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场长觉得后悔,他们大多数原本不是犯人,他却那样整了他们。他一直认为,能关进来的人,都是无恶不做的坏蛋,人民政府专政的对象,整他们打死他们也不过分,忽然一下都变了,以前的好些事都做错了,使他一时转小过弯来。

老师长死后,那么多入围攻场办公楼,他本是要发火的,调来了保卫科人员,逮上几个又怕惹怒了他们,他们的身份变了,不再是犯人,他不敢轻易动他们了。

他没想到,夏政委在会上竟哭哭啼啼,装了好人,你是政委能逃脱责任吗?他要走了,他不想和他争吵什么,争吵了这么多年也吵够了。在夏政委的干预阻挡下,场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没有揪出一个活靶子,形势就起了变化,这下对夏政委的路数了,到处都在平反,翻案,整顿,可他却要走了。让他走,这是他一手搞成的,他知道他对自己越来越不满,不让他走,他就得走,先下手为强,用嫩嫩的事牵连了他,他不走也不由他了。

新来的政委是谁?是刘主任——刘园,他是一个忠诚老实的人。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夏政委走,上边却迟迟未来消息。

形势突然变化了,他准备在这次转变中也痛苦地转变,使他想不到的是后院起火了,老婆提出要和他离婚过去,他也提出过和她分手,她死活不同意,现在不知哪根神经断了,他对她是不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这段时间,他心情不好,看她不顺眼,场里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劳改场变成了企业,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他生下来就是扛枪打仗的料,这里没有敌人,他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想当土匪去,如果现在真的有土匪。他想发火,却没了发泄的对象,看见白萝卜他就恶心,就想摔东西,砸东西,打人,他这个家有其名无其实了,这个劳改场也有其名无其实了。他们劳改了二十多年,突然间都变了,他们能给你好好做人吗?他给保卫科专门开了会,他说:“猫永远是猫,老鼠永远足老鼠,本性难改,他们突然变成了职工,就不再和你做对了,我不信,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他这儿天惶惶不可终日,心情特别的乱,白萝卜的事使他的心更乱,更慌。他骂:“你这种人和我离了婚,谁会要你?”他最担心的职工没闹事,自己家里却闹开了。

白萝卜同来不理他,自己做饭自个儿吃,他说:“你不要给我丢人,你看场里还小乱?”

她说:“我受够了。”

他说:“你不要闹了,我以后不打你了。”

她说:“狗吐的它转过来又会吃。猪洗净了又会回到泥里去滚。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你说话是不会算数的。”

孙场长说:“你不要惹我急了,惹急了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她说:“你敢打我,我就搬出去住。”

“你啥时学得这么野?”

她说:“你逼的。”

他说:“你不能缓一缓再闹?场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心思和你闹离婚和我离了,谁会要你?”

他说:“你不用操心。”

“现在没有窑子,你跑哪去?”

“你嘴干净点!”她越来越敢顶撞他了。

他见它真和他敢闹就软下了。她晚上竟没有在家里睡,早上回来一脸的红晕,又问:“你到底咋办?给我一句话?”他没理她,“还要上班去。”

她说:“你不回话,甭怪我做事绝。”

“……”他看她。

“我要搬到山上去。”

“搬哪?”

“搬老驴头那去。”

“你……他是啥人。”

“他不再是犯人,他不是猪,也不是狗,他现,在是场里的职工。”

“你以为他变成了职工就是好人了?一夜之间就变成好人了?他就不是犯人了?他永远是犯人,他永远脱不了劳改犯这张皮!”

她说:“这是你说的,我告诉他们去。”

“我……我同意……和你离……你跟谁我都不管你,可你不能跟老驴头,他绝对不会对你好,他是在打我的脸,他是在臊我的人。”

她说:“我不管,只要他对我好。”

“他不会对你好的……”他有些乞求。

她说:“他再不好也比你强,他不会打我,不会整我,我要和他过日子。”

孙场长没了话,一会儿,他说:“我是不好,可你不能往沟里跳!”

“我是跳出苦海得解放。”

他不想再跟她辩下去,又怕她真搬到老驴头那里去,那他就丢尽人了。老驴头用什么麾法迷住了她,使她这样的痴迷?她不止一次的说过,说老驴头很能干,他能干什么呢?老驴头过去是开窑了的,他是个什么东西!

老驴头一定是摸透了她的心思,先骗了她的身,又骗了她的心,他明明知道老驴头在骗她,她听不进他的话他真想打她,打她又怕她真走了,现在形势变得连白己的老婆也不敢打了,真是叫人难受。

她说:“你到底给小给我一句话?我给夏政委也讲了,你不给话我走,你给我话我也走。”

他说:“我给你话。”

“啥时?”

“你容我考虑几天。”

她上山给老驴头说了,老驴头很高兴,把她搂在怀里。“跟你在一块就是有意思。他这几天就给我话,给了话我就搬上来住。”

老驴头说:“他给话不给话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搬上来,我就敢跟你睡,我不怕他,我是正儿八经的职工,国家职工,他敢把我咋样?”

白萝卜说:“我还是要他给我一句话,我再搬。”

老驴头说:“你搬不搬都是我的人,几年前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在乎,天南海北我等着你。”

白萝卜撞到他的怀里,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已六十岁的人了,长得又短又丑,好在她认他的卯,他要叫孙场长看见他就感到耻辱,他说:“我活着是为了让他活得更难受。”

以前,他私通他老婆,现在要娶他老婆为妻,不是你不要她了,是你老婆离婚跟我跑了。尽管他恨他,打瘸他的腿,尽管他是个瘸子,长得丑,奇丑无比,他却娶了场长的老婆,是她心甘情愿地寻到他的窑门口。

他从此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兴奋,他领着白萝卜下山去,别人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我就要打扮成牛粪样,才能显出你花朵的美丽。

她搀着老驴头逛商店。老驴头见了人,腿更瘸,腰更背,他装得不像人样,却搂着白箩卜的腰。一些人见了他俩,吓得远远的躲开。

白萝卜要走,他又是亲又是抱,白萝卜就经不住他揉搓,在他怀里呻吟地叫。他说:“再甭猴急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你快搬上来,我们天天在一块。”

白萝卜听了却不走,要往他怀里睡,他推走她说:“你先去办大事,你搬上来我天天搂你,夜夜让你过新婚。”

天快黑了,她走了,老驴头送她到山口说:“我等你。”

白萝卜说:“他给了话我就上来。”

“我听你的信儿,等着你。”

她从没有这么兴奋过,在孙大山那里她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尿盆,在老驴头这里她成聚宝盆了。

她这么大年龄了,不会为谁的长相而诱惑,也不会为钱财而吸引,她只希望有一个疼她爱她的人。

老驴头没有钱财,长得丑,却给她能带来快乐和幸福,她知道她和老驴头过在一块会惹人笑,会吃很多苦,她不怕。和孙大山在一起十几年倒没人笑,谁知她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大的苦?她吃苦不怕,她过去也是个苦命女子,她和老驴头过在一块就准备吃苦。

她走到坡头天就黑了。她想起人们常说的老师长,心里恐惧急急地往下赶,山上风凉,山风顺路刮着跑,刮的她衣服前衿贴身,后衿起泡,嗖嗖的顺路风似人跑的脚步追赶着她,她希望能碰见个人就不怕了。她不知老师长从哪跳下去,她只知道人们把这一条路传说得很害怕。走到山腰处,她看到亮光,亮光处走来一个人,她松口气放慢了步,只觉得浑身是汗,风一吹冰凉冰凉。

那人走过来,擦身而过,走过后说:“你给孙场长捎个话,我不能按师长的待遇对待,得给我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