要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什么,就是说--你中计了。”    “冰公主,你很聪明。”宇文祯不以为意的笑笑:“到现在这个分上,你还要想着要帮他,你以为,我会信?”    “随你信不信。”赫连冰淡声道,神情甚至有些凄凉道:“他心里若有,什么都不做,他心里还是有。他心里若是没有,凭是做了多少,也没用的。”她看着宇文祯:“这点,皇上应该是最明白的。”    落后一句,略带奚落,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无异是在揭宇文祯的伤疤,他狠狠的捏起赫连冰的下颔:“伶牙俐齿。不过,朕就和你打这个赌--看他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    赫连冰没再开口,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微弱的光线里,宇文祯的眸中闪过阴沉狠戾的光。    赫连冰只觉身体骤然冰冷,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眼前晃过一道冰冷雪利的光,胸口抹过一阵阴凉。    大周历癸巳年正月初七,吴王宇文恪率军直抵金陵,几乎是同时,北静王水溶以北军策应,自山东沿通济运河西岸而下。    宇文恪几乎一刻也没有耽搁,甚至没有跟宇文祯废话一句,一近金陵,便下令大举攻城。    兵临城下,刀戟沙哑。    晚霞如血,整个西半边的天空,似乎都被洇染成了混沌的血色,触目惊心。    宇文祯静静地立在城楼之上,遥望着西城门外正酣的厮杀,眸色沉冷,不见喜怒。    “皇上,宇文恪在城西,积聚了大部分的兵力,作为第一阶猛攻。”    翟曜等了一会儿,不听他问,便只好先开了口。    “朕只要听结果。”宇文祯冷冷道。    “皇城卫不敌。”    宇文祯闻言却意外的没有发怒,只是冷冷的扯了下嘴角,带了几丝嘲弄。    于是,翟曜也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也是,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翊卫、皇城卫甚至于内苑羽林卫,都是常年驻守京畿番上的宿卫,莫说眼前北军、南军、蜀军合三方之精锐,就算只有其中一支兵马,若非因金陵城阙牢固,翊卫和皇城卫也很难占到便宜。    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一切似乎已经成了定局,就算是此时天降神兵,也未必能救得了眼前的金陵城。    正在这时,宇文祯忽然开口:“朕让天机园准备的东西,可都已经齐备。”    听到这句话,翟曜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已经齐备,可是,其效验还未完全佐证。”    “不必理会那么多,拿来用。”    翟曜暗地里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宇文祯已经道:“朕早说过,眼下再无无辜之人。”    “是!臣明白。”翟曜再度犹豫了一下:“只是,臣想的是另外一件事。皇上,眼前固守京师,只有翊卫和皇城卫,而这两支兵马,大部分都来自京畿周围,他们的家人也大部分都在京畿附近,若是军心动摇……”    宇文祯的眸中仍是不为所动的深寒:“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翟曜答了声是:“那臣,现在就去办。”    “去吧。”    翟曜躬身离开。    城头大风猎猎而起,天色,比方才更暗了一些。    高高耸起的角楼,将宇文祯的半边面容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幽潭般的眸子泛起冷冽的芒。    宇文恪,便是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下。    残阳西沉,最后一缕日色也坠了下去。    北军的玄铁黑甲如漠漠的黑沙,滚滚而至,马蹄如浪,卷起烟尘阵阵,青底黑边的旌旗云幡上,一个北字凤舞龙飞。    纵然是在军中,水溶也未着铠甲,清隽无双的面容,萧冷的白衣在千军万马镔铁铠甲的映衬下,更显出了一种卓然风采。    他的身边,裴兆策马急随,高头大马,横刀挂弓,铁盔上,黑色的流苏穗头随风扬起,遥遥一指,眸中掩不住嗜血的兴奋:“王爷,那是北城门。”    水溶微一点头,目光转向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嘴角若起一笑:“裴兆。”    “末将在!”裴兆兴冲冲的有力的答道,王爷下令,一定是要大干他娘的一场,就算不打,也有冲到城西去和吴王殿下回合才是。    水溶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淡声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    “是……”一声不假思索的是,在裴兆反应过来之后,尾音就显得有些无力,他一脸错愕的看着水溶,无奈的挥手下令:“就地扎营!”    安顿下来之后,水溶仍是一成不变的从容不惊,自顾自的攀上一座高坡,沿着西麓眺望着金陵以西。那样的杀伐,几乎在这里,都可以嗅到那肆虐的血腥,反倒是摇了摇头:“太急了。”    裴兆刚刚找到他,便跟着爬了上来,听见水溶说这一句,便以为说的是他,连忙道:“是,末将知错。”    水溶瞥他一眼:“说的不是你。”    裴兆一头雾水,只好咧了咧嘴。    水溶已经道:“西城可有消息。”    裴兆正是为这事来的:“才接报,吴王殿下以南军为前锋,蜀军并北军魏子谦部为侧翼,进兵形式大好。那几个皇城卫,根本不济事。”    水溶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淡淡的道:“声东击西而已。”    裴兆立刻明白了,眸中一警道:“王爷的意思是……”    水溶看着他,笑微微道:“裴兆,今晚上的事,就看你的了。”    夜,转瞬而至。    尽管兵临城下,金陵北城之外的天机园却并未被打扰到,园中星星点点的灯光,柔和静谧,安然如世外一般。    这座庄园,四面环绕的,尽是郁郁青竹,风过处,沙沙作响。    斜月之下,黑衣如墨,静静的落在墙头。    竹影摇晃,映在黑巾边缘那双沉静的眸中,浮光一晃而过,然后果断的飞身而起,足尖轻轻点落竹梢,若惊鸿掠影,而几乎是同时,竹林深处迸发出滚滚沉闷的雷声,震天搫地,整座竹林亦跟着发出簌簌的震颤,紧跟着,剧烈的炸声,此起彼伏,竹筒里射出冷箭,自下而上,一有不慎,便能将人穿个透心凉。    火硝、流石和暗器,融合测算的堪称完美。若非来人轻功极快,反应迅敏,便早已葬身竹林之中。    而此刻,那遒劲的黑衣却是那般从容,见招拆招,翩然而动时,那夜行衣亦逐风回舞,飘逸无双,然后,稳稳的落地。    黑暗中,有人轻轻的击掌:“能破我的硝雷阵,非北静王而何。”    黑衣人静静的摘下面巾,果然是水溶。    闻声而不及见人。    “天机园主人果然非比寻常,能布置下这等阵法。”水溶微微一笑:“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藏头露尾。”    “人说北静王之谋断,算无遗策,世间无双,难道猜不出我是谁。”那声音有些苍老。    水溶冷冷的勾起唇角:“天机园,不显山,不露水,一直以来与朝堂无涉,若非这次的连珠弩、火铳,谁也不会注意到阁下,试问,本王如何能凭空猜到阁下的身份。”    “非也。”黑暗中的声音,有些阴阴测测:“从连珠弩一出现,北王便已经在查我的底细,今日,你敢来,手里握着的消息,便也是**不离十。”    水溶微微一笑:“阁下倒是聪明的狠,既然,你知道,为何不现身相见,你我,也算是故人,不是么。”    那个声音沉默了良久,方冷笑着道:“故人,没错,我们确实算的上是故人,只是我始终是北王你手上的一枚棋子。”    “大周始立,太祖据战功而立四王,分居东南西北,始以东而为尊,王号东平,然时东平王居辽东,手握精兵,桀骜不驯,自恃功高,与皇室屡生龃龉,太祖几番弹压,便生削夺兵权之意,东平王既失兵权,自辽东迁至京城,颓然不振,未几郁郁而亡,幼子袭爵,从此朝堂之上缄默少言,醉心酒馔,鲜少建树。”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那人道:“北王所言, 有何奇怪,这是人都知道的事情罢了。”    “是,这些事,虽然不能说是人尽皆知,至少朝中重臣皆心知肚明,确实不值得一提!”水溶冷冷道:“不过,也有人都不知道的。那就是,有人虽然没了兵权,可是贺姓一门,居辽东日久,濒临海疆,数十年皆秘与海外联络,想来,海外的技巧技艺,皆有所获,所以,造出连珠弩、火铳,甚至更歹毒的东西,又何足为奇。”    静默片刻,一个人缓缓自斜角的暗处走出来:“水溶,你太精明了,这样,也能猜到我的身份。”    斜月如勾,借着那微茫的光线仍然能很清楚的将来人的轮廓看清,正是东平王贺清远,他的脸上纹丝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水溶:“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刻意的韬光养晦,也确实和海外有联络。可这又如何,纵是如此,我仍不能胜过你。”    “你根本没想过要胜,也没想过要争,你不会存心去助宇文祯稳固江山,可你也绝不会站在吴王这里。”水溶沉了沉眉:“事情该另有隐情。”    贺清远深吸了口气,望着水溶:“你说的对。我不要助他们任何一个人,我要他们自相残杀,我要他们两败俱伤,我要看着宇文家的江山,从里面烂掉。”    他的声音极是平静,可是每个字几乎都染了鲜血淋漓的恨意。    “你这么恨宇文家族的人。”水溶道:“为什么。”    “因为是他们害死了我父王。”贺清远道:“他们夺了兵权不算,居然还派了人混入府中,在我父王日常的饮食里下了药,每日一厘,不过半年,父王本是身体极好的,却就日日消瘦,最终油尽而亡。呵呵,他们还说他是日渐消沉,消沉什么,我父王根本不会在乎那兵权,他只是性情桀骜而已,可是却落在了这样的下场。”    冰冷的风掠过耳畔,呜咽作响。    水溶静静的看着他:“也就是如此,你才用这种方式报复,宇文祯只知道天机主人,根本不知道,天机主人就是你,所以才放心大胆的用你献给他的神兵利器,可你,这也是在毁他。”    “我只负责把他要的东西给他,至于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贺清远冷笑道:“宇文祯比他的祖上更不堪,更不配做这个皇帝。”    水溶似是嗟叹一声:“可你就没想过,你这样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前梁前燕,征战数十年,好容易,大周一统,百姓安定,一旦宇文皇室垮掉,还必引得四方逐鹿,战火绵延,百姓流离,万骨成枯,这是你要看到的么。”    “呵呵。”贺清远道:“水溶,你会说我,可是你呢,你不也是为了你的主子你的兄弟,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大起兵戈?”    “这不一样。”水溶道:“我辅佐为德,以一时之乱而还天下一个清平。而你要的只是用天下大乱换一口不平之气,待乱起,你却可以从容赴海外。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是个庸人,而今所为,却实乃不智,若东老王在,也断然不会许你如此。”    贺清远脸色遽然一变,然后眉峰轻轻一挑:“江山清平?你有什么把握,那宇文恪一定会成为明君英主,退一步讲,就算他是,他又会怎么待你?现在和你兄弟相称是因为你对他有用,你能帮他打下这个天下, 设或一日,他心愿达成,高坐明堂,想起你这个功高震主的兄弟,难道还能高枕安睡?自古以来,没有那个皇帝有这样的胸襟。水溶,你既然有如此之能,自立也未为不可,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    “呵呵。我要做什么向来都很清楚。至于你说的那种可能,未免也是替古人忧。人各有志,既然我劝不了你,你也没必要拿这些话来劝我。”水溶淡声道:“你我总算是相交多年,我不想伤你,你还是回头的好。”    “我知道。你本可以派你的手下,直接灭掉我这天机园,可你却亲自来了。”贺清远叹了口气:“这情我承了。可我也告诉你,北军大营,现在应该已经遭劫。”    “你是说,火铳?”    “不止。”贺清远道:“他从我这里拿了另外一样东西。可我也只能告诉你到这里,旁的,我不能再说--”    “承情!”水溶一抱拳,下一句话,却是急转直下:“对不住了--动手。”    幽暗的夜里,无数黑衣如蝙蝠般的翼落而下。    贺清远并不是水溶的对手,几招下来已经落败,忽然他的嘴角划过一丝释然的笑,身体一折,洒下一道白烟,人便遁去身影,几乎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轰然的雷声在他消失的方向炸开,轰雷般的炸声中,火光冲天而起,整个天机园的竹林都浸在了熊熊火海之中。    莫说是人,连只鸟都来不及振翅离开。    宗越站在水溶的身后,惊的目瞪口呆:“就这么死了?”    一夜之间,神秘的天机园还来不及大白于天下,便这么悄无声息的被夷为平地。    所有的秘密,也都随此一起埋葬。    水溶的脸色没有一分变化,用淡的不能再淡的语气道:“死了。”即调转头道:“回去。”    他说的回去,是回营地。    营地,火光点点摇动,寂然无声,显然已经安睡。    一片静谧中,无数黑洞洞的火铳,瞄准了营地,然后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机关。    火药喷出,触及干草便燃。    可是,率军偷袭的将帅却呆了一呆,在这样的攻击之下, 对面的营地,居然都没有一分一毫的反应--中计两个字在脑海中倏然闪回,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不好……”    他们的侧翼,已经响起了杀声。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时候,水溶正好赶回来,他骑在马上,不远不近的观战,通明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眸色。    水溶早已估道,宇文祯之所以西门声势不大,是要今夜偷袭自己的大营,便实现安排,留下了一座空营,剩下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将袭营者拿下,而大部分的人都由裴兆亲帅,悄然在璜山附近集结,然后力援城西,这个时候应该和西门北路的魏子谦部会和。    只是,刚才贺清远说,不止是火铳,那会是……    “王爷,你看。”宗越目力极好,吃惊道:“那边……”    水溶也已经看到,黑暗之中,隐隐有一阵黄绿色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