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程谓奇笑眯眯地听着,还很认真地掏出笔记本记了几笔。

后来,把笔记本一合,程谓奇说:“正是因为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一个兼职问题。如果你们都能兼个县人大、县政协的副职,处境可能就会好一些。这个问题,我们县委想专门研究一次,择优试点。”

田大道说:“兼个虚职也没大用,谁会把我们这些土财主看在眼里呀。”

程谓奇说:“可能对你这强盗没用,对老庄、老费他们总会有用的。人家可比田大道文明得多,也正派得多。再说,也从不和我讨价还价耍滑头。对这样的好同志,我们就是要给他相应的政治待遇!”

庄群义说:“程书记,你别绕我们了,就是没有什么政治待遇,我们也得支持你和县委的工作。况且,整水修路总是好事,别说投资,就是捐一点钱也是应该的。你程书记别为难了,我代表河西村万山集团先表个态:不是还有100多万的道路投资款没着落么?我认20万吧。”

平湖丝业的费国清,对程谓奇提到的政治待遇有不同一般的兴趣,见庄群义先认了20万,就后悔自己落后了,一下子认了30万。另两个主也跟着各认了15万,感动得程谓奇频频举杯,直向庄群义、费国清等人敬酒。

程谓奇敬酒时就问:“大家入股投资可都是自愿的吧?”四人都说:“自愿,自愿。”

程谓奇解决了四个自愿者,便把矛头对准了最难对付的田大道。

瞅着闷头喝酒的田大道,程谓奇很和气地启发说:“田大道啊,你看看,五个大财主中,就你一个不自愿了,都四比一了。可我还是不强迫你,照样请你喝酒,这是事实吧?”田大道像没听见,只说:“程书记,你这酒真不错,可能窖了不少年吧?”程谓奇白了田大道一眼,又说:“说心里话,我真还看不中你投个20万、30万的,就是觉得你田大道落后了,形象不好呀。”田大道仍是不入正题:“程书记,你听说过新四项基本原则么?”程谓奇摇摇头,一副痛惜的样子:“落后还是小事,大道啊,我觉得你还丢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不想想,这又不是要你捐款,是投资,既有名,又有利。环城路一通车,年年收过路费,年年分红,还又落得个支持国家建设的好名声,只有傻瓜才会放弃。”田大道说:“这新四项基本原则我说给你听听: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碰,烟酒基本靠送,哎,老费,还有一条是什么呢?”费国清哪敢在程谓奇面前说这些,忙摇头说:“我也忘了。”程谓奇见田大道这么装疯卖傻,死活不接他的话茬,真是火透了,可又不好发作,只是暂时放弃了对田大道的说服教育,心想,反正你田大道是个生事精,只要哪天逮着你小子的狗尾巴,那就再也不是捐一只狗熊、几只猴子就能拉倒的了。庄群义见气氛有些僵,便和程谓奇谈起了河西万山集团和胜利煤矿联采的事。说是根据这几个月的情况看,效果很好,对乡矿双方都有利,双方也都很满意。下一步,打算扩大规模,再组建一个联采队。程谓奇马上借题发挥,说:“庄书记,这就叫好心有好报嘛。你真诚待人,真诚助人,最终总是不吃亏的,是不是?有些同志就不这样呀,我这个县委书记做担保,要他借点钱给人家胜利矿救救急,他都阳奉阴违嘛。田大道,你别翻白眼,我说的就是你。”田大道说:“程书记,这你冤了我了,上个月,我亲自把支票送过去,人家胜利矿的曹书记和肖矿长硬不要哩。别说不给我这个保长面子,也不给你县太爷面子哩。”程谓奇冷冷一笑:“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当我不知道呀?你看老庄他们和胜利矿一起搞联采发了财,眼红了,也想去捞一把,对不对?”田大道嘿嘿干笑着,不言声了。程谓奇又教训说:“不要老认为自己了不起,老话还说嘛,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就不信你田大道能永远这么横下去。到横不下去那天,你咋办呀?我的同志!”田大道心里已怯了,脸面上却不露出来,举起杯,对程谓奇说:“来,来,程书记,咱喝酒,酒场上喝酒才是硬道理嘛。今天要是真能喝个痛快,我也就自愿一次了。”程谓奇心中一喜,马上问:“你自愿多少?”田大道说:“你程书记喝一杯酒,我自愿一万,喝100杯,我就自愿100万。”程谓奇绷起脸,很认真地问:“你这强盗说话算数吗?”田大道大大咧咧地说:“当然算数。”程谓奇再不和田大道罗嗦,伸手拿过酒瓶,一杯杯往肚里倒酒,也不吃菜。令田大道和大家惊奇的是,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程谓奇,竟在短短几分钟里一口气喝了32杯酒,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还是庄群义上去硬夺了程谓奇手中的酒杯。程谓奇这时已现出了醉意,可仍坚持要喝够50杯。田大道怕真的闹出事,忙讨饶说:“程书记,你别喝了,我田大道这回服你了,真服你了,我就自愿50万了。”然而,支撑着回到家,程谓奇便大吐特吐起来,胃里除了酒和水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最后连血丝都吐出来了。巫开珍闻讯赶来时,程谓奇已处在半昏迷状态。巫开珍生气道:“这个田大道也太不像话了,他是逼你玩命呀。”程谓奇却一边呻吟着,一边说:“巫县长,这,这不怪人家田大道,是,是我自愿的。你,你快派人到,到河东村金龙集团去拿支票,50万。这一来,咱民郊县3000万的道路投资款就差不多了。”四十一水利集资全面开始时,尚德全从云海市调到合田县只有一个多月。在云海市,尚德全任市长兼市委副书记,是二把手,到合田县任县委书记,做了一把手。这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做二把手,前面有一把手顶着,很多事用不着多烦心,就算出了问题,第一板子也打不到你屁股上。做一把手就不同了,大事小事得你拿主张,错了你负责任,老百姓骂娘也点名道姓骂你的娘。尚德全一到任,马上就明白了这一点。因而,他到任后很谨慎,重大事情全向老书记陈忠阳事先汇报,有些吃不准的问题,还悄悄挂电话找云海市的老搭档米长山商量。米长山开头还帮尚德全拿点不大不小的主张,后来就烦了,说:“德全呀,你小子胆子要大一点,思想要解放一点嘛,可别做扶不起的刘阿斗呀!为了提你这一把手,在市委常委会上咱老书记可是连老面子都使干净了。你不争口气,能对得起陈书记么?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是一把手,是合田县的封疆大吏,不能再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做合田县委书记,肖道清意见很大,背地里老说你没能力哩。”尚德全说:“米书记,我还真不愿做这个一把手哩。”米长山说:“好了,好了,你别给我装蒜了。不愿做这一把手,你老往陈书记那跑啥呀?!”尚德全没话说了,只得好好干。就冲着老书记陈忠阳对他的一分厚爱,也得好好干。现在,老书记又做了水利工程的总指挥,自己主持的合田县是绝不能拖工程后腿的。拖工程后腿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60)事实上却拖了后腿。

事实上却拖了后腿。

合田不是云海、民郊,虽不像大漠县那样财政倒挂,却也不像民郊、云海那样富有,水利集资款老筹不上来,十万民工也没组织到位。这里面像有地方势力干扰,可又让尚德全说不清道不明。主管农业、水利的副县长曾和尚德全说过,水利工程合田受益面积小,出这么多钱,这么多工不合理。尚德全把这话说给陈忠阳听,陈忠阳马上骂了人。尚德全说这话是那个副县长说的。

陈忠阳仍冲着尚德全发火:“谁说的我都不管,我只找你这个一把手是问!还是那个话,不准违反政策,还得把款集到,把十万民工组织好。工作咋做,你尚德全去想办法!我建议市委把你放在合田,不是让你和我、和市委讨价还价的,是让你领着县委一班人多作贡献的。”

尚德全说:“有的同志提议,不行的话,就动点硬的。”

陈忠阳说:“动什么硬的?我提醒你一下,吴书记有言在先,一定要把好事办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搞国民党作风。如果哪个地方出现上房揭瓦、进屋扒粮之类的恶**件,哪个地方的一把手就别干了!”

尚德全说:“老书记,那你说我咋做才好?”

陈忠阳真火了:“啥都要我说,还要你尚德全干什么?你自己解放思想,想办法解决去!”

自己解放思想,想办法的结果,就想到了“熬鹰”,即把全县没完成集资和民工组织任务的乡镇长们全集中到了县委大院学习,提高思想。思想提高不提高的标准只有一条:是不是完成了任务。哪个乡镇完成了任务,哪个乡镇的乡镇长走人;完不成任务的,继续学,而且夜以继日。县里一天开三顿饭,夜间加餐,额外供应方便面一碗。

按尚德全的想法,思想还可以再解放一点,力度还可以再加大一些,连乡镇的党委书记们也可以让他们来学习。县长夏中和死活不同意,说是把乡镇一二把手都弄来做了人质,下面就没人工作了,咱这款更筹不到。

县长夏中和明确提到了“人质”这个词,让尚德全听了很不高兴。可尚德全不好发作,这“鹰”得两人一起熬,人家本来就不太乐意这么干,自己这时再发起一把手的脾气,不是自己找麻烦么?于是,便忍了。

当时,尚德全根本没想到会出事。开会是共产党的作风,可不是国民党的作风,开会还能开出问题么?自己又没有叫下面的人去上房揭瓦,进屋扒粮;市委、市政府的方针政策,不但如实传达了下去,还以县委的名义发了个18号文件。这么做,正是怕下面出事。

不料,下面没出事,倒是县里出了事,会场上出了事。是在所谓的会议开到第三天早上出的事。

两天两夜,50多个小时过去了,市委文件和《平川日报》上的大文章已读了不下几十遍了,大多数乡镇长们思想觉悟得到了提高,被完成了任务的党委书记领回去了,只有七八个贫穷乡镇的乡镇长们还在和尚德全、夏中和一块熬着。

这时,温暖可亲的阳光已第三次射进合田县政府的小会议室,尚德全在斑驳的阳光中强睁着已是血红如灯的小眼睛,要求散落在会议室不同角落里的七八个乡镇长们打起精神来。

累虽累了些,尚德全这时的心情还是挺愉快的。任务毕竟已完成了一大半,自己对老书记陈忠阳可以交待了,这比啥都好。

面对着最后这七八个乡镇长,尚德全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打着哈欠对夏中和说:“夏县长,看来,开会是个好办法呀,很多问题可以在会场上得到解决嘛。”

夏中和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只对尚德全摇了摇头,苦苦一笑。

尚德全却又说,这回是对会场上的七八个乡镇长说的了:“你们都说不是思想觉悟问题,而是有实际困难,可要我看,归根到底还是思想觉悟问题。思想觉悟提高了,还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当年我们党在井冈山困难不困难?当然困难。为什么这么困难我们还是夺取了政权呢?就因为我们党有高度的思想觉悟。”

张王乡老乡长陶学珊歪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尚书记,我们思想觉悟这么低,你们县委干脆把我们撤了吧。别人我不管,你就撤我,这话我从昨天早上就说了。”

尚德全说:“我昨天早上不也说了么?我们谁都不想撤,就是要帮助你们提高思想觉悟。大家都是老同志了,不是不知道我们党的政策的嘛。我们一贯是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

陶学珊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尚书记,夏县长,你们就算我辞职行不行?我今年都59岁了,也快到点了。”

尚德全说:“陶乡长,我问你,要是打仗的时候,面对敌人的*口,你也说这种话,是什么行为?是变节行为!那不是辞职的问题,而是要开除党籍的问题。现在也是打仗,打一场90年代的人民战争!你现在辞职就是变节!”

夏中和这时已看出了陶学珊情况不对,扯了扯尚德全的衣襟,悄声说:“尚书记,我看就让陶乡长他们回去吧,毕竟已是两天两夜了。”

尚德全不听,手一挥,对县委宣传部的小刘说:“还是读报,把《90年代平川人民的历史使命》再读一遍。”

一听说还要无休无止地读报,房村镇镇长蒋凤鸣忙说:“等等,等等,我的思想觉悟提高了,肯定提高了,让我再打个电话给房村,我估计我们白书记把款子和民工都落实得差不多了。”

为了便于同志们提高觉悟,尚德全的服务是周到的,小小的会议室里,临时安装了三部电话。

蒋凤鸣接通了房村,带着哭腔对那个白书记说:“老白,咱可是多年伙计了,是不是?工作上一直配合得不错,是不是?这回你老兄可别玩我呀?我这思想觉悟再不提高,你就准备担架吧!好,好,一切就看你的了。”

放下电话,蒋凤鸣有了笑脸,对尚德全说:“尚书记,我们房村没问题了,白书记马上过来,民工全组织好了,款子也差不多了,今天上午就过来。你看会我是不是就开到这里了?”尚德全还没表态,夏中和先表了态:“蒋镇长,你可以走了。”尚德全虽说不乐意,可因为夏中和已表了态,只好挥挥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