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走在众人最末,暗自寻思道,自己原打算办完此事便从此远离尘世入山修道,不料又生出这么多枝节来。看来葛静山将军的宏图是难以施展的了,如今不仅清廷势大,而太平军余下之人本就不多,且人心早已是无法聚拢了,更为严重的是时下究竟有几人才真是同一条道上的?十年前自己入道进山原本是为了避祸的权宜之计,可谓是身上虽着道袍心里却依然记挂着当年的天国。寒暑交替十年光阴,古庙深山黄卷青灯。世情早已看淡,性情也已磨平;胸间日渐开阔,心神自然安宁,不觉间已斗志大减。近日来的感受种种,由内及外真是万般愿意潜心修道。

那日一见到昔日故交,也不由得心绪难平悲喜莫名,悲的是故人日见稀少相见更觉人生易老,喜的是后辈们亦如前辈那般英豪。不料后来的情形反变得令人心寒了,敌军势大并不十分放到心上,反倒是弄不懂自己人了?折腾了这么几日已不知还应该相信谁?罢罢罢,这段尘缘今日便会了断,从此隐于深山无挂无碍,这次真个是白云出岫…本无心,能有个什么结果?只可惜那蓝土地和阿菊两口儿反把老命丢在了这里。正左思右想间,忽见眼前有火光一闪,瞬间便听得一声炮响。

众人此时正行走于一道狭窄的冰谷中,两旁悬崖高耸。那火炮便是从两旁崖顶点放的,众人急忙拔剑四顾。见那炮声刚一响过,便有呐喊声响起:“太平军长毛匪若不快快受降,全都送死吧!”随即那箭矢犹如飞蝗般飞来。

众人暗道今日算是了结了!白云、阿梅施展轻功跃起,宝剑舞动处犹如两团银光在半空里护住众人,飞来的箭矢纷纷跌下。葛明燕、毛丫头与葛小全也不示弱,与一秋、季贵同把手中刀剑兵刃舞动如飞。那敌军的箭矢虽密集如雨,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众人。

小全大骂:“清狗还有啥狗屁花招都使出来吧!小爷如若怕你们就不会闯进这寒冰谷了!”

白云与阿梅刚叫众人往后撤去,又听崖上叫道:“放火!”那火箭木柴就滚滚而下。

众人大惊,皆料今日已断无冲出冰谷之西望了。

“海龙沟内观景,寒冰谷前向火。如此热闹之事怎么不等等我薛士元呢?”就在季贵身旁的冰岩壁上猛然掉下一大块冰来,一个人影从现出的大冰洞口飞出至半空里,一把大铁伞在其头顶飞速旋转,落下的火箭燃柴被抛到了远远的四周,薛士元叫道:“各位进洞。”

事到如今,大家也不容犹豫,一个接着一个的进入到洞内。只听他在洞外大叫一声:“咱们周身都暖和了,上面各位不消再送火啦!”人已闪进洞里。众人正面对着两个通道不知如何选择,见他手朝左面的那个一指,引领着大家急速行进。

经历了几番折腾变故,众人皆默然不语各自想着心事只顾迈步赶路,洞内虽是起起伏伏弯拐曲折,倒也不十分难走,在寒冰谷盘垣了多时,竟也行走惯了这冰雪路。不大一会儿只见眼前一亮,另一处洞口就在面前,却是林木深深花草繁茂。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辩出已经到了海龙沟的入口小道。一秋道:“咱此番过了之后这和尚也真不当了!去讨个老婆好好的过日子吧!”话音刚落,空中呼地一声响一张大网把众人罩将进去。树梢上草丛中窜出几十条大汉来,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清军大笑:“这个和尚思凡想讨老婆啦!到鬼门关讨去吧,哈哈哈!”

“讨老婆?老子也早就该讨个老婆了,今天还真逮着了两个小妞儿,嘿嘿…老子这次立了大功定要选一个!”另一个接着大声嚷嚷。

这几十个清军团团围住网中的众人,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就像在观赏着一群被困的猴儿一般。一秋和毛丫头破口大骂,其他人则强忍着不语,暗自思忖今日被擒如何能够脱身?人一旦被罩入网中就会由数名收网手快速收束,将其收拢得十分紧扎让人动弹不得,那随身的刀剑棍棒却是无法施展。

“可笑!你们来看这伙长毛匪人不就是些呆子么?都到中秋时节了还背了把大伞。可笑,太可笑!”一个像是读过几天书的清军看见薛士元手里那把伞的尖顶从一个网孔中露出一截来,又伸出腿去踢了踢一秋和尚伸到网外的一截禅杖,“这个想讨老婆的和尚更可笑,手里拿了根烧火棒!”

“别看轻了这个拿伞的,我听一个弟兄说过他还十分了得…”一个话未说完便惊叫起来,“…啊呀!”他只觉面前的那伞尖在那只网眼内似乎一晃,猛地变得撑大了许多,好象那网眼发出了‘扑、格!’的断裂声,中还不容他看明白就觉一股风迎面扑过,一个人影立在撑开的伞后,只将手一扬,伞已收拢。那人也不答理他只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钢刀笑一笑道:“了得了不得,要尝尝咱老薛的滋味儿才晓得!”

四周围着的清军有晓得他薛士元厉害的急忙退避开去。他只把刀一提要去割开那网,就听见身后众清兵一声呐喊:“邓右将军到了!咱们还怕个啥?快上去抓住他!”又朝着他蜂涌而上,其余的那几个收网手忙着收紧被他挣开的网孔。薛士元张开铁伞纵身看时,只见有一人戴着面罩骑马飞奔而至。

刹那间薛士元已看出来人其武功卓绝不在他和白云道长之下。不容有片刻犹豫,那把铁伞早在半空里旋转,一手扶持伞把一手脚踏数名清军头顶,早把那把缴来的钢刀朝对方抛去。众清军手持兵刃东奔西窜,望着在他们头顶闪展腾挪的薛士元无可奈何。马上的来人避开飞去的钢刀,伸手接住了薛士元连连发去的六枚蛇形针。薛士元心中暗道,莫以为我怕你了不成?只是担心被网住的人,看来不与你拼个高下是腾不出手来救人的了,将内力一聚提气纵身将铁伞一收借了收伞之风力反助,整个人犹如雨燕一般对着来人直冲过去。

这一招也确是叫做“雨燕搏云”,其快如闪电,加上铁伞伞尖在前锐利如矛,数年前的对阵之中极少有对手能避过此锋。可这来人也很是了得,就在薛士元刚一跃出之际,他左手只一扬,一块烧饼大小的物件飞速击来。薛士元在半空里看得真切,他毕竟见识过不少,管它是何种暗器也不避不让,那块物件噗地击到了铁伞尖上,一团烟雾霎时弥漫开来,同时一股奇特的香气阵阵四溢,薛士元在半空里刚一闪念…不好!中了迷毒!?…急撑伞时,人已软软地跌到地上。

对方也赞叹道:“铁伞游侠”真正是名不虚传!再看看四下,网内网外双方数人皆躺倒于地上,一时间一切重归于静寂,只有繁星点点,夜色朗朗。他不慌不忙地跳下马来,取出怀中的一个小瓶,拧开盖子把那藥水蘸到手指上,往薛士元和网中的众人人中穴上一抹。看到葛小全的半个身子已露到网外,他手里还握着把锋利异常的藏刀。

蒙面的清将目光炯炯的将藏刀拿到手里,似乎若有所思,伸出手指在刀叶面上轻轻地摩沙了一会儿,方把刀归还到了小全手中。

岂知薛士元早已跃起身子闪到他身后,伸出右手食指点向他肩外腧。原来就在他发现对方以藥粉击中时,急运‘水下闭息功’,他凭此内功可在水下伏得一两个时辰。当时只吸入了极其少量的迷藥,一时自是奈他不何,他仰面于地眯缝着双眼丝纹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暗暗关注着此人的行动。

对方也是格外敏捷,倏地闪身避过,反转身来你来我往地交起了手,斗了二十余合拳法并不分上下。士元见他拳式古怪多变正暗暗称奇,对方忽地跳出圈子将面罩摘下,拱手笑道:“薛兄拳法真了不得!”

士元瞟见他左手臂上有一串佛珠。…

第二十八章漫话十年前

小全从被他割破的网中挣出身子来,叫声:“姐姐!我姐姐呢!”

众人也陆续醒了过来,东张西望环顾四周,见身上的网已被割开。毛丫头也跳起来:“清妖若是抓走我葛明燕姐,我就去拼了!”

“别急,葛明燕有事去去就来。”薛士元道。小全和毛丫头也就不再言语。

“他娘的!那个骑马的清军捣个甚么鬼?”一秋和尚醒过来,见大家正围着他笑。又见地上躺着一大片清军皆昏迷未醒,跳将起来抡着禅杖就欲将他们一一打杀,“还留下他们干啥?你们比我这个假和尚还发慈悲呢!”

除了白云道长仍是席地而坐外,众人也纷纷抄起了兵刃。

“大家都别动手!”白云急忙叫了一声,薛士元也早伸出手来拉住一秋和尚的手肘。

阿梅道:“大家先别急了,葛静山将军托人带了信来。”

一秋和尚恼怒异常正要大发脾气,见薛士元手里展开着一张黄色绢绸,上有几行字迹:

“见此绢绸如见静山:薛士元任重独入川,申礼仁已暗把门庭换;斗转星移,天下事难断,人各有志不可强勉。银票现值数十万,分派妥善。

粗茶淡饭聊以度日,买田置屋供佛敬仙,皆可自便,凡天国家眷皆同一般。敌若不犯不起事,可免生灵少涂炭。

武利于防身,功贵在自练,燕儿小全谨记吾言。尘世争斗半生,仅为不解之缘,戎马静山已去也,草原寺内寄居一僧…净原留言。“

众人呆了半晌,白云道长长叹一声道:“斗转星移,天下事难断。果如静山将军…净原大师所言,我等也无话可说,贫道愿遵净原大师指点,前半生俗缘已了,余生将寄托于山野林间…”

薛世元见众人大都面露疑惑,皆一时心绪不宁,便向白云征询道:“这些清军还要待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咱们还是早些离开此地为妥,下一步如何,请师叔定夺吧。”

白云已从士元那里知道了一些缘故,又见葛明燕似乎满怀心事从小道那头走回来,想了一想,便安排大家退回寒冰谷后仍上杜鹃岭再议。

杜鹃岭上一草屋,大家席地而坐。

听薛士元述说后,众人方明白那施放迷藥的清将是自己人。至于来龙去脉士元未作其它解说只是看了葛明燕一眼,众人自然懂得事关重要,也不再多问。士元取出一张皮纸来道:“这才是那张银票。”

原来之前露面的那张是张假货,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我是说静山将军行事不会那么草率的。”阿梅道。

“时隔十载,人的面目都会变化,人心也是难料的啊!”白云道长叹道。

“想不到申礼仁这小子已作了白莲教一个头目,还混入到王鹏手下成了心腹!”一秋和尚恨恨地说道。

“不过只要他做事别对咱弟兄们太绝情,我也是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薛士元道。

众人一时无言,尤其是季贵低下了头来。

午夜早过,屋外星月洒地,四周一派安静。只见三个年轻人在草屋门外忙乎起来。

原来方才在途中季贵带着小全和毛丫头从山林中猎得几只山鸡野兔,剥皮收拾在季贵自是十分内行,不一会草屋外便架起一小堆木柴来。一秋忙要上前去止住,薛士元道声不碍事,一秋只得满面狐疑的坐下来看着他们点燃了那堆柴火。

薛士元见大家也流露不解便道:“清军已撤走,咱们暂时在此处休整一下已无危险。”

不大一会儿,一股股烤肉的香味儿飘进了草屋。众人的腹中早就唱起了‘空城计’,更何况平日里也是不易尝到这山间的烧烤野味。见季安从怀中掏出个竹筒,打开盖子抖出少许粉状的东西来,不待他均匀地撒上。一秋早抓过一只兔子撕咬起来。

“你就不怕季安放的是迷藥?”阿梅笑道。

“唔,唔。”一秋忙着大嚼大咽顾不上答话。

众人也忙乎起来,只听得一阵狼吞虎咽声。阿梅和两个女孩儿毕竟要斯文些,“怪不得那日在‘五色小海’的时候这位季师兄生怕打湿了他的衣裳,原来装着这么好的东西!”毛丫头用手背一抹那嘴角淌下的油迹笑道。

“你看看,成了个花脸了。”阿梅也笑了,“这个季贵把花椒末和盐一抹,简直吃得老身都差点…”

“我都差些儿把舌头吞下去了!”士元与众人大笑。

“有椒盐?我咋没尝出来?”一秋望望季贵,“只可惜没有一口酒来喝,要是蓝土地…”

众人刚要笑出声来,一下便嘎然而止。葛小全更是沉默不语,眼前时时浮现出蓝土地和阿菊老两口儿的形貌来。短短的几日里经历了这许多的人和事,他仿拂一下便长大了好几岁。之前弄不清楚的也一下就明白了,就是他和明燕姐弟俩的看家本事‘雪莲双龙针’,与薛士元的蛇形针相比也算不得高明多少,尤其是他自己的那几下子,好几次还是被人家薛大哥解救了的。

葛明燕打破沉寂向白云问道:“这‘雪莲双龙针筒’为聚首信物是我祖父安排的,可有一事晚辈不太明白,道长前辈可否告知?”

“你说”

“当初这银票是由何人保管,为何要等到十年后的这几天才交出来与我们?”

大家如何不想知道这事的缘故?于是纷纷围着道长聚拢来。

原来翼王西征之时,葛静山将军押解着一部份军饷。一日到了云南地界,军中有几人忽患急症发热不起,随军医官也诊断不出是何病症,试了些藥剂毫无结果,到了第二日便又有二十余人染上倒下,军营上下一片恐慌。

那天午后,一队藏商路过此地,葛静山将军请其首领进帐,请教川边草原地形风土人情,其间对方见将军心事重重,问起来方知军中有人患病。仔细问了一问便道声不妨事,转身出营。

不大一会儿就返回来,跟着来的一个伙伴拎着一只皮口袋。他们取出些藏藥和大茶,对医官吩咐如此这般,待医官弄明白后便作告辞。静山将军留其午宴被谢绝,回赠银两亦不受,两人只喝下了一壶文君酒便拱手告别,交谈中言语豪爽笑声不绝。

却说这边医官早已按其方法急忙炮制,分给患病将士服下。到了近黄昏时,葛静山将军还正焦急,就见医官来报,患者皆已大愈。将军忙按照那位藏商所嘱,令用行军大锅熬了汤藥,全军上下人服一碗,果然其后军营上下皆未再染上这类重疾。

人世间的事,有时竟也十分凑巧。就在半月之后,翼王的大军近入了川边地界,离大渡河只有半日的路程。葛静山将军在途中恰又遇见了那位藏商和他的商队,一见之下情形却是大为不同。不见了那由近百余头牦牛和骡马组成的驮队,只有十余头牦牛和骡马载着少许货物,正缓缓地在山路上移动,一副人马困乏疲惫不堪的情景。葛将军跳下马来惊问其故,听其叙说方知道了他们的遭遇。

由于连日的大雨不断,大渡河水猛涨。两日前在经过一座大山脚下时,不料恰恰走入被河水冲虚淘空的地段时,大块泥石就从山上垮塌下来,砸倒了好几头驮牛,一时间人畜惊慌无法控制,一场更大的灾祸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啊!后来又发生啥事了?”毛丫头瞪大了双眼。众人也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真是祸福只在旦夕之间啊!”白云道长叹息道,接着讲到了后来的情形。

那脚下的道路早已是岌岌可危,被这百余匹牛马组成的驮队一阵狂蹦乱踏,就听见轰然一声,脚下大陷之时山坡也随即又大塌了一壁泥石下来,刹时便有数十匹牲畜跌落下河,只见波涛汹涌浊浪翻滚,一瞬间便被吞没于滔天的洪水泥流中…。

“啊!…”

众人正急于想知道结局,忽见草屋外天空中有火光一闪,立时警觉的都奔出门外。白云看了看道声不妨事。阿梅也道这冲起的两束焰火是清军收兵的信号。

“清军若搞的是假收兵呢?”葛明燕道。

“真假都没关系,看他们的方位离咱们已是很远一段距离了。”阿梅边说边又返回草屋内,“这后半夜还有些儿凉哩。”

“还是白老前辈给咱接着讲吧。”只有薛士元仍坐在草屋里没出来,他知道清军是真的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