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出去几天,未找见老婆和女子,茫茫中原横竖几百里到哪里去找,他知道她阿电不会回来,就不再想她,他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有时几天小吃不喝跟狗似的在外边混,最后竟混到了那个女人的炕上,被那土改干部捉了奸。革前他也被释放了,老婆女儿没有音信,他留在场里当了就业工人。

谁知那铁匠寿短,没几年就死了,她带着女儿回来找瘦猴,知道瘦猴被法办,没有音信,哭了一场,就和女儿住在了原本破烂的家里。收到劳改场的信,她知道瘦猴还活着,一夜未睡就找他去了。

来回走了三天,女儿在村口望了三天。母亲当天走,她下午就在村口望,村人笑她心太急,她还是在村口等。拔节的麦苗地毯一样铺盖着无垠的平塬,微风中声音脆响,嫩草的香味如地气弥漫天空。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麻杆身材个头不高,说话爱笑,嘻抓她的小辫辫,常在院子里追着她跑,逗她玩耍,多少年没见了,她对父亲已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充实她的记忆是继父铁匠那老实巴交、吭吭哈哈的一张被烧的又黑又红的脸。

母亲说第三天就可以回来,她擀好面晾在案上,炒了鸡蛋扣在碟里,她从早上等到晌午,热了几次菜,烧了几次水,她肚里饿得慌,碟里的鸡蛋她一筷末动,那是她给父亲做的,她要等父亲母亲回来,一家人一块儿吃饭。

太阳落了窝,从灶伙弥漫出那种特有的农家气息包围了村庄,父亲回来了,她看见了父亲,瘦猴在村口立住脚,她说:“爸——”瘦猴吓一跳,谜惑地瞟着老婆,老婆说:“她是你的女儿。”

瘦猴不敢去看,他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一个水灵灵桃花般的女子。女儿搀了他,他说:“我不老,搀我干啥!”摔了袖子,她娘俩未松开手,一直把他搀进村,街上站了好多人,他觉得很难堪,他记得那天被逮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

有人抢先和他招呼,好像这么多年他不是去劳改,而是去干事,他觉得很别扭,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殊荣。回到家,女儿给他打来了水给他端来了黄亮喷香的一满碟子鸡蛋,端来了白是白,绿是绿的油泼宽面,他吃的稀拉拉的香,吸得稀拉拉的响,女儿和老婆看着他美滋滋的吃着,说:“甭急!吃完咧还有。”

他不慎打了一个饱嗝,女儿去灶伙端来了面汤,老婆说:“把缝子一灌再吃。”

他说:“香得很,吃的憋饱、憋饱的了。”女儿老婆都笑。

他看见她母女俩落了泪。他终于找到得归宿,原来家是这样的好,在场里那么多年,那是啥食水?白天累的贼死,晚上光棍一条,躺在**胡思乱想,睁开眼睛就骂仗,抡起拳头就打架,那不是人过的生活,在场里还以为自己过得不错,要求留在场里当工人挣工资,为场里能批准留下来喝了血酒,走出来才知道天地间有这样的幸福生活。劳改前他们在一块生活时,他竟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幸福。让幸福白白地溜走了。

女儿老婆看着笑,他抹了抹潮湿的眼睛说:“我不走咧,只要你们留我,我在咱家做牛做马。”

老婆说:“这是你的家,你是咱家的大男人,大掌柜的。”

女儿端走了碗老婆给他泡了茶。听着房里老鼠的咬声,是那样的亲切。他说:“睡吧!”老婆给他铺了炕,他两腿撇开,胳膊伸展在炕上,觉得比窑里的床舒坦多了。

他迷迷地看着老婆,老婆不敢理他,女儿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要跟他说话儿。

晚上他常做噩梦又回到场里被人打被人欺,又是上山采石,十几磅的大锤他已抡不动了。老驴头笑他,老毛也笑他。他们都笑他,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抡不动大锤了。他和老婆见面后,夜夜如新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他记得一次和老毛比赛,他抡一百五十下大锤,竟大气不喘,赢了老毛一毛多钱的香烟,那才叫狂呢。

噩梦醒来,他搂着老婆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敢再想,如果冉回场里去,他不知如何生活?天刚亮他起床干活、扫院子,女儿从手里夺下扫帚说:“爸!你以后不要扫院子,扫地是女人的活,你扫地别人笑我呢。”

他闲着又去洗衣服,又被老婆挡住,女儿笑了说:“爸,你回到家咧,衣服由我给你洗,你洗衣服,村里人不笑死我。”

最可爱的是女儿老婆一叫他,他竟双脚立正站在那儿不敢动,她们说了话,他才敢走开,她们不敢大声叫他,走到他跟前叫他,他明白她们的意思,自个儿笑他说:“我习惯咧,在场里我们都是这样,罚站是小事,那皮带前面有铁扣子,可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了”。他有时脱了上衣让她们看他的伤痕,母女俩看了就流泪,他一高兴就脱裤子,让乡党看他屁股大腿上的伤痕,女人就走了,一次老婆给他把裤子提上说:“以后谁要看都不能脱裤子,那是丢人的事。”

他听老婆的话,给乡党很少再说他在场里的事,有时,也经不住一支烟一口茶的诱惑,就又给人家说了。女儿发现就把他叫回来,说他,他就笑,“那怕啥!他们没经过,听稀奇。”

村里人人都夸他,年老的人都说他变了,年轻人不知他前多年是个干啥的。他对老婆女儿越来越好,一家人白天在一起干活,晚上睡在大炕上拉家常说闲话。

老婆起得早,女儿穿衣服,他痴呆地看,冲着女儿傻笑,女儿害羞低头就走,时间长了,她给母亲说了。母亲说:“他是你爸,不是外人。”

她晚上睡的迟,早上睡得迷糊,觉得有人钻进了她的被窝,她被惊醒,发现竟是父亲,她推开他吓哭了。他说:“你妈不在,她不知道。”

女儿害怕,给母亲说了,老婆对瘦猴留了神,不再自个儿去干活,一日在灶伙里,他竟抱住女儿,女儿就喊老婆发现瘦猴不入人道,母女俩对他越来越害怕,女儿见他如鼠见猫,女儿终于受不了这种骚扰,给母亲说:“赶他走!让他回劳改场去,留他在这里,我总有一天会被他害了。”

母女俩伴他如伴虎,她找来娘家两个兄弟,在一个晚上把瘦猴捆住押送到了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