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刮的天昏地暗,山上山下到处能听到树木断裂的嘶叫。天蒙蒙亮,一切都变得平静,这老天像个偷汉的女人,在阳光下怎么这样的装得住,好像山上山下那些断裂的树枝是自已折断的,与它昨晚的张狂毫无关系。

老师长死了,是老黑看见的。

老师长从场办公楼出来一脸不悦,老黑碰见说:“都啥时候了?还吊着脸。”

老师长低头哭着往前走,不和他搭话,老黑喊:“等一会儿咱一块上。”

老师长不等他,他就在后边喊趣话,逗老师长高兴。最近老师长为平反的事整天往山下跑,老汉也可怜,像他这样的人,该调的都调走了,该平反的都平反了,当时听说老黄当了县政协委员,老师长还不当个省政协委员。大家都羡慕他,盼着老师长做大官。老师长给人说:“我到省上就到老家去,找我的女儿和老婆,在这官做得再大也没啥意思。”

老师长天天盼着好消息,天天却令他失望,他再也坐不住,见天往山下跑。

老黑在山下喊,老师长不停步,走到半山腰,老师长站住说:“老黑兄弟,你代我向大伙问个好,我先走了……”

老黑惊诧,喊:“老师长,你不敢……我跟你有话说。”

老师长走向山崖,跳下了深渊。

老黑呼天喊地地叫来了人,从深的难以见底的山沟把老师长抬上来,他去找场里,孙场长、夏政委都在,他们拿来了上边的通知给他看,孙场长说:“我们也找了上边,他是商人,这师长的头衔是买来的。”

“买的?”

夏政委也说:“就是买的。”

老黑愤怒了,问:“是买的为啥把他关二十多年?”

“这是个误会,这是个严重的冤假错案”孙场长说。

老黑哭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一个……误……会,一个冤……假错……案就能了事?他劳改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原来是一场误……会……”

老黑跌跌撞撞地走出场办公室,他说:“他能不死吗?他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场办公楼前拥了很多人,他们为老师长的死抱不平,当他们明白老师长的死因后,很多人不能控制自己,在场办公楼门前又骂又喊。

保卫科来了很多人,他们包围了办公楼。警卫部队撤了,场里按企业编制成立了保卫科,科里的人都是场里原来的管理干部,他们依然穿着警服,人人手里有枪,这种场面一直持续到晚上,人们不肯散去。第二天场里给老师长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会上夏政委讲了话,他说:“……老师长经商半生,智慧过人,他在场时认真改造,二十多年来,未做过违法违纪的事。老师长一生,遵守法规,坦诚待人,自成一套生活的习惯,是个顶好的人……”政委讲着竟落了泪。

给劳改就业人员开追悼会,这是第一次,人们为政委感人的追悼词而感慨。会场里一片哭声,悲壮的声音,震撼着这片浸透着血泪和汗水的大地,山仿佛在摇,地仿佛在动,悲哀的气氛像潮水一样,从地面升起,笼罩了这片已经清亮的天空。

听说夏政委要调走了,嫩嫩的案子还没有个结局,是他不是他都不很重要了,人们悼念老师长时,也就想起要调走的夏政委的为人和处事。

在场的领导中,他算是一个懂政策,有管教艺术的老管教,他有一套管教工作的经典经验,化革命前曾在北京全国劳改工作会上介绍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经验就没人听了,老场长调走了,他那套就成了修正主义的货色。体罚、打骂、代替了政策。

追悼会结束后,老师长的棺材周围站了一圈人,人们争先为老师长送行。夏政委挤过来说:“能不能给我让个位置,”有人移开位子。老黑叫着号子,一、二、三!老师长被大伙抬起来。

棺材在前边走,后边跟了一群人,有职工、有干部,走到老师长跳崖的地方,棺材停卜来,有人说出极难听的话,露出对场领导很不满意的情绪,夏政委一句话未说,在这里不敢再停留,有人讲话太伤人。老黑说:“老师长你躺好,咱们走。”

棺材向前移动,有人想替换夏政委,夏政委坚决不让替换。经过石场,村民停了手中的活,惊奇地问:“是场长死咧,这么热闹?”

有人笑说:“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村民们觉得这话中有话,不敢再问,棺材向前移动得越来越慢快到坟墓跟前,棺材不走了,人们希望就这样抬着,不愿意埋掉他。老黑说:“入土为安,入了土他就歇下了。”

走到挖好的坟墓边,有人哭了,竟是狼嚎般的难听。老黑说:“老师长,你躺好弟兄们放你回去了,你原本是土,仍要回到土中去。”

棺材一落地,老黑跳下去,屁股顶住土墙上蹬进棺材,棺材进了洞里,有了位置,又有人跳下,他俩背靠背,棺材唿啦一下钻进去。

埋了老师长,没有人说笑,人们霜打似地往回走,有人问夏政委,“你要调走了?”

“工作调动。”

“我们怀念老场长,我们希望你留下。”

“谁留下都一样,现在不像过去了,要按政策办事,你们也都成了企业的职工,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上级的一片好意。”

有人说:“孙头还当场长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又说:“啥是一片好意,我们犯了啥罪?搞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家没家了人没人了。留在这里这是没了办法,你以为我们想呆在这里……”

“你们本是做错了事,还要装好人,让我们来感谢。”

夏政委说:“话不能这么说……”

有人急了问:“你说,该咋说?”

老黑怕有人沉不住气,伤了夏政委,他推开他们骂道:“王八蛋!要不是夏政委,你们他妈的有几个能活到今天?有本事前几年咋不敢闹呢?像你这货被人整死才活该。”

政委被解了围,低头往回走,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走在最前面,与后边的职工拉开了距离,走到职工的窑前场院,有人想和政委告别喊他,他没同头。

老师长死后,给场里蒙上一层阴影,有人听到老师长冤魂嚎叫的声音,有人夜里清清楚楚地听到老师长在喊叫:“我是师长,我是师长……”

走夜路的人少了,天一黑,很少有人上山下山,人们一坐下来就谈老师长,谈老师长的为人嗜好,说他那当茶缸,又当尿壶的杯子,埋老师长那天,有人没忘老师长的那茶缸,……给老师长放在了棺材旁边。

老师长的窑洞无人去住,过去从来没有这现象,人一死,就有人往进搬,老师长的窑空着,夜里像一只巨大的眼,虎视着这里的一切。

这夜静的可怕,可怕的像正在酝酿着一种变天阴谋。人们怕那恐怖的岁月,更怕这天黑。

她来找夏政委,要和孙场长离婚,政委说:“我是要走的人了,等新政委来了再说吧。”

白萝卜不行,她说:“我一天也不愿意和他混下去,以前和他不离,觉得他是个人物,是场长,现在我发现,他原不是个人物,他打不成人了,骂不成人了,就疯了似地在家胡闹,他摔碟子砸碗,砸家具,还打人。”她说:“都啥时候了?劳改犯都释放了,我还受压迫。”

夏政委不想染手这事,好说歹说把白萝卜劝不回去,白萝卜说:“我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你们不是常说要救世界上三分之二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吗?”

上级来了工作组,再次复查所有在押人员的档案,复查发现,在这里关的人大都是冤假错案,孙场长就害怕了,连老k老黄这样的人都可以释放,还有啥人不能释放呢?

孙场长想不通,再次去找工作组,工作组展开一些人的档案给他说:“上边并没说要全部释放,我们是依据事实办案的,就说老驴头这样的坏蛋,已关了二十多年,他已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把他关到啥时候?老k完全是冤假错案,他是人民的功臣,是一个很好的老干部。老枪的案子全是假的,没法立案,很多案子没有证据,没有人证物证,只盖了个单位公章就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