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宫宴被皇帝挪到了中午。文武群臣在含元殿赐宴, 宫中没有皇后,女眷内外命妇就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赐宴。

叶毓身上没有诰命,原本没有参加宫宴的资格, 宣平侯夫人跟前只有两个年纪小些的庶女,赴宴就带了叶毓。果然宫宴上遇到了郭子衿, 这是在宫中,宣平侯夫人便先跟郭子衿互相道了万福,宣平侯夫人笑道:“县主来得早。”

“我也刚到, 正等着姨母呢。”郭子衿抿笑走到叶毓身后,微微屈膝给叶毓福了一福, 笑道:“姨母万安。”

上次不欢而散, 叶毓心中明明还在别扭, 这会儿也只能含笑跟她应付,聊了几句过年的家常。

郭子衿表现得恰如其分,就像一般的晚辈,矜持端庄地一直跟在叶毓身旁, 倒让不了解双方关系的人对叶毓产生了些关注。

等到宫宴开始, 宦官高声请大家入座,叶毓坐在宣平侯夫人旁边, 而郭子衿的位子则比较靠前, 这么一来就不在一起了。

叶毓暗暗松了口气。太皇太后被楚从婵扶着出来,众人纷纷行礼参拜,宫宴正式开始。

等宫宴进行了一轮, 叶毓不耐应付,便借口有些胸闷, 悄悄从侧门退出去, 站在侧殿的台阶上放松一下。

叶毓望着高高低低的宫墙出了会儿神, 忍不住跟身边侍女摇头叹气道:“我这个外甥女,怎么就跟个小木偶人似的,礼仪规矩倒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那天尽管生气,可对亡姐唯一的女儿也恨不起来,可也亲近不起来。也不光是为那天的事情,说不清为什么,叶毓对这个外甥女感觉就是亲近不起来。

侍女说:“县主是王府贵女,听说忠王爷对县主十分宠爱,专门请了宫中的嬷嬷,规矩教养自然是极好的。”

瞥见有人往这边来了,侍女低声道:“夫人,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吧。”

叶毓顺着宽敞的宫道望过去,知道是天子仪仗过来了,可她这时候再退回去反而显眼,便只好躬身立在一旁,等到仪仗近了,整理衣裙大礼跪拜下去。

“陛下,那位应当就是宣平侯府三少夫人了。”陈连江跟在谢澹旁边小声说道。

叶毓俯首跪拜,按照规矩,等天子仪仗过去她悄悄起来就行了。

谁知天子仪仗渐渐近了,却在她面前停住,肩舆上皇帝开口说道:“夫人平身。”

叶毓心头抖了抖,忍不住有些紧张,恭谨地站起身来,又听见皇帝问道:“夫人是宣平侯府的人?”

“回陛下,民妇是宣平侯府韩子赟之妻。”

她虽然是侯府儿媳,可身上没有品级,不能自称臣妇,只能称民妇。甚至旁人称呼她一声“少夫人”,都是借着侯府的势。

谢澹打量了一下叶毓,淡声道:“朕记得三少夫人前些日子才进京吧,一路可还顺利?”

“谢陛下垂问,一路顺利。”

叶毓这会儿是满心惶恐又纳闷,谢澹见她拘谨,便微微颔首,仪仗继续走过去了。

叶毓才敢抬起头,松了口气,赶紧带着侍女从大殿侧门悄悄进去,刚坐下,圣驾就进来了。

“陛下驾到。”大殿中宦官高声唱礼,满殿内外命妇都起身参拜。

皇帝也就是惯例来宫宴坐坐赏个脸,在太皇太后旁边位子坐下,说了几句面上的话,坐了约莫一盏茶工夫便回含元殿去了。

宫宴结束后叶毓回到侯府,立刻就跟韩子赟说宫宴遇见圣驾的事情,宫道上和殿前遇驾跪拜的人不止她一个,皇帝却独独停下来跟她说了句话。

韩子赟职位低,不曾参加宫宴,疑虑半晌说道:“兴许就是陛下年节心情好,随口问了你一句。”

叶毓眼下也只能这么想了。

* * *

叶宅,谢澹回来时天还没黑,叶初披着一件粉绿色外帔站在回廊下喂鹦鹉,见他来了问他:“哥哥,你不是说宫宴要当值吗,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能回来呢。”

毕竟他去年小半夜才回来。

谢澹说群臣赐宴,改到中午了。叶初笑嘻嘻说道:“这回皇帝总算懂点儿人情了,谁家自己不得过年啊。”

丫鬟们以前听她这么随口“冒犯”皇帝还会紧张一下,如今索性都充耳不闻了,反正陛下在自己听着呢。

大过年的府中都很忙,既然谢澹回来了,丫鬟们把屋里原本的小桌子换成大长桌,各种果品点心摆上去,开始准备团年饭。

天冷,谢澹走过去拿过叶初手里装鸟食的小盒子,拥着她进屋。过年这段时间总是叶初最喜欢的,从腊月二十三哥哥就会休沐,偶尔进宫一趟,别的就几乎没什么事情了,一直到过完元宵,这段时间哥哥就每天窝在家里陪她。

吃了年夜饭便围坐火盆守岁,子时前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巨响,叶初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看。

谢澹笑着跟出来,只见宫城的方向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绚烂夺目。

“太好看了,哥哥,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烟花。”

“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

小姑娘一高兴,便搂着他的脖子又蹦又跳,谢澹噙笑帮她拢了拢外帔,看完烟花,一条胳膊随便一箍,叶初默契地一收脚,谢澹便掐着腰把她抱过门槛,两人回到火盆跟前继续守岁。

谢澹本想跟她说叶毓的事,可是想想却暂时作罢了。谢澹对叶夫人这个胞妹几乎毫无了解,谁知道这位姨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并且她年前跟忠王府那个假县主有所来往,宫宴上举止亲近。

安安稚子之心,若是个趋炎附势的人,或者不是真心疼爱安安的,那她就不必在安安面前出现了吧。

宁肯不要。

他召韩子赟夫妇回京,也只是因为安安对这个姨母还有些惦念,可没说一定会让她们认亲。

安安曾说姨母是娘亲在世间的唯一血亲了,她可能不知道,叶夫人的血亲其实还有。叶夫人的父亲、兄长都还在世,还有一堆庶出的兄弟姐妹。

叶家在延始帝登基后早早就倒向了延始帝,有奶便是娘,献媚邀宠助纣为虐,谢澹登基后自然要逐一清算的,叶家这些年攀权附势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叶父贪墨被查实了,早就被谢澹一道圣旨打发到东北苦寒之地流放去了。

按照律例,贪墨官员的家眷一般都会贬为奴籍,充入教坊司,谢澹却没有这么做,叶家女眷应当感念她们跟叶夫人还有一点点关联,谢澹却也不会仁慈,发配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是死是活都是各人的命了。

叶家的事情谢澹叫人查过,叶母荏弱,叶父妻妾成群,后宅不宁,竟也养出了叶夫人那样心性坚韧的女子。

至于韩子赟夫妇,叶夫人当年对这个胞妹一直很惦念,临终还曾打算把女儿交给她抚养,谢澹倒愿意相信她是个好的。

至于究竟如何,那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元宵灯会叶初早就闹着要去了。天冷,以前谢澹几乎不让她出门的,莫说出府,园子里都不怎么去。

可小姑娘闹得久了,撒娇讹人耍小性子用得十分娴熟,谢澹撑不住,又看着她身子如今好了一些,便决定满足她一回。

于是叫府里早早准备起来。京城的元宵灯会向来十分热闹,别说马车,大街上连人都挤不动。常顺便预先包下了一处临街俯瞰灯市的酒楼。元宵这天,他们下午时分便坐车出了门,先去酒楼用消遣听戏,用了晚膳。

等到天一黑,街边的灯笼先次第亮起,游人如织,街市上一盏盏花灯争奇斗艳,把整条大街照得亮如白昼。连头顶上酒楼的屋檐和栏杆也挂满了六角宫灯。

叶初裹着大毛斗篷,手里捧着杏仁茶,就趴在二楼楼台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看。

谢澹原本打算着小姑娘会跑到街上玩,为此他提前让卫沉把整条街布置了便服的侍卫,还有暗处的暗卫,这会儿见她优哉游哉喝着杏仁茶、吃着点心果子,竟然都没有下楼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不下去玩?”

“不去。”叶初摇头。

“怎么不下去呢?”谢澹诱哄的口气说,“街上好多卖花灯的,还有猜灯谜的,你要是能猜中,就可以不要钱拿走那盏花灯,猜不中你就只能掏钱买了。我听说京城里最大的珍宝阁还悬赏猜灯谜呢。”

“不去。”叶初笃定地摇摇头,喝一口杏仁茶,下巴指了指楼下的街道说,“人太多了。”

“这会儿天刚黑,大人小孩都上街了,人正在最多的时候。”谢澹笑,心说总不能把街上的人全赶走吧。

让铁甲卫清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大过节的似乎不好,再说这元宵灯会没了满街的游人还怎么热闹。

晚间冷,一缕小风拂过,谢澹随手给她把斗篷的帽兜戴上,叶初拢紧了斗篷靠在谢澹身边,指着楼下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拎着的灯问:“哥哥,那个小兔子灯在那儿买的,我想要。”

没等谢澹吩咐,常顺便已经打发了人去买,叶初趴在栏杆上看着,见那个小厮(内侍)拦着那对青年男女,问了她几句,道了谢,匆匆往街市东头跑去了。

年轻女子似乎十分喜欢手里那盏灯,仰起头跟男子说话,男子一低头凑近她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女子便娇嗔羞涩地跺着脚去打男子,男子笑着躲闪,然后拉着女子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远了。

叶初说:“哥哥,你看他们兄妹感情真好。”

“他们不是兄妹。应该是夫妻。”谢澹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叶初惊奇,她觉得分明就是兄妹啊。她发现来观灯的要么三五成群,要么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

谢澹想说,因为兄妹不会这么亲热。情侣也不敢当街亲昵。

可是……这话没法跟她说。

谢澹道:“你没见那女子发髻上还带着红绒花吗,两人应当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

“哦,哥哥看的真仔细,我就看到她手里那盏灯了。”叶初娇憨一笑。

买灯回来的小内侍不光买了兔子灯,居然还多买了两样东西,两支糖葫芦。

常顺接过糖葫芦时嘴角不由抽了抽,低声道:“你小子也是够胆量,还给……”眼睛示意了一下谢澹,“买糖葫芦?”

给皇帝买糖葫芦?

那小内侍缩着脑袋嬉笑道:“奴婢起先就琢磨姑娘会喜欢,就买了,然后又觉得只给姑娘买一支似乎也不太对……”

常顺啧了一声,接过那盏灯和糖葫芦,先让侍膳的近侍查看了一下糖葫芦,查验没问题后,拿小碟子托着走上楼梯,躬身笑道:“姑娘,您要的灯买来了,还给您买了这个,您看看喜欢吗?”

春江上前接过来,叶初拿过兔子灯看了看,让人给她挂在栏杆上,接过两支糖葫芦,理所当然递给谢澹一支。

“我不喜欢吃,你吃吧。”谢澹道,他吃不惯酸甜,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当街吃这东西……

叶初就不管他了,放下一支,自己拿起一支咬了一口,眯起了眼睛。

她吃完一个,把手中的糖葫芦送到谢澹嘴边,笑嘻嘻撒娇:“可甜了,哥哥你尝一个嘛,就尝一个。”

谢澹被她缠得无奈,张嘴咬了一个,不禁也微微眯了眼睛。怪不得她这么殷勤非要他吃,酸。

酸甜生津。

小姑娘坑了他一回,见他酸得眯着眼睛、皱着眉毛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谢澹曲起手指作势要弹她的额头,小姑娘一边捂着脑袋告饶,一边往他怀里躲。

谢澹拿她是完全没办法,陪她嬉闹了会儿,又一起品尝了这家酒楼的赤豆元宵,据说是江南口味,谢澹吃着有些太甜腻了,叶初吃着却还行。

“安安,我们回去吧,天有些冷。”

谢澹眸光望着楼下,忽然瞧见两个眼熟的身影,仔细看过去,果然是韩子赟和叶毓夫妇,韩子赟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

谢澹默了默,看看身边的叶初沉吟。也就是他沉吟之间,那女娃跑远了,夫妻两个叫着女儿赶紧追了过去。

算了,已经走了。

谢澹并不太相信所谓的缘分,灯会上遇到熟人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领着叶初下了楼,街上确实像叶初说的人挤人,尤其灯市这一段,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马车根本没法进来。谢澹把斗篷的帽兜低低罩在叶初头上,握着她的手,在几十名侍卫明里暗里的保护下,隔开人群往街市一头走。

走出灯市这一段,人便相对少了些,已经望见他们的马车了,怕人冲撞圣驾,侍卫们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谢澹目光扫过去,却忽然瞧见刚才叶毓领着的小女娃手里拎着一盏荷花灯,正蹦蹦跳跳地在路边玩,却没看到韩子赟夫妇。

谢澹眉峰微皱,猜测这女孩是不是跟那夫妻俩走散了。

他正打算留个侍卫在此暗中守护,那女孩一眼瞧见叶初手里的兔子灯,眼睛一亮,跟个兔子似的刺溜冲了过来,脆生生向叶初喊道:“姐姐,你的花灯好漂亮啊,你在哪儿买的?”

有便服的侍卫挡了一下,小女娃没能冲到叶初跟前来,谢澹眸光微闪,叶初却已经停住脚,望着小女娃笑道:“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买的,我哥哥给我买的,很远的,在街的那头。”

“那,那……”小女娃眼睛盯着叶初的兔子灯,提起手里的莲花灯,歪着脑袋问道,“那我能跟你换吗?”

叶初居然也歪着脑袋想了想,笑嘻嘻走到她跟前逗她:“要是我不想换呢?”

“不想换就……就不换呗。”小女娃也没恼,却伸手摸了摸叶初的斗篷说,“姐姐你真好看,你的衣裳也好看,你的声音也好听,像仙子一样。”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叶初问。

“我在这等我爹娘和弟弟,我跟他们走丢了,这是我们家的马车。我找不到他们,就在这儿等他们。”小女娃指指路旁一辆青布幔子的两驾马车。

叶初点点头,见车上没有车夫,便嘱咐道:“那你一个人在这里乖乖的,街上人多,会有拐子,专门拐好看的小女娃。”

谢澹不禁莞尔,这似乎是他小时候拿来哄她的口气。

“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别乱跑哦。”叶初直起腰来,把手中的兔子灯递给她说,“这个送给你了。”

小女娃迟疑一下没接,眨着大眼睛问:“那姐姐你玩什么了,我把荷花灯送给你行不行?”

“这个荷花灯我家里有了,我们家院子里今天就挂了荷花灯。”叶初一本正经跟小女娃解释,不是不收她的礼物,她把灯递到女娃手里,又补充道,“没关系的,我想要兔子灯,让我哥哥给我再买一个就行了,我哥哥可好了,我要什么他都给我。”

“谢谢姐姐。姐姐的哥哥真好,我就没有哥哥,我只有一个弟弟,整天就会气人,一点儿也不听话,我拿什么他就要什么,我不拿他还不要,就喜欢抢我手里的……”

居然是个小话痨。谢澹听着小女娃叽叽喳喳,忍笑道:“安安,我们得回去了。”

“我要走了,那你乖乖的别乱跑。”叶初挥挥手,跟着谢澹离开。

谢澹看着叶初蹦蹦跳跳的样子,似乎心情很好。

“这么舍得就把灯送她了?你又不认识她。”谢澹忍不住逗她。

“可是她叫我姐姐呀。”叶初说,“我不管,你再给我买一个。”

谢澹示意常顺留个人在这守一下,一边走,一边叫人再去给她买个兔子灯来。

作者有话说:

郭子衿不是郭遇的女儿,不是那个庶出小妾生的,侯府妾室生个孩子不可能没人知道。

怎么说呢,作者没打算把郭子衿写成那种反面无脑小炮灰,不过她的戏份很少。

一个小知识,男人烂醉如泥是干不了那啥的,就是……ying不起来,所谓酒后乱性,起码可以判断还没真喝到没了神志,所以酒不想背锅。大家不信可以问度娘。

我发现大家对上一章反应比较大,怎么说呢,渣爹该打脸打脸,该虐虐,但是他那时烂醉如泥了!!你懂的。不洗白,只不过咱们安安绝不能有个脏了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