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夫人毕竟老练许多, 听那管事娘子说完,冷下脸训斥道:“这话你也敢乱说?这只不过是你胡乱揣测,说出去败坏人家姑娘名声, 岂不是我们府上的罪过了?京城里藏龙卧虎,什么人物没有, 那些有底蕴的人家素来内敛,又不是穷人乍富,有几个钱都要显摆在脸上, 说不定人家把宅子门脸弄得朴实些,只是不想太招摇呢。”

那个管事娘子领会过来, 知道宣平侯夫人是敲打提醒自己, 不管怎样, 这位叶大人和叶大姑娘非比寻常,是宣平侯府都不敢轻易得罪的。

那管事娘子忙说:“对对,夫人教训的是,是奴婢自己胡乱揣测, 夫人放心, 出了这个门,我再乱说话就该乱棍打死了。”

“退下吧。”

“是。”

两个管事娘子出去之后, 叶毓疑虑地问道:“婆母, 您觉得这事情……”

“不大可能,若是真如她所说,那得什么人能养得起这般金尊玉贵的外室?没道理的。”

这倒也是, 叶毓心里这才舒服些了。这么纯净美好的姑娘若是让人骗去养做外室,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心中生气。

宣平侯夫人跟叶毓说道:“你刚回京城不久, 若是真想和这位叶大姑娘结交倒也无妨, 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不要犯人家忌讳。”

叶毓点头表示受教。宣平侯夫人语气一转,换了个轻松的口吻笑道:“可真是托了叶大姑娘的福,这么好的东西,我留两个尝鲜,别的你都拿去给姝儿和照儿吃吧。”

“他们年纪小吃什么不行,母亲先尝尝。”

婆媳两个客套几句,宣平侯夫人留下两个红橘,五六个大青枣,别的就都叫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吃。叶毓自己也只舍得尝了尝,全都留给了一双小儿女。

韩子赟这几日在京畿大营值守,没回府里来,叶毓一肚子心事也不能找他商量,心里反反复复盘桓的都是叶初的影子。

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自从见了叶初,整个心思莫名都系在这女孩儿身上。

期间嘉仪县主办了个赏花会,说王府里红白海棠都开了,邀请京中各家贵女去忠王府赏海棠花。帖子送到宣平侯府,叶毓托词没去,不是冲着郭子衿,但凡想到忠王府里有郭遇那个人,叶毓这辈子都不想踏进忠王府半步。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叶毓,她隔天就派人来给叶初送了张帖子,邀请她来宣平侯府赏花。

“说是她们家花园里两株双色山茶开得正好,请我去赏花。”叶初第一次收到这种请帖,新奇地拿着这张帖子给谢澹看,问他,“哥哥,你说我去不去呀,咱们家的园子里不是也有双色山茶花吗,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澹道:“她说赏花,其实就是邀请你去玩。”

“我跟她们家又不熟悉,也就跟韩静姝熟悉一点儿。”她想了一下,问道,“哥哥,要不你陪我去吧?”

谢澹屈指作势要弹她脑门,好笑地嗔道:“你哥一个大男人,陪你去跟一帮夫人小姐赏花?亏你想得出来。”

叶初自己也觉得好笑,也就那么一说,笑嘻嘻捂着脑门躲开了,问他:“哥哥,你说这位韩夫人是不是也太好客了,又给我送礼,又请我去玩。”

谢澹道:“她大约觉得跟你投缘,想结交你吧。你要真不想去,就给她回个信,找个托词说你不去就行了。”

“托词生病吗?”叶初说,“你等我想想要不要去。”

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不想去。果然,小姑娘叫人给叶毓回了信,多谢叶夫人相邀,却推说自己偶感小恙,有点咳嗽,赏花会就不去了。

然而叶初没想到,第二天叶毓就派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来问安,还送了两瓶秋梨膏和几样补品来。结果还把常顺吓了一跳,没听说姑娘生病啊,他这大管家当得也太失职了!

常顺把来人请进来喝茶招待,自己赶紧就往内宅跑。

叶初撒了个小谎就觉得这事儿过去了,早晨起床后正在梳妆,叶茴一脸狐疑地进来问:“姑娘你怎么了,可要把许太医叫来?”

叶初:“我没怎么啊?”

叶茴就把宣平侯府派人来探病送秋梨膏的事儿说了,“……常顺这会儿正在外头等着问安呢,你正在梳妆不让他进,他拦着我打听姑娘贵体好些了没。”

叶初:“……”

小姑娘窘着脸放下正在吃的牛乳燕窝,赶紧叫春江去处理这事儿。春江自然知道自家姑娘撒了个小谎,接了补品道了谢,才好生把人送走了。

晚间谢澹回来叶初跟他讲,谢澹笑了老半天。

“你还笑!”叶初懊恼地扯着他撒娇不依,嘀咕道,“我哪知道她还会叫人来探病啊,这位韩夫人是不是也太热络了。”

中间隔了十多日,宣平侯府又送了帖子来,说是叶毓和韩静姝想约她一起去太液池游湖泛舟。叶初这次犹豫一下,答应了。

她实在是不习惯要到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家里玩,但是跟韩静姝相约去湖边玩却还挺愿意的。

这事情谢澹也不好陪着,到了那日,便安排卫沉提前派人去太液池巡查值守,常顺带了二十名侍卫护送叶初过去。三月末的天气,叶初里头穿着杏色襦裙,外头罩了件薄薄的浅绿提花纱褙子,收拾打扮一番就出了门。

宣平侯府备下了一条双层画舫,不止叶毓和韩静姝来了,还叫了府中两名庶女来作陪。两人跟叶初年纪相仿,一个十五岁叫韩瑾儿,一个十三岁叫韩锳儿,比叶初还小了一岁。叶毓为这次游湖可没少准备,在画舫上摆满了点心茶果,设了酒宴,带着几个女孩儿坐在画舫上绕湖观景游玩。

来之前叶毓就琢磨着要找些什么话题、怎么跟叶初熟络起来,结果见面之后,她和两个小姑子就沦为陪同,全程听着韩静姝小嘴啵啵啵,缠着叶初问这问那,这两人倒是挺有话说。

韩静姝问:“叶姐姐,你上回赏花怎么没来,娘亲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了吗?”

一提这茬儿叶初心里还有点窘,赶紧说:“就是这时节容易咳嗽几声,已经好了,多谢韩夫人送的秋梨膏。”

叶毓关切问她怎么容易咳嗽呢,叶初说幼年体弱,冬春时节就会有咳嗽的毛病。

叶毓道:“你身子看着就娇弱,女孩儿家身体可得小心些,请郎中了没有?”

“请了,已经好了。”叶初忙说,“谢谢韩夫人关心,我就是胎里弱,看着不省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哥哥一直有请太医帮我调理,如今已经好多了,也就是看着有点儿瘦罢了。”

叶毓一听忙问:“怎么会胎里弱呢?你娘亲是怎么去了的,父母早逝后就一直跟哥哥生活?”

叶初道:“哥哥说我是早产,小时候老生病,现在已经好多了。韩夫人不用为我担心。我娘亲很早就病逝了,那时我太小了还不到三岁,也不甚清楚。”

早产啊,长姐的女儿也是早产。叶毓心中轻叹,觉得眼前这女孩很叫人心疼。

她忽然想到,似乎没听说嘉仪县主有体弱之症?

叶毓心中各种念头,定定神忙又问:“叶大姑娘幼年不是住在京城吧,老家是哪里?”

叶初琢磨着,自己跟哥哥住过许多地方,哪里算是老家呀,就说:“以前住在漉州。”

见叶初清凌凌的目光看过来,叶毓自己也觉得一直问这问那有些太急切了,忙笑道:“你看我这性子,实不相瞒,叶大姑娘长得跟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我一时有些冒昧失礼了。”

“无妨的。”叶初抿嘴浅笑。

“叶大姑娘,能不能问一问,你母亲姓什么?”

叶初说:“我母亲姓叶啊,我随母姓。”

“你母亲姓叶?”叶毓愣住,她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叶初的父亲姓叶,为此还曾怀疑过她父亲是否跟自己娘家有什么亲缘关系,才会跟长姐长得相似,竟然没想到她随母姓!

叶毓急忙追问道,“那你父母是谁,为什么随母姓呢?”

父亲的名讳哥哥从来也没提过,她哪里知道。叶初赧然笑道:“我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可能因此随母姓吧。”

叶毓:……郭遇那小人还没死呢。这点似乎对不上。

叶毓不死心地又问:“你母亲姓叶,跟之前的太常寺卿叶家可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一遍了,叶初摇摇头:“当真不认识。”

她一直问来问去,叶初不免就觉得有些别扭了。她拉着韩静姝转移了话题,望着湖面笑道:“这湖真大,里边也不知道有没有鱼。”

韩静姝说:“这么大的湖,一准是有鱼的,叶姐姐你会钓鱼吗,我会钓鱼。”

“我也会,我在家里就喜欢去园子里钓鱼,我还喜欢吃鱼。”叶初道。

韩静姝高兴得一拍手:“我也喜欢吃鱼,姐姐我们去钓鱼玩吧!”

韩静姝跳起来就跑,叫丫鬟赶紧给她们拿鱼竿来,拉着叶初跑下画舫二楼去钓鱼。叶初随身的四个丫鬟也立刻跟了下去。

韩瑾儿和韩锳儿虽是庶女,却也是京城里教养长大的侯府闺秀,礼仪规矩上可不敢有半点随性,两人就坐在二楼陪着叶毓。

韩锳儿笑道:“这位叶大姑娘张口闭口都是哥哥,她哥哥一定十分宠她。”

韩瑾儿道:“是啊,你没听说她父母早逝吗,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对唯一的妹妹自然十分疼爱。”

叶毓坐在那儿心绪杂乱,不停地自我纠结游移。这姑娘一颦一笑像极了长姐,也是早产,母亲偏还姓叶。叶毓总觉得她跟长姐、跟自己有什么关联。

若说她是长姐的女儿叶毓一百个相信,叶毓简直要怀疑忠王府当初找错了女儿。

可人家家里却还有一位兄长,而且郭子衿长相同样跟长姐相似,身份来历似乎也无可怀疑。

叶初和韩静姝到了一块儿就玩得十分开心,两人钓了一下午鱼,趴在船舷上折了小船丢下去,比比谁的小船能浮得稳。小纸船被画舫带起的波浪一打就翻了,两人惋惜地笑闹起来。

两人这么趴在船舷上玩,叶毓看着心惊,急忙跑下二楼劝道:“可不能这么玩,快过来,要是一不小心落了水可怎么办。”

两双清澈乌亮的眼眸回头看她,韩静姝说:“娘亲,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我们很小心的,掉下去我也会游水。”

“就你淘气!你叶家姐姐身子娇贵,能跟你一样吗。”叶毓黑着脸训斥女儿。

她说着向周围的一堆下人责怪道,“叶家姑娘年纪小,姝儿更是年幼淘气,你们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叶菱开口道:“韩少夫人放心,姑娘爱玩,我们身为下人只管让姑娘玩得高兴就好,自然会尽职守着,绝不会让姑娘落了水的。”

叶毓颇有些无奈,主子贪玩任性,下人不光不劝阻居然还怂恿着,真掉下去可就糟了。叶毓说道:“姑娘年纪小,这么大的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们回去怎么跟她兄长交代?”

她说着叫韩静姝,“你叶家姐姐看着就娇弱,哪禁得起你这么闹腾,快陪你叶家姐姐去楼上吃些点心,休息会儿。”

被她这一说,叶初就拉着韩静姝离开了船舷,两人去画舫二楼看风景。叶菱和叶茴寸步不离地跟上,春江和春流则落后一步,收起叶初椅子上的垫子和帔风。

叶毓不知道叶菱叶茴的本事,总觉得这两个丫鬟也太大意了,不尽心还自大,万一呢?这么娇贵的姑娘半点闪失也不敢有啊。

叶毓见了叶初两回,她身边似乎就只有丫鬟,丫鬟们无非也都岁数不大,按说这般年纪的千金贵女,身边都该有奶娘和嬷嬷的,一来能教导姑娘礼仪规矩,教姑娘人情世故,二来也能帮姑娘约束下人、打理庶务。

叶毓便问春江:“你们姑娘身边的奶娘、嬷嬷怎么没跟来,家里可有请女傅?”

春江道:“回韩夫人,我们大人一向亲自教导姑娘,教姑娘读书习字。”

叶毓心说这位兄长怎么也不靠谱,他一个男子来教养年幼的妹妹,他哪里懂许多女儿家的规矩和道理,家中再没个长辈,他到底是怎么教养妹妹的!

叶毓只能说道:“你们大人可真疼爱妹妹。”

她口不由心,谁知春江却笑道:“那是,我们大人对姑娘百依百顺,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姑娘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海底的龙宫,大人都得想法子去弄。”

“……”叶毓一阵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申时中一过,叶初便跟叶毓说她该回去了。

晚间谢澹回来,问她白天游湖玩得怎么样。叶初说跟韩静姝坐着画舫钓鱼了,还相约下回要去骑马,她答应把小珍珠带去。

叶初说:“我跟她讲我有一匹长不大的小马,她还不信,我们约好了下回去她家在城外的马场骑马。”

“那韩夫人呢?”

小姑娘脸上纠结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想了想说道:“韩夫人对人特别热情,但是我有点不习惯这样,她老是喜欢拉着我问这问那,我觉得有些冒昧了。”

谢澹说:“韩家的马场在城外,太远了,你们哪天去?”

叶初说:“我们还没说定呢,我们就是私底下闲聊的,她毕竟是小孩子,也得回去跟她娘亲商量,再叫人给我送帖子。”

谢澹忍笑道:“你还知道她是小孩子呀。”

“可是她很好玩啊,还特别会玩儿,跟她玩心情会很好。”叶初理直气壮道,“她两个姑姑就不会玩,就会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我们钓鱼她们两个都不会。”

小马还没长大,叶初平时也只在园子里骑过,这次兴致勃勃要去马场跑马,第二天韩府也送来了帖子,约定了日子。

结果叶初却没去成。

这次是真病了。

谢澹这一日回来的稍晚,打发人来告诉叶初晚膳不回来了,叫她自己吃。戌时末谢澹才回到家里,先回自己房里洗手更衣,一进门,小内侍就跟他说姑娘今日似乎身子不适。

小内侍道:“姑娘今日什么也没做,也没出去散步遛马,一直呆在房里呢,奴婢午后把您给姑娘新写的字帖和书送去,后院的丫鬟们说姑娘身子不适,叫奴婢不许打扰。”

谢澹洗完手把帕子丢回去,问道:“你就不问问怎么回事,传太医了吗?”

“问了呀,”小内侍说,“春江姐姐没理会奴婢,说不用传太医,不许奴婢问。”

谢澹顿时脸色不悦,换了件家常的直裰就去后院。

院里一起如常,叶茴站在廊檐下,见谢澹来了忙躬身行礼。

“姑娘呢?”

“回主子,姑娘睡下了。”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姑娘没怎么啊。”叶茴说,“主子,您就别问了。”

谢澹心中那点不悦终于酝酿成一股怒气,这些下人是不是也太轻忽了,敢不拿姑娘身子当回事。

他沉着脸跨过门槛,径直进了里间卧房。叶初根本就没睡,正窝在**翻书,抬头看见他笑了一下,有些蔫吧的样子。

“安安,”谢澹径直走过去,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口中说道,“我怎么听下人说你今日身子不适?”

“?”叶初问,“谁跟你说的?”

“我身边小庆子说的。”

叶初撇撇嘴,不高兴地嘟囔道:“他怎么都知道了,讨厌。”

她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房里丫鬟都退下了,没别的人,便伸手拉着谢澹胳膊让他低头靠近一些,小小声跟他说道,“哥哥,我没事儿,我就是来葵水了,我还让春江她们不许说出去呢。”

谢澹:“……”

让丫鬟不许乱说,却悄悄告诉他?

他低头瞧着小姑娘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尴尬好笑的复杂滋味。

再次觉得她的身边该有个女性长辈。如今叶毓夫人倒是回京了,可叶毓那边……至今还没把自己绕出来呢,反倒把安安弄得不愿意亲近她。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谢澹问。

“知道啊,”叶初说,“叶菱和春江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教过我了。”

“那怎么恹恹的,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就是恹恹的不想动弹,肚子有点疼。哥哥你不用担心,春江她们说都是这样的。”

“……”谢澹觉得他养了这么多年妹妹都养得挺好,如今终于受到了挑战。

“传太医了吗?”他问。

“传太医干什么?”叶初鼓着脸告诫他,“哥哥,你不许告诉别人。”

谢澹顿了顿:“我不告诉别人。”

“说话算话!”

“算话。”谢澹道,“晚膳是不是没怎么吃,还想不想吃什么?”

“吃了呀。”小姑娘软软地回答,想了想说道,“哥哥,我这会儿忽然又想吃个玫瑰红糖红枣糕。”

“我去叫他们做。”

谢澹从里间出来,扫了一眼屋里一个个鹌鹑似的丫鬟们,他刚才沉着个脸进来,一屋子丫鬟怕触了圣怒,一个个都下意识的开始装木桩子。

谢澹丢下一句:“进去伺候你们主子。”便大步出去。

他本想打发人去叫厨房做玫瑰红糖红枣糕,转念又想,她现在能不能吃这个啊,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总得先弄清楚吧。

谢澹心中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把太医叫来问问,叫内侍即刻去传许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