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些人喊什么呀?

叶初清凌凌的眸子看着谢澹,眼神里带着询问。

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谢澹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把她的头温柔地压在自己肩上,动作中带着某种安抚, 稳稳开了口。

“众卿平身。”

朝臣们群臣起来后躬身立着,也没人敢抬头,皇帝声音依旧清冷淡漠, 可怀里却抱着个少女呢,那少女双臂搂着皇帝的后颈趴在他肩头, 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 而皇帝丝毫也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

群臣担惊受怕这好几天, 在刚刚狂喜释然之后,这会儿反倒有些尴尬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神都不敢多一个。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 谢澹面色如常, 淡声说道:“朕平安无事,众卿担心了。”

群臣便又躬身揖礼, 齐呼:“天佑吾皇, 天佑大周!吾皇盛世太平,江山永固!”

“陈连江,宣旨。”

谢澹留下这句, 便抱着小姑娘稳步而去。

陈连江打开一卷圣旨,抑扬顿挫读了起来, 大意说楚家图谋不轨, 指使淑妃下毒谋害皇帝在先, 纵火焚宫行刺在后,今令铁甲卫查抄楚氏一党,交由三司会审。

陈连江读完圣旨,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潭,群臣一个个又呼喊“陛下圣明”“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陈连江笑眯眯合上圣旨说道:“列位大人,陛下此次遭楚氏下毒,实在是十分危险,龙体初愈,昨夜又亲自指挥各部抵御刺客,扑救宫中大火,哎呦,陛下一夜都没合眼呢,今日就不逐一召见各位了,铁甲卫那边一早就开始忙了,三司六部怕都得各自准备一下。清凉殿已经焚毁,明日辰时正,改在明泉殿早朝。”

群臣纷纷称是,尽管看着皇帝的样子可不像陈连江说的那么虚弱,一路稳稳抱着那女子走了都没放下来呢。

说完正事,文武百官们心头各自惊涛骇浪,盘踞朝中近百年的楚氏一族就要连根拔起了,皇帝平安无恙,众臣也终于心中安定下来,这个时候好奇之心便又起来了。

便有人笑着小声向陈连江打听到:“陈公公,刚才那女子,是宫中哪位娘娘啊?”

“嗐,瞧您说的,宫中如今哪还有什么娘娘啊。”陈连江道,“淑妃楚氏因楚涣之事怀恨在心,受楚家指使下毒谋害陛下,幸亏陛下福泽深厚,上天庇佑,这才转危为安。可怜卫妃娘娘最先察觉淑妃下毒,为救陛下以身犯险,如今身受重伤,只怕是……”

他故意叹了口气,剩下的话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于京城宫中留守的孔妃和杨妃,家族都是楚家一系,原本也在今日查抄之列,这两位的结局自不必说了。

陈连江说完,笑容可掬地躬身道:“列位大人,今日就这么着吧,奴婢知道各位大人担心龙体,陛下可得好好歇歇了,今日咱们谁也别打扰陛下。各位大人也先回府歇着,奴婢这就先告退了。”

“陈公公慢走。”

看着陈连江四平八稳的背影,几个搭话的朝臣不禁暗暗腹诽,这老狐狸,问他那女子身份来历,他倒好,嘚啵嘚啵了一大堆,关于那女子的却一个字都没说。

朝臣们陆续离开,三五成群往宫门外走,有人小声道:“张大人,您刚才瞧见没有,那女子长得好像是……嘉仪县主?这么说,皇后之位……”

楚家倒了,卫妃身受重伤只怕不行了,后位三个人选可就只剩下嘉仪县主了,刚才那女子要真是嘉仪县主……

张大人打断他道:“哎呦我说刘大人,您居然还瞧见了,我连头都没敢抬。”

“哎呦我哪里敢抬头啊,那不是刚才那女子骑马进宫的时候,我凑巧看了一眼,看得不仔细,确实有些像嘉仪县主。”

这么一议论,众人的目光便看向郭遇,郭遇刚才只瞧见个后脑勺,人被皇帝密实地藏在怀里,他哪里知道长什么样,闻言寒着脸斥道:“休得胡说八道,那女子跟本王毫无牵扯,本王的女儿一向端庄持重、知书达理,如今好好的在府中呢。”

* * *

绿意婆娑的宫道上,谢澹抱着叶初一步一步往前走。昨晚的那场大火烧过,空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烟火味,鸟儿和鸣蝉却已经声声清唱了。

叶初被谢澹抱着,两手扶着他肩膀,小脸默然注视着他的脸,半晌,问了一句:“哥哥,哪个是皇帝呀?”

她说话的语调总是轻声慢言,软绵绵的,听不出起伏。谢澹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睛,她被他抱着,高度便能跟他平视,甚至还要高出他一些,小姑娘微微歪着头,小脸上不喜不怒的,没什么表情。

“皇帝是……哥哥。”谢澹道。

叶初不喜不恼地跟他对视,问道:“哥哥今天当皇帝了吗?”

“……”谢澹顿了顿,老老实实回答,“不是。”

“那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以前……”谢澹斟酌着说道,“以前怕你担心,怕你生气,你那时候还小呢,就先没告诉你。”

叶初困惑道:“你怎么成了皇帝了?”

“我带你逃亡之前原本就是太子,我父亲就是世宗皇帝。”谢澹道。

他一提叶初也就明白过来,这段故事他跟她说过的,只不过故意含糊没有说清楚他的“家世”罢了。

“嗯,知道了。”小姑娘点点头,小脸不喜不恼的半天没说话,半晌忽然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动不动砍人脑袋,还选了一大堆妃子的好色皇帝。”

“没有,别听他们瞎说。”谢澹想都不想否认,柔声哄道,“安安,你从小跟着哥哥长大,你最清楚的,哥哥是他们口中那种滥杀残暴、还好色的人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就是个骗子。”小姑娘撇撇嘴,挣扎着推他,“放我下来。”

“地上脏,哥哥抱你走。”谢澹道,“你都不知道哥哥多想你。”

“我一点儿都不想你。我要下来。”

小姑娘两只脚摆动乱踢,踢在他腿上,谢澹抱着她脚步未停,叹气道:“别动,你哥身上疼,本来就疼,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有多可怜。”

小姑娘这下不敢动了,安静地注视着他,问道:“你怎么啦,受伤了?”

“差不多。”谢澹道,“你都不知道哥哥多可怜,有人给我下毒,我差点就死了,你也看见了,他们还放火想烧死我,派了那么多刺客来杀我。”

“你中毒了?”叶初狐疑地看看他。

“嗯。”谢澹道,“我痛了一整夜,真的差点死了。许太医来给我解毒,不信你问他。”

小姑娘果然心疼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他半晌,问道:“真的?”

“真的。”

“现在好了吗?”

“现在好多了。”

“谁给你下毒?”

“你说的那些美女妃子。”谢澹道,“你看你哥敢不敢好色,我从来都不敢往后宫里去,我就没怎么见过她们。那些人哪里是什么美女,那是美女蛇才对,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进宫来害我的。”

“……”叶初给了他一个十分无语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刺客昨晚也都抓起来了,还有背后指使的人,我今天就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

天不亮铁甲卫的人就该动手了,这会儿估摸着已经都抓差不多了吧,天牢又该人满为患。

葱绿的树荫下,谢澹抱着她径直往雨前斋走,他也不是非得要抱她,他其实没骗她,地上真的脏。

御前这一片区域,昨晚尸横遍地,就没几处没死过人的,尤其清凉殿周围,天亮时殿前的青石地面血迹斑斑,灭火的水流过去,混在一起都是黑色的,宫人和侍卫们一直冲洗到现在。

小姑娘从小干干净净的,哪能踩到一点脏东西。

谢澹不敢跟她这么说,怕吓着她。

叶初面无表情地看他:“怎么让你说的,当皇帝多可怜似的。”

“真的很可怜。”谢澹道,“要不然哥哥为何天天把你藏起来,你想想小时候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当皇帝哪是什么好差事,皇帝就是个孤家寡人,身边的人全都在算计你,算计权势富贵,算计恩宠,算计利益,连亲祖母都算计你,还不如平头百姓天伦亲情,你说可不可怜?”

谢澹感伤的一喟,抱着她蹭蹭她的鬓发说,“幸亏哥哥还有安安,要不哥哥真就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叶初撇着嘴,眼睛清凌凌的看着他,两人整天在一块儿,她要是看不出来他装可怜,只怕真傻。

谢澹在她揶揄嫌弃的目光中自己也不禁有些好笑,认真说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看,从这里往湖那边走,过了湖边溪亭到福宁殿,我那位算计我的亲祖母,这会儿还软禁在里头呢。”

“太皇太后?”

“嗯。”

“她是你的亲祖母,为什么要算计你?”

“为了权势富贵,为了她娘家家族的利益呗。”谢澹道,太皇太后原本就是一个权势熏心的女人,权力欲不会厌倦,只会使人越来越上瘾,野心也只会越养越大。

“我后宫那些妃子也都是她折腾出来的,给我下毒的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我的淑妃娘娘。这些高门贵女,早就被各种规矩礼仪、各种家族利益腌渍入味了,既古板无趣,又恶毒无耻,你说我敢不敢靠近她们,敢不敢好色?我又不傻。”

他笑着问她:“你看看你哥,长得像个大傻子吗?”

小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像傻子,像个骗子。”

谢澹笑,一手抱稳她,手臂稍稍换了个姿势,抱着她悠哉闲适地往前走。他这会儿,才真正有了悠然从容的心情。

叶菱和叶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便只见主子抱着姑娘,两人一路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儿,也没恼,也没闹,十分温馨闲适的样子。

叶茴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姑娘得生气收拾他呢。”

叶菱瞥了叶茴一眼,低声嗔道:“别胡说八道,你也有点儿规矩。”

“不是……”叶茴十分不甘心地问道,“你说姑娘怎么不跟他急呢,就这么算了?姑娘这也太好性子了。”

“你以为姑娘是你呢,泼皮。”叶菱道。

姑娘那性子,生气也学不来撒泼大闹,谁知道他们这会儿说什么呢。她们也听不到两人主子说的什么,反而看起来两人卿卿我我就对了。

谋天下的男人,谋人心,可怜的姑娘哪里是对手。

“要是谁敢骗我这么久……”叶茴鼻子里哼哼两声。

叶菱瞪了她一眼,无奈道:“你还巴不得他们闹起来是不是?”

叶茴撇撇嘴自己笑了下,看着前边两位主子。皇帝手臂抱着人,后背的衣裳便有些绷紧,宽肩窄腰,背影挺拔,怡然抱着姑娘步入了雨前斋。

一进雨前斋的大门,小丫鬟冰糖眼尖地最先看到她们,惊喜之下十分没规矩地喊了一声:“姑娘回来了!”

院里跟着此起彼伏响起“姑娘回来啦”的欢呼声,须臾工夫,几十名丫鬟、内侍从屋里跑出来,呼啦啦院里跪倒一大片。

“见过主子,见过姑娘。”“姑娘万福金安。”“姑娘您可回来了,姑娘平安无事就好。”

谢澹放下她,叶初双脚落地,看着跪了满院子的丫鬟内侍们,忙问道:“昨晚吓死我了,你们都没事吧?”

春江忙笑道:“姑娘,我们没事。刺客主要在清凉殿那边,咱们雨前斋也有侍卫守着,都没事,就是一个个都十分担心姑娘。”

叶初忙说她也没事,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丫鬟们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她进去了。

叶初在外两天三夜,在韩家别院住了两夜,又在山下大营住了一夜,尤其山下大营的行帐条件有限,天气炎热,行帐中别说用冰,沐浴都不是很方便,她回到自己屋里,往塌上一趴,不由舒服地一喟。

叶初便叫丫鬟们备水,先仔细沐浴梳洗。丫鬟们在香樟木浴桶里撒了花露和花瓣,叶初坐在浴桶里自己洗,四个春便守在旁边伺候。

丫鬟们一边陪她,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这几日的事情,诉说昨晚外头厮杀声在雨前斋都能听到,丫鬟们都吓死了,常顺带着内侍和侍卫们守在周围,丫鬟们则一晚上围在一起坐到天将亮,外头才平定下来。

春江道:“得亏主子平日都住在雨前斋,要是住在清凉殿,殿里必然有不少人伺候,只怕多多少少都得死伤。”

叶初听着她嘴里“主子主子”地叫,便问道:“你们知道他是皇帝吗?”

四个春面面相觑,叶初撇嘴说道:“看来你们都知道,就哄我一个。”

“姑娘恕罪。”春江低头道,“奴婢们是姑娘的人,只管伺候好姑娘。”

叶初道:“你们都跟他一伙儿的。”

春江赶紧说:“姑娘,奴婢们是您的人,跟您是一心的。”

叶初心里哼了一声,一个大骗子,带着一堆骗子,满屋子都是骗子。

叶初沐浴过后,换了件清爽干净的粉蓝色衫子,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一眼看见谢澹坐在外间塌上,见她出来,便走过来给她擦干头发,擦拭过后他拿了个梳子,把她两侧的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些,在头顶用丝带系住,好让头发自然晾干。

谢澹一边给她系好头发,一边观察着镜子里小姑娘的神情,怎么洗个澡出来,脸色闷闷像是又不高兴了似的。

刚才都没这样啊。

“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谢澹挥手屏退了屋里下人,笑道,“安安,我今天闲一点,明日大概就要忙起来了,趁着现在,还有什么想问的事情你尽管问,要是还不高兴……”他想了想,也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想怎么样,索性说道,“安安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原谅我,能不能告诉我?”

小姑娘瞅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站起来默默往外走,谢澹赶紧跟上,拉了她一下问道:“外头开始热了,你做什么去?”

“晾头发。”小姑娘胳膊一挣,挣脱他的手,自顾自沿着游廊往前走,一径走到两个院子中间隔着的小花圃,便沿着合欢花围成的树荫,围着中间的寿山石做成的假山花圃转圈圈。

谢澹跟在她身后,伸手扯了扯她袖子,小姑娘一抬手,再次挣脱了他。拉了几次都被她甩来了,谢澹一看,好嘛,这是想起来什么又生气了?

于是绿意斑驳的小院里,便只见长发披散的少女低着头,慢慢吞吞地前边走,高大的男子在后边跟着,两人都颇有耐心似的,围着假山造景一圈圈地转。

走了几圈,叶初见他尾巴似的不说话,便越发郁闷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噘着嘴摆弄落在地上的合欢花不搭理人。

谢澹走过来蹲在她旁边,两人就这么默默蹲了会儿,谢澹碰碰她胳膊,问道:“又怎么啦,说话呀?”

“他们全都知道,常顺,叶菱……整个雨前斋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对不对?”

“……对。”谢澹道,“整个御前都知道。”

“整个御前都知道,就哄我一个人,合着大家都知道就骗我一个。”越想越气人,叶初委屈地哼了一声,“哼,他们都是你一伙儿的,就欺负我一个人,你们都是坏人。”

“我错了,我不对。我记得你以前说,我是你哥哥,我骗你什么你也不能打我。这回你都知道了,要不……” ”谢澹伸出一只手掌给她,说道,“要不你打几下?”

无赖。叶初扭过脸去不想理他。

“安安……”

“别叫安安!”小姑娘凶巴巴说道,“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谢澹顿了顿:“妹妹?”

“别叫妹妹!”

“叶大姑娘?”

“你走开!”

她低头蹲着,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背上,有的垂落下来,都快弄到地上了,谢澹伸手把她垂下的头发握住。

他同样蹲着也比她高出一截,便努力把头低下去伸到她面前,看着她鼓着的小脸,不许叫安安,不许叫妹妹,他顿了顿,含笑的声音叫道:“那……姐姐?”

“……”叶初抬头看看他,顿时被他气笑了,啼笑皆非地打了他一下:“什么人呀,你还好不好意思了!”

谢澹身边的小内侍从前边窗中偷偷觑着院里,姑娘和陛下蹲在地上,陛下还握着姑娘的头发,两人头凑在一起,蹲在那儿窃窃私语,十分亲昵的样子。

小内侍喜滋滋地啧了一声,姑娘和陛下感情可真好。

作者有话说:

叶茴:打起来打起来,不能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