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藏商的驮队往来于康巴藏区草原与内地的雅州和成都府,往返需时至少月余。这一次他们用麝香虫草等藥材从内地换回的茶叶盐巴和布匹绸缎,几乎全部被洪水卷走。更为严重的是刚与成都府几家藥商交易后的好些银两首饰也在那驮牛背上,同时还失去了好几个伙伴。

只因这次交易重大,商家的大当家才亲自同行,大当家便是那日用藏藥救治了患病将士的这位藏商。他当场便急得在岸边追逐着河水发疯似的奔跑,其危险可知。直到几个弟兄拼力把他拉了回来。

遇上葛静山将军时,他们正牵着剩下的十余匹牦牛和骡马无可奈何地朝返回的方向走着。

当葛静山将军了解到他们的处境后,自然是倍感同情。知道他们眼下已无银两购进货物,只得空手而返,而草原上的乡亲们正眼巴巴的企盼着驮队带回那些过日子离不了的茶叶、盐巴和绸缎…自古人们皆说蜀道难,殊不知蜀中川边那崇山峻岭中峡谷深深草原宽阔,虽是景色特异壮观,可通往其间的道路更是艰难。

众人听到这里皆无不点头,自从取道飞仙关进入黑熊沟开始,个个亲历其地自是深有感触。

薛世元摇头叹道:“山崩地裂海河浪卷,任你是何等好汉也莫奈何,想那一千多年前的西楚霸王是何等英雄?却被逼到了乌江…”

“若不是这条大渡河,咱们翼王与众多的弟兄姐妹也不至于…”阿梅接口叹道。

“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白云道长若有所思,悠悠缓缓地吟道。

“道长老伯,求求你老人家别再念那些咱听不懂的词儿了罢。”

众人听毛丫头这么说,也有些忍不住悄悄地笑了。阿梅斥声道:“丫头你反了么!竟敢对白老前辈胡言乱语?”

白云道长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娃儿听不懂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一秋和尚小声嘀咕道:“莫说娃儿们听不明白,就连咱老和尚都被你经常弄得稀里糊涂的。”

“说得直白些就是这天道自然人莫能抗也!贫道这就往下讲,讲明白了大家也就都好了结这一段因果。”

唯薛士元心里暗道,道长此说却与翼王兵败大渡河之因不太合乎,他也只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还是听道长接着又讲下去。

当下葛静山将军决定借出一笔银两,帮助他们返回雅州进货。可这毕竟不是个小数,至少需要上万银两方能够周转。于是一面派人呈报翼王,一面就近安排人马歇息埋锅造饭,在帐中接待了这几位客人。

“那后来翼王就答应了?”葛小全一直全神贯注的听着。

“答应了。”

“借了多少?”

“八万两。”薛士元道。

“你也知道?”葛明燕与毛丫头齐声问道。众人并不清楚,就在大家皆昏睡不醒之时,头戴面罩的那员清将已向薛士元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咱们都知道当年翼王率军入川,意欲到川西立足后再图大计,本就极愿与藏民结盟的,就在前两年我也到过藏区,藏人可是极守诺言讲求信义的。”薛士元道。

“我想翼王一定早就与那边的朋友联系上了。”小全若有所思地道。

“这也说不定,但这是属于军中极其机密的事,当初谁能知道?”阿梅道。

白云接着道:“咱也不用妄加猜测了,总之当时就借出白银八万两。那位藏商大当家自是分外高兴,对葛将军道,日后定将加倍奉还。葛将军只要他们以后还回本金就行了,并且取出他自己多年的积蓄,共有五千两白银送给他们,对方说啥也不收。静山将军道,且不说是他们用藏藥帮了大忙,就算是认了朋友,也就不应推辞。藏人结交朋友才真具有古风,只要他把你认作是朋友,那真是…个个犹如当年的秦叔宝!

当时那位大当家听静山将军这么一说,也就不再推辞,端起静山将军给他斟上的那碗酒,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道,“你、我,是好朋友!比好朋友还好!对么?”见静山将军连连点头,又从怀中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石,“我想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同葛将军你结拜为兄弟,将军你能答应么?”话音刚落,就听到营帐内响起静山将军高兴的笑声…。

两人仰头饮下碗中酒,葛静山将军收下对方赠送的玛瑙石,双方互道一声,谢了!兄弟保重,后会有期!

“啊,当年借去八万两,十年奉还了八十万!”毛丫头叹道。

白云微微一笑道:“正如士元所说,藏区人恩怨分明极讲信义。”

小全不解道:“那为啥要等到十年以后呢?”

“这也正是葛静山将军深谋远虑之处。当时形势万般险恶,料到在三五年中,清廷定会严酷搜捕镇压太平军余部及其家眷,要想联络起事是极其困难的。…因此与对方相约在十年之后,何况也是葛静山将军在安顺场恶战中命不该绝,后来就到了藏区的查龙草原上,与他那时结交下的藏人朋友相见已不是难事了。但静山将军如今已皈依佛门,已难以再来料理此事。因而便托草原上的朋友出面也就稳妥多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生出了这许多的曲折来…”薛士元说到此处,带着极其钦佩的口吻道,“其实在座的前辈们无一不是极讲信义之人,时至今日千里迢迢也要到此一会,咱们后生晚辈们又如何能不效力呢?士元不过是谨遵师命前来搅上一搅,以防备那躲在暗处的对手而已。”

“怪不得就连那个叫王鹏的清将都东奔西忙的,想着他个人独吞这笔钱财呢!”毛丫头叫道。

“这几年咱们的身价减啦,逮住一个不过才得一两巴两赏银。”季贵冷不拎丁冒出两句话来,他正坐在靠近门外的地方,像是仍在向火。

“那么姓申的交给道长老伯的针筒是空的,他窃取的那份呢?”小全还是不解,他想到被薛士元弄得太玄乎了。

“那份银票自然是张假的了,真真假假的让对手防不胜防,这便是你薛师兄过人的本领。”阿梅笑道。

一秋和尚也笑道:“哪里像我这老朽早是笨得无用了,真是‘后浪赶过前浪走,前辈后生再聚首’”扭头见葛明燕正抚玩着手上的一串佛珠,惊呀道:“啊呀,你这佛珠可是上好的珊瑚珠哩!”

白云道长见状微微一笑,把话岔开道:“夜已将尽,咱们也就不能在此久留了,天下事如今看来犹如春秋冬夏季节更替罢了,非人力可能变更也。”

薛士元听见道长如此之说,心里虽觉这话不能苟同,但又转念一想,那天王刚坐上了半壁山河,便就大摆帝王派头…宠信分封他的兄弟亲戚,张罗了后宫妻妾一大群,声色犬马骄奢婬逸,分得王位的也忙着争权夺位相互残杀…,这天国的山河即便是坐稳了又是如何?未必就比现今的朝廷好些儿么?只可怜我那师父和几位师叔师娘师哥师姐,死的死伤的伤,眼前竟浮现出无数熟悉的面容来,隐隐约约中,似见师父的身影正行走在青城山的松林间,剩下的一只独臂正在拾掇松林间的松枝,另一侧肩头垂下一只空空荡荡的袖口…刹时间一种莫名的思绪直涌上了心头,眼前竟浮现出当年沙场上一幕幕惨烈的情景…自己受伤多次,九死一生,众多的小伙伴‘娃娃兵’身首异处血肉模糊…他们都值么?

一股山风掠过,好象整个群山都在发问,值么?…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望了望四周满目的树枝在风中微微摇曳,天边已略显出鱼肚白,仰面无声地长叹出一口气来,只把身子挺了一挺,握了握手中那柄铁伞,觉得不必再去理论这些令人伤感的往事。

白云道长微微叹息一声,“今夜在海龙沟杜鹃岭上,就此一别了。净原大师托付之事…”

阿梅不待道长说完便接口道:“就交给士元师侄与几个后生娃娃们去办吧。”

一秋和尚也连连点头笑道:“你们遇上需贫僧出力的地方尽管招呼就是了,咱这次回去就要还俗了。”

几个后生偷偷地抿嘴而笑,白云道长也微微摇头。

毛丫头告诉婆婆,她要与葛家姐弟一同先去查龙草原,阿梅点头应允了:“算啦!反正丫头也在咱老婆子身边坐不住了,由你跑去吧!不过再过个三年五载咱老得走不动了,看你还敢丢下老婆子自个儿跑么?”

毛丫头当着大家的面在婆婆身上撒起娇来:“婆婆这么好的精神,再过十年也还比我跑得快的呀!”见众人笑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忙跑出门去,却又回头叫了一声:“好香哦!”

就在大家说说笑笑间,季贵早已是不声不响地将几只烤熟的鸡腿兔肉一一递到了众人的手上。

“季师兄不与咱们同路去大草原么?”毛丫头问道。

季贵望着山岭下的寒冰谷摇摇头:“我还是得回家去,出门之前,咱家那点糊口的田地还是请邻居帮忙照看着的。”

大伙儿一时无语便都走出屋外,站立在屋前这一块草地上时,刚刚出山的太阳正将一抹金色的光芒洒到了大家的身上。

薛士元看看众人,道声:“山高水长,不及咱们这次说来话长;林木深深,不及前辈们当年关照咱后辈情深,不及咱们忘年朋辈交情之深!斗转星移,来日不短也不以为长,各位前辈和弟兄朋辈望多多保重!士元该做的事自会尽力去做到的,就此与大家别过了!”行礼作别转过身时,其言语动作间竟然有些不舍之状。只见他慢慢的背负上那把铁伞,抬头环视一下晨曦之下的群山,不疾不徐迈步而去,身后飘来一阵吟唱声:

大渡河,水依然,安顺场边秋风骤,妄评前辈功薄厚?英雄不惧敌手强,怕只怕,窝里乱,身后枪,腹内患病自倒桩。

海龙沟,杜鹃岭,寒冰谷中月正冷,后生眼前景已新。独伞一把游天下,极目望,山如海,归去来,浮云旧事莫挂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