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太好色了。”

被坐实了好色的谢澹缄默半晌, 见她眼睛微眯,一副眼皮发涩、睡意朦胧的样子,便抬手轻轻拍哄着她, 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关我们安安的事, 快睡吧。”

“嗯。哥哥你也去睡吧。”

“哥哥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再走。”

“嗯。”小姑娘乖乖软软地往他这边翻了个身,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 闭上眼睛睡了。

谢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他在床边坐了会儿,守着小姑娘睡实了, 起身出去。

深夜, 偌大的叶宅静谧一片, 廊檐下几盏灯笼尽职地亮着,内侍面无表情立在廊下,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屋里静静跪了一地的人, 叶菱、叶茴、常顺和叶福何氏夫妻、四个春, 连原本在叶初房里值夜的春波也被叫了来。

谢澹立在书案前,面色淡漠的看不出喜怒, 一手负在身后, 一手执笔,似乎沉浸于专心练字,只是笔下的字一张接一张, 起初是狂草,笔势迅疾, 笔锋肆意张狂, 戾气穿透纸背, 一连写了几张,笔头用力在纸上顿住,才忽然停了下来。

“都起来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掷下手中的兼毫,另换了一管羊毫,重新铺开一张生宣,提笔润墨,竟端端正正写起了小楷。

众人悄悄爬起来,各自垂首立着,屋里弥漫着某种令人压抑的凝滞。

谢澹一笔一划写完一张小楷,自己端详了一下,旁边研磨的内侍知道这是写给姑娘当字帖的,忙揭起来晾在一边,拿起镇纸又铺上一张。

半晌,忽然听到皇帝淡漠的声音说道:“何氏,朕不能留你在姑娘身边了。”

何氏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下:“奴婢知罪,奴婢该死!求陛下看在姑娘份上饶奴婢一回吧。”

谢澹道:“看在姑娘的份上,朕暂不处置你,你和叶福,明日自己去跟姑娘请辞吧。”

何氏心知自己这次犯了大忌讳,也不敢分辩半句,浑身瘫软叩首道:“谢陛下开恩!”

叶福忙也跟着叩首谢恩。谢澹垂着眼眸,只淡淡吩咐道:“其他人,引以为戒。”

“是。”

在场其余人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问都没多问,一句话就认定了何氏的错处,众人却也猜到何氏说了不该说的话,本能地感觉到今日逃过了一劫。

陛下这是顾忌姑娘,自己把火气压住了,不然何氏先不说,跟前的人谁都落不到好。

众人心中都明白,陛下如此这般,无非就是要告诫他们,尽心伺候,不要夹带私心。在这个宅子里,半点阴私污秽都不能容许。

从正厅退出来,一直到出了院子,叶茴才用胳膊碰了碰叶菱,用气音悄声问道:“她这回,究竟又干什么了?”

叶菱没理她,一行人等悄无声息地回到后院,直到进了东厢房,叶菱才瞥了叶茴一眼道:“冲你这话,陛下就该把我们都罚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叶菱道,“我们是姑娘的贴身护卫,一天到晚跟在姑娘身边,却连何氏背地里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该不该罚?还有这满院子丫鬟仆妇,也难怪陛下动怒,一个个难不成都是死的?”

叶茴叹气。那她最该罚,她一天到晚,除了睡觉都跟叶初泡在一块儿,满院子就她最没规矩,皇帝不回来,她跟着叶初吃吃零嘴、听听曲儿,连午饭都敢跟叶初蹭吃。

叶茴撇撇嘴,嘀咕道:“她那不是特殊吗,姑娘心里对她有着情分在,叫她一声婶婶,院里她辈分最大,年纪也最长,她想支开人说点儿什么还不容易。”

“所以陛下容不得她。”叶菱道。

“我懂。”叶茴依旧撇着嘴说道,“何氏总觉得她护着姑娘,可陛下无非是不能容忍旁人插手姑娘的事情。”

叶菱不语,她其实猜到八成是因为选秀的事了。叶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膝盖还在那边嘀嘀咕咕。

“陛下把姑娘护的眼珠子似的,可这眼珠子保护得是不是也太过了些,他恨不得姑娘与世隔绝才好。自从进了这宅子,除了生辰那次,陛下连大门都不让姑娘出去,我想带她上街去玩都不行。我看呀,陛下就该造个金屋把姑娘装起来,钥匙他自己留着。”

“你怎么还越说越没谱了,不想活了是吧?再这么下去,下回被撵走的就该是你了。”叶菱气得动手推她,“去去,回你自己屋里,你要作死可别连累我。”

翌日一早,叶初起床后梳洗,随口问丫鬟:“哥哥又进宫去了,今天什么时候走的?”

春江答道:“大人今日休沐,就去安排些公务,交代奴婢们跟姑娘说巳时前就回来了。奴婢没去前院不太清楚,约莫是一个时辰前走的。”

女孩儿家梳妆打扮是个功夫活,洗漱之后丫鬟们给她梳头,总要在妆台前坐上一会儿。怕她饿着,这个时候厨房就会备一小碗进补的汤羹送来,一般是牛乳、燕窝之类的,也不耽误用早膳。

今早送来的是一盏上汤燕窝。许远志说“早盐晚甜”,早晨吃得甜腻了容易脾胃湿滞,吃咸口比较好,所以厨房就把燕窝用去了油和杂质的母鸡清汤炖,加盐,盛在白瓷小碗里汤色清亮,晶莹剔透,鸡汤化解了燕窝自带的腥味,吃起来咸香细腻。

叶初一边拿小勺吃着,一边忍不住抱怨道:“哥哥也真是辛苦,别人当官儿还能有个休沐呢,你看许太医每旬还能休沐一天,哥哥这样做侍卫的,就算休沐也还得干活。皇帝就不能让别人管一回吗,就算哥哥是统领也不能光使唤他一个人呀,谁休沐不想安心在家歇着。”

昨晚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呢,丫鬟们也没人敢接这话,只有叶菱笑着说道:“大人是统领,要管的事情自然就多,安排好了就该回来了。”

其实谢澹休沐日也不需要非得进宫处理政事,没什么紧急大事他大可以像叶初希望的那样,在家歇着。只是十日一休沐,他平常要上早朝也就罢了,休沐日按惯例要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的。

太皇太后宫里果然来了两位客人,都是太皇太后娘家的侄孙女,等他去了便顺理成章地出来拜见。

谢澹问了安,略坐了坐,便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道:“皇帝这阵子是不是很忙,总也见不到人影。哀家知道你忙,可你是皇帝,朝中有那么多大臣呢,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别太劳累了。你才是大周的根本,还是龙体为重。”

谢澹笑道:“皇祖母这是嫌朕来的少了。是孙儿的错,皇祖母身体康健,孙儿也全都放心。孙儿做这个皇帝才不久,总得政事上顺手了才好。”

太皇太后嗔道:“哀家还不是心疼你。”然后便拉着身旁两个女孩儿笑道,“有你两个表妹在跟前陪伴,哀家这阵子心情好,身体也好多了。对了,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你两个表妹吧?”

谢澹一听,这是讨要见面礼啊,便从容说道:“楚家的表妹多,朕也记不得见没见过了,以前在皇祖母宫里碰巧见过几个的。”

其中一个女子大着胆子笑道:“确是头一回见,以前陛下见过的,大概是三姐姐和五姐姐。”

“记不得了。既然是头一回见,朕手边也没个准备,回头叫陈连江送些礼物来。”

谢澹辰时进的宫,从太皇太后宫中出来先回紫宸殿,交代了陈连江一声,从紫宸殿骑马出宫,回到白马巷又进了铁甲卫的院子,安排一些事情,跟人练了会儿剑,刚刚好好赶在巳时前回到隔壁的叶宅。

每天这个时候,叶初差不多就梳洗完了、吃过早膳,天气热照例会跑去清凉亭呆着,今儿天气凉爽就没去。谢澹便带她去书房,教她读书习字。

叶初的小书房桌椅都是按她身量来的,比较矮,谢澹压根没法坐,所以两人去的是前院他的书房,一张大书案,两张并排的椅子,小姑娘坐上去就够不着了,还要在椅子上加个专用的垫子。

叶初读书就都是他教的。何氏之前私底下还说过,陛下怎么也不给姑娘找个先生、指个傅母。

可一来她身子弱,教她读书习字原本也是一种消遣,压根没指望她学的如何。二来就冲何氏那些小心思,谢澹也不敢把她交给别人教,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的事情,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教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教她读诗,教她读史,叫她闲来翻翻诸子百家,唯独没教过她时下的闺中女学。

他自己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些年的苦痛经历教会他残忍嗜血,教会他快意恩仇,教会他离经叛道,自然也不屑于把她教成一个三纲五常、循规蹈矩的女子。

谢澹白天大都不在家,两人少有这样临窗习字的悠闲时光。小姑娘在那儿专心写字,谢澹便半侧着身子,一手搭在案上,悠然惬意地看着她写。若是见到哪个字她写不好的,他就随时开口指点着。

“哥哥,这个銮字我总是写不好。”叶初拧着小眉头不乐,索性把笔墨推过来给他,“你写给我看。”

“这个字四平八稳,好写的,中间撇捺舒展托住了,你看——”

谢澹接过羊毫笔,顺手把叶初拉到跟前,一笔一划写给她看。他坐着,叶初站着,等他写完,叶初便接过笔来又写了一遍,自己觉得有些进步了,再写一遍。

小姑娘微侧着头,神情专注投入,然后,便不自觉地在他膝头坐了下来。

谢澹微微一僵,定了定,低头看着她神情专注的样子,不禁嘴角莞尔。

熊孩子可以说是在他怀里、在他背上长大的,小时候他抱着她坐在膝上读书习字,原本再寻常不过,只是……

谢澹手臂环着小姑娘开始抽条的身体,她都十三了,大约发育晚了些,细细瘦瘦,但少女的身条已经逐渐玲珑,带着小女儿家馨香和柔软……她心思纯净,懵懂无知,原本也是他自己没教过。

就只能怪他自己没教过。

可是,原本就是在他膝上长大的女孩儿,两人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最亲之人,她喜欢亲近他再正常不过,又能有什么不对?

谢澹暗暗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静下心神,坦然地把她环在怀里,点头笑道:“这个写的好多了。”

“真的吗?”叶初端详了一下,觉得还是没他写的好。

“真的。”谢澹一本正经说道,“我家安安只要肯用心,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内侍走到门口,一眼瞧见皇帝抱着姑娘、姑娘坐在皇帝膝上,两人几乎同样的姿势神态,微微倾身低头,头挨得很近,神情专注地在写字呢。

小内侍猛抽一口气,赶紧捂住嘴低头躬腰,悄默声地退了下去。

内侍小碎步走到院子门口,小声说道:“陛下和姑娘正在忙呢,你们要不……就先等等?”

“我们……就先等等。”

何氏和叶福彼此看了一眼,不禁心头叫苦。陛下说了叫他们今日来跟姑娘辞行,那就绝不能等到明天。两人来之前还掐算着,姑娘这会儿应该用过了早膳,闲着消遣的时候呢,他们还可以跟姑娘说说话,好好告个别。

没成想陛下今天在家。

看着内侍走回去,何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明明,对姑娘半点不好的心思也没有!

谢澹陪着叶初写了会儿字,又读了一卷书,怕她久坐伤身,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带她起身去正屋,叫人送些茶点来。

端上来的是几样点心和一碟北疆进贡来的蜜瓜,这种蜜瓜甜得都能粘手,翠绿的瓜肉切成小块装在琉璃盘中,香味浓郁,颜色也清爽。谢澹便用木托银果叉叉起一块递给她。

“天气凉爽了,下午叫常顺给你院里送几只鸟雀,给你养着玩儿。”

“什么鸟儿?”

“无非是鹦鹉、八哥之类的。”

“我不想养鸟,鸟儿叽喳乱叫地吵人。”叶初问,“我能不能养只小狗小猫玩儿?”

“不能。你小时候碰了猫狗会起红疹子,很痒,就一直哭,哄也哄不好。”

叶初:“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才一点点大呢,以后家里就不敢再养猫狗了。”

谢澹一句话否决了,看着她噘嘴的样子笑道,“送来的鸟雀都是经过调|教的,一般不会乱叫吵你,你先玩几天,若是不喜欢,叫人送到园子里养就是了。”

内侍这时来禀,说叶福和何氏在外边求见,谢澹便说叫他们进来吧。

叶福和何氏跟着内侍进来,入眼便看到叶初和谢澹隔着一张小几坐着吃瓜果,少女今天穿一身玫瑰粉衫裙,梳着俏皮的分肖髻,眉眼带笑,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何氏在谢澹面前也不敢委屈,努力堆出笑容,跟叶福跪下行礼。

“何婶婶,这是做什么?”叶初吃了一惊,忙放下果叉,起身去扶何氏。

两人在谢澹面前也不敢抬头,叶福说道:“姑娘,老奴夫妻两个是想来跟您辞行的,原本应该好好伺候姑娘才是,可我们年纪大了,在府中整日闲养着也做不了什么,落叶归根,想回老家去了。”

叶初问道:“回老家,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回老家去?”

何氏堆着笑说道:“姑娘,我们当日奉大人的命,护送您进京,那时就商量要回老家去的,只是怕姑娘初到京城,一时不适应,就先没舍得走。如今您到京城也有几个月了,我们看着姑娘一切都好,就都放心了,今日来求姑娘容个情,让我们回老家养老去。”

叶初问道:“你们老家不是也没什么亲人了吗?若是你们愿意,不如就在京城养老吧。”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去看谢澹,想听他怎么说。

谢澹望着她温声道:“人年纪大了,总归是思念故土,落叶归根。毕竟他们也在外漂泊十几年了。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叫常顺派人送他们回去。”

这么一说叶初也不好再留。

叶初琢磨着,叶福和何氏夫妻两个膝下也没有儿女,她总该给些钱财让他们晚年无忧。可她就没自己出门花过钱,也没管过钱,连一两银子能买多少米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该给多少钱能够。

金银钱财阿堵物,反正都有哥哥呢。

于是叶初理所当然去问谢澹。谢澹一听笑不可抑。

“原来我们安安这么穷啊,钱都没见过。”

“不许笑。”叶初扯着他的袖子不依。

“要不这样,你去问问叶菱、叶茴她们,或者问问身边的丫鬟。”谢澹摊开手,故意逗她道,“你看,其实我兜里也没钱,府里管家是常顺,给多少你自己做主,吩咐他一声就是了。”

结果叶初回去一问,春江噗嗤就笑了。

叶初:……笑什么呀?

“姑娘,您穷得很,确实没有钱。”春潮捂着嘴笑道,“您那小库房里虽说珍珠玛瑙都堆满了,不过确实没几个现银。”

有皇帝的话,陈公公那边钗环首饰一送来就是一两箱子。谢澹不喜欢叶初满头金玉,叶初也不喜欢。可显然,姑娘家戴不戴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

春江则推了春潮一把,笑骂道:“死丫头,跟谁你都敢说笑。姑娘,府里就您和大人两位主子,银钱账目也没分开,有账房管着呢,大笔支出您交代常管家一声就行了,您院里管账的是春波,平常小钱她那账上就能走。”

叶初不信,赶紧跑去小库房里看了一圈,有点眼花。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好东西了。

叶菱则说道:“姑娘不必担心,何婶婶他们私下里同我说了,让我转告姑娘,这几年大人为了安顿您,不光让人送银子去,在漉州也置了些家产财物,我们进京时该变卖的都变卖了,他们夫妻生活不愁,您想赏赐多少都是心意,不拘多少赏些盘缠就行了。”

于是叶初便酌量着赏了一笔银子。

叶福和何氏夫妻两隔日就收拾了行囊,府里给派了马车,送他们到濲州码头坐船。叶初就带着叶菱、叶茴一起去外院送了送。

何氏这两日原本各种忐忑,犯忌讳惹了圣怒,担心谢澹会怎么处置他们,这会儿劫后余生,也什么都不敢多言了,夫妻两个拜别叶初,便坐上马车,出门走了。

结果送走叶福夫妻的当天下午,常顺带人送了两个箱子来,沉甸甸抬到院外,换了婆子抬进来,说是大人给姑娘的私房。

“什么私房?”叶初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下,愣了愣,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叶茴好奇地跑过去打开一看,满满两箱子金银锭子,顿时两只眼睛都放光了。

“哥哥也真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左右还不是我们家的钱。”

家里两口人还要攒个私房,哥哥也好生有趣。

叶茴忙说:“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比如你先赏我几个。”

叶菱无奈又好笑地骂道:“你个泼皮货,还能不能有点规矩了,你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叶茴说:“我晚上搂着睡觉睡得踏实。”

一屋子人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叶初便叫春波:“快给她拿几个大的,让她晚上搂着睡。”

作者有话说:

阿初姑娘在撒银子哦,蠢作者没太弄明白晋江那个抽奖系统,送个红包吧,都来吼一声。

后边还有两章,肥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