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也落了泪,没让他们看见,让他们看见,事情还咋往下说呢,麻婆说:“你一走,福财咋过呀……”

能行家说:“他以前咋过还咋过。”

豆豆说:“我给你们说了,我走咧。”

能行家说:“他去不成,明你来我这儿拿证明,带上证明手续也好办。”

豆豆走了,麻婆说:“你这是干啥?黄妹走咧,她也走咧,这个家就我一个大活人咋过呀……”她嚎声痛哭起来。

能行家老泪横流,“怨家!怨家……”他何尝不想把豆豆留在家里?

一天天的过去了,豆豆依然对他很尊敬,不叫爸不开口,这使他越来越不安,他希望豆豆对他不好,甚至骂他杀了他。

过去的事像从未发生一样,他不知豆豆的心到底是咋想的,他天天想着一个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他注意着她的每一个举动,警惕着她的每一个言行,他天天这样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他觉得活得很累很累,他多么想晚上一闭眼就再也起不来,他就没了烦恼、忧愁、惧怕。他迟迟不死,就这样半死不活的戳在世上。

豆豆和福财离婚,他是早已料到的,一个正常的女人不会和福财过一辈子的。她走了,他也就放下了那颗天天担惊受怕的心。过去的事,她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她一旦恢复了记忆,她会恨他不会再叫他爸,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她现在要走,他希望她走,希望她快快离开这个家,好让他过过平静的日子。

豆豆走了,麻婆失去一个帮手,家里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她走了,福财一辈子再不会得到女人,她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痛哭,可怜这个残疾的儿子,往后将无人照顾要受苦受难。

豆豆在大队部拿了证明,对他的公公说:“你不配当书记,你不配做爸,你没脸去见你的老先人”。

能行家愣愣地看着她,就从凳子上掉下去软瘫在桌底下。

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必生出死来。

天亮的特别的早,年老的人们就说他昨晚后半夜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乌云在太阳露脸的时候撤的光光净净,老天爷憋着劲儿就像是为了今天这霞光万丈,满世界都是灿灿烂烂的阳光,人们纷纷走出窑洞、房子,感受着这阳光的温暖。

孙场长家的门一直关着,场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没了孙场长,刘政委就不再抛头露面,他没事就呆在化验室里跟婆娘们说笑话。小云几天没上班,有人说小云病了,脸色霜打的难看。

“甭操那闲心,有人心疼呢!”刘政委知道婆娘们在嘲笑他。

干部职工反映,“夜里听见老师长和小白菜说话呢,就在那山口口,”刘政委心怯,敲开孙场长的家门,他一见孙场长,吓他一跳,几天没见,孙场长瘦一圈,他要扶他去卫生所,孙场长说:“躺躺就好咧,不要紧。”

“啥事……找我。”

一股寒风从屋门口吹过,刘政委打下寒颤,正要回答,他问:“小云咋样?上班没……”

刘政委已几天没见小云了,却说:“上着呢,好着呢。”他心里骂:“病成这样还想骚情,小云非被你整死不可,罪孽呀!罪孽!小云掉在他的网里,算是完了。”

他说了场里最近发生的怪事,孙场长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政委,你处理好了。”

刘政委心里想,有你在场里戳着,我能管了事吗?啥事还不得看着你的脸色办。刘政委给山下布了几个岗,有人说晚上山口连个人影都没见过,他怀疑保卫科人不负责任,晚上可能没上岗,他不敢去检查,一听那事心就发毛,还是等孙场长病好后再收拾保卫科那帮小子。

几个婆娘又来找她,说他们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小白菜在大路上喊救命,骂孙场长没良心。

刘政委心怯问:“你们是吓我,还是真听到了?”

几个婆娘脸上变了色,“谁还哄你……”

刘政委去找保卫科,保卫科的人比他还凶,“我们只管活人,不管死人,让孙场长来给我们说。”

他心里骂:“孙场长死了,看你们还听我的话不?”他觉得他这个政委是个样子货,当的窝囊,竟管不了保卫科一个兵儿,他去找孙场长,要治一治保卫科这伙人。

远处,一团烟雾上升,像从山腰上冒出来的,现在上山的人多了,常在山上做野食。他走近发现这烟像从食堂里冒出来的,食堂里着了火,不是件小事儿,他向食堂跑去。赶到出事地点。着火的地点不是食堂,是孙场长的家。孙场长的家独家独院,背靠后山砌着一座平房。

前面围了一堆人,他拨开人群,孙场长的门紧闭着,火舌从里往外喷,他向前要冲,发现围观的人都在比划、谈论。仿佛燃烧的是一座过季的瓜棚,无一人上前去灭火,他欲喊又哑了声,站在人群里一起观看。

铁锤般的脚步声由远渐近,这脚步仿佛是踩在围观者的心口上,人们回头看见老黑从山上跑来。“谁家着火咧?”

“孙场长!”

“里面有人没?”

“谁知道!”

话声刚落里面传出了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是孙场长的声音,没有人动,人们仿佛听到了一个说谎孩子的哭声。

老黑封黑了脸,脸色铁青,浓眉颤抖,眼里射出两股寒光,他变得比庙里的神像还狰狞,还凶恶,站在他跟前的小孩“妈呀!”一声惊哭,躲在大人的身后,围观者一起看着老黑由于着急而黑煞的脸。

老黑看着发愣发呆的围观者咳一声,“他是人,他是条命儿……”他冲向前一脚踢开火门冲了进去,后边的人紧跟往进冲,被从屋里喷出的火舌推倒,有人端水泼向火里,火舌发出滋滋的吞噬声。

一个火人踩着火门跃出,有人给火人身上泼水,用衣服拍打,火人伸出两只手抢过一盆水举头灌下,身上的火扑灭了,是老黑!地上躺着的是孙场长,他像一块烧黑的煤炭。有人喊:“白萝卜!白萝卜还在里边……”

老黑从头又灌下一盆水,踩着火门冲进屋里,后边的人被老黑踩起的火门和翻滚的黑烟堵在了门口,有人喊:“老黑!找不见就出来……”

巨大的火舌烟雾使人不得靠近,职工、干部、家属人人端水向火中泼撒,门口的火渐渐小了,有人冲进去拖出了老黑,老黑手里。抓着一只烧死的狗,有人认得这是老刀的那笨狗,老黑指着里面,说:“白萝卜……找不见!”

几个职工干部手忙脚乱地把老黑送进卫生所,浓烟翻滚着还在往外喷,人们为白萝卜痛心,她死得太惨,天火无眼,烧死的不应当有她。

孙场长被火烧死了。

这消息风一样吹遍了全场。老驴头从窑里冲出来疯狂地笑,后边跟着一群人向山下跑去,老驴头跑着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后边的人流收不住脚步,潮水般地涌下,从老驴头的身上踩过。

老毛听到这消息,看见那升空的烟火,竟急不择路的从崖上跳下去,摔在一座平房上,脑袋开花血溅屋顶。

瘦猴一帮人站在房顶上狂呼乱叫,一失足掉下去摔断了腿。

大头站在食堂门口淌着涎水傻笑,抱着一盆肉汤往肚里灌,突然一弯腰摔了汤盆,有股肉汤从腔里喷出,射出丈余高,向前跌倒呛死了。

小云从单身楼冲出,呼天唤地喊:“爸……”向人群中扑去,人群闪开一条道,刘政委一把抓住她,“他咋是你爸?他是坏蛋!一个无恶不做的坏蛋……”

小云向前空抓,再次喊着爸往前扑,刘政委失手没抓住,小云向前扑去,扑向孙场长,被门口的热浪打倒,又被几个家属拉住拖出了人群,裤腿流出的血水洒在地上,几个家属抱起她,拥进了窑里。

“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恶如绳索缠绕。”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刘政委说,“把这堆臭狗屎扔到沟里去!”刘政委的话气壮有力,像憋了上百年喷发而出的岩浆。

在场的人冲他笑,骂他还真像个人样。冲锋在前的是山上的那帮职工,他们用铁锨把这堆狗屎和那死狗一块铲到平板车上,臭狗屎忽然呻吟一声喊道“报应……报应啊……”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