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彦回头,只见十几匹装着马铃的蒙古马疾驰而来,扬起漫天的尘土。

这群人皆穿蒙古服饰,不少是他没怎么见过的生面孔。

苏赫立在马上挥着鞭子,一个个喊过来,似乎都是他熟悉的人。

他边与他们打招呼,边给舜安彦介绍:“那是科尔沁右旗的,辈分算我侄儿,旁边是四子部落的继承人,那个,最后面的是阿巴骇部的台吉!他们都是紧赶慢赶才来的。”

舜安彦明白了,问:“都是受班第亲王鼓舞,被家里送到上书房来念书的?”

苏赫点头,自豪说:“当然,本贝勒的出息已传遍大漠南北了!”

舜安彦无奈地拿马鞭敲敲头,懒得去纠正苏赫这句话里的错误。

就在南巡前,苏赫的阿玛班第亲王再次进京朝觐,又又拉着康熙的手痛哭流涕了一次,盖因他的倒霉儿子苏赫在康熙爷的填鸭教学下竟然会做诗了!

班第亲王感激完康熙爷的妙手回春,立即跑回蒙古号召诸部落都把家里不服管的熊孩子送来京城,说起来便是:我家苏赫那个泼皮都变成了才子啊。

可书房其他人都知道,那是天大的误会,苏赫那打油诗,哦不对,说打油诗都侮辱了打油,是那张纸根本就是瞎搞。

这天下不是写二十八个字分成四等分就能算诗的!

可架不住班第亲王自己文化课不行,在他的**怂恿下,蒙古诸部最近往京城塞人的热情陡增。

但送来京城上书房和南巡是两回事。

“苏赫贝勒,我记得南巡队伍之前没有你们啊。”

苏赫转着马鞭兴高采烈地说:“我等请命替万岁爷去江南校场吓人!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些隔两天就到!”

舜安彦道:“贝勒等的武艺去江南校场,可谓杀鸡用牛刀了。”

苏赫诶了声,怪舜安彦无知:“你闭塞了吧?听说南方最近出了些乱党,能手撕人头,还会飞檐走壁,这怎么能忍?咱们必得去替万岁爷和他们打一架。”

这打架的话术熟悉的很,舜安彦不由笑了起来,眼瞧着苏赫又控马去找其他熟人打招呼。

待他走远了,心里却不住嘀咕。

南方乱党?怎么佟国维不曾和他说起过?

且南方叛党以天地会、朱三太子等人为首,常年来混迹在寺庙、尼姑庵、学堂里,南人尚文不尚武,乱党都是攻心比武斗强,怎么突然就多了会动手的流派了?

舜安彦自己琢磨了阵,直至午后都没琢磨出什么来,倒是有内大臣来吩咐他帮忙,照料几个不善骑马的汉臣。

与苏赫那些生龙活虎的蒙古人比,骑马出巡几乎是在要某些汉臣的半条命。

照料他们时,舜安彦想,有时候棍棒底下不止出孝子,也出忠臣,他接触至今,满洲这群大老爷们除了康熙疯狂内卷出的那群儿子,其他的心机、学识、见识都不如那些汉臣来得好,可偏偏是这群人坐了天下。

奈何啊奈何?

他不无嘲讽地想,就如同后世意大利的审美一骑绝尘,却连二战也只有投降的笑话才有他们的身影。

这世间真正硬气的,永远是那条悬在头顶的“鞭子”。

*

第一天,御驾连廊坊都没能到,只到了涞水行宫下榻。

第二天更简陋些,是征调了两处地方的宅院临时下榻。

康熙不像后世某位败家子,他对出巡没那么多骄奢**逸的要求,沿途的行宫都以便宜为上。

虽然省了不少开支,但苦了随驾的臣子和奴才们。

到了行宫后,除开皇帝皇子公主有单独的屋子,重臣们会被分到外间的围房挤一挤,而侍卫、内务府下人及各家大人的随从就要在外头扎营休息了。

那群蒙古人倒是没所谓,高高兴兴地撑开了他们的帐篷,竖起篝火在营地饮酒作乐。

有些烦他们的汉臣还在心里讽刺:蒙古人上一次能在京城以南这么扎营,还要数忽必烈南下。

舜安彦没有住帐篷,胤祺好心,叫了他到皇子院落来。

行宫地方不大,皇子和公主分住了两个院落,胤祺住的这边,右边是老四左边是老三,对门则是□□十他们几个。

而大阿哥说自己年长力强,主动去康熙那里替他值夜。

他走的时候还在院落里吼了一嗓子,舜安彦都能听见三阿哥气愤摔门的声音。

胤祺不无忧虑的说:“大哥最近真的闹得太凶了,就出京前在书房里和太子争了多少回?这还不算,你们都不知道,那天皇阿玛召我们去清溪书屋对诏,大哥学问向来不如太子与三哥,却非要占个嘴上便宜,弄得谁都不高兴。”

舜安彦深知,皇子间的争斗现在才刚刚开始,五阿哥如今不在意,可随着年岁渐长,是否能真的一直这么平和从容下去,还未可知。

至少,比他只大了半岁的四阿哥已经投入了争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几句,到了深夜五阿哥想入睡时,行宫外突然有一队人马来到。

在外头扎营的蒙古人已然喝高,突见不知道什么来历的队伍靠近,比侍卫们还激动,举着酒囊“呜呜”地喊,把皇子们都吵醒了来。

皇子们纷纷走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不久后,太监来报是京城监国的太子送了批东西来。

说是江南三织造的折子与康熙错过,折子里都报南方今年寒潮早至,于是太子紧赶慢赶叫内务府送了批大氅与披风来御寒。

“尤其是大阿哥那份,太子说大阿哥怕是要给万岁爷值夜,特意多送了两件来。”

胤祺本来已经躺下,回屋后躺在**打着哈欠,对睡在外间榻上的舜安彦说:“哎,到底是我们心胸不如太子殿下,出门前还和大哥黑脸呢,今儿早上送皇阿玛的时候都不给大哥好脸色,结果才出来又不放心我们。”

胤祺说着砸了下床板,“其实太子殿下早就不满大哥了,可他又端着兄友弟恭不敢指责,皇阿玛那里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诶,你说,皇阿玛真的没感觉吗?”

舜安彦装了傻,说:“我不知道。”

胤祺唉了一声,“皇阿玛或许是想得过且过吧,可连皇祖母都觉得,这事得拿到台面上说一说,不能再放任下去。”

舜安彦“嗯”了一声。

胤祺又说:“可能是五妹妹去劝过了吧?昨天太子和大哥连吵两回,她深夜去了次西花园,可能把太子劝宽心了。”

听到熟悉的人,舜安彦浑身紧绷没接话。

“其实五妹妹不如不劝,太子再这么忍下去,迟早忍出病来。”

他翻了个身说:“五妹妹啊,就是喜欢不记仇。诶,你有没有觉得皇阿玛在五妹妹的事上莫名小气,就骑马那事,他还防了好几手怕五妹妹和他闹,结果她乖巧的不得了,老老实实坐在车里一声都没吭。”

舜安彦拿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五阿哥看见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

就元衿不能骑马这事,别说康熙防她,连他心里都七上八下,担忧了许久就怕大小姐最后麻烦找他头上。

“诶,舜安彦,你睡着了?”

“没有。”他扯下一点被角说,“五公主是不吵不闹的性格。”——才怪。

“你说她也不记仇,不计较。”

“是的,从不记仇”——才怪。

“这么想,不能骑马这事,我们都怪对不起他的。”

舜安彦准备装睡了,要知道五阿哥这种思想极其危险,是很容易像他一样坠入深渊的。

他从元衿上马车开始就有种不祥之感,总觉得屁。股底下的马鞍不属于自己。

毕竟从逻辑链上说,他是元衿的奴隶,马鞍是他的物品,所以马鞍其实元衿的附属的附属,等同于是她的东西。

*

舜安彦一晚上在梦里被元衿从马上赶下来了十回,第二天青着眼圈走出行宫。

皇子们稍微等了等,待御前的大阿哥洗漱完再一起出去。

可刚踏出行宫,众人皆脚步一顿,愣在那里。

皇子们原本英气朴素的马鞍一夜之间花红柳绿,最艳的是大阿哥的马鞍,不但变成了嫩粉色,上面还有绣了一朵荷花并两只翠鸟,似乎还是蜀中的绣法。

东西都是上品,但搭在马鞍上就格格不入,一群大老爷们坐上去铁定会变成南城庆春班那些娘里娘气的白面小生。

大阿哥正要发火,元衿并三公主四公主她们也从行宫里走了出来。

迎面撞上大阿哥时,元衿懒洋洋地裹着披风问:“大哥哥,怎么了?”

她顺着大阿哥吃人的眼神望去,笑眯眯问:“怎么?大哥哥喜欢我的马鞍?”

她松开裹着的披风,露出了里面穿好的窄袖骑装,头发也打成了及腰的辫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大阿哥血气上涌想要骂她时,元衿已瞧向了胤禛和胤祺。

“四哥不爱骑马,五哥呢?”她转头瞧瞧五阿哥的马,露出意外之情,“原来五哥哥也不喜欢,已经换成了四姐的马鞍了!是吧?四姐!”

三公主和四公主笑着走向自己的马鞍,也和元衿一样换上了骑装,并笑盈盈地瞧着那几个皇子。

胤祺愣在原地,倒是舜安彦反应最迅速,他交出马鞭说:“奴才也不爱骑马。”

胤禛上前,一把夺过舜安彦举着的马鞭,冷冷落下句;“要你这厮插什么嘴。”随即问身边的苏培盛,“马车呢,带我去吧。”

有胤禛带头,胤祺很快也认了命。

两人走到一辆新准备好的马车前,在踏上去时,胤禛随口问内务府人:“昨儿还没有这辆车呢,内务府真有心了。”

大阿哥刹那明白,这车也好这马鞍也罢,皆是那伙二更天到的内务府人奉太子之命送来的。

他现下倒是可以不从,但他一个勇武的巴图鲁,怎么能坐上那个妖妖艳艳、花花绿绿的绣花马鞍呢?

“我自己的马鞍呢?!去取来!”

“太子爷说,体悟大阿哥等辛苦,备用的马鞍马具都送到沧州府了,大阿哥不妨上车先歇一歇,到了沧州府再辛苦不迟!”

这太子竟然给他下马威!

大阿哥火冒三丈就要去找康熙评理。

康熙那厢还没起驾,但在院子里也听说了这事。

第一反应自然也是火冒三丈,恨不能派人回京去骂太子一顿,可接着多沉思了片刻。

太子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他又是常年以帝王心思琢磨众人的人,在初初的愤怒后开始思索他的用意。

肯定是有不满,但这不满不是对着他。

肯定是对着大阿哥去的。

这两人出京前一夜还在清溪书屋针锋相对,当时他抱着和稀泥的态度应付了过去。

毕竟老大只有勇武没有心机,他日日在御前,他到时私下劝一劝也就过去了。

而太子今日所为,却是要掀翻了这张盖着的平静遮羞布。

当初太子师傅汤斌去世前就与他说过,皇子之争或轻或重,不可避免,历朝历代所差之处,不过是圣心而已。

康熙指着太子派来的内务府大臣问:“你再说一遍,太子是怎么说的?”

“太子殿下说,南方早寒,公主们柔弱,到了寒潮之地便不宜骑马,又众阿哥辛苦,到沧州要早早与万岁爷渡急水难下,太子爷思来想去便叫公主们早早尽兴,又叫众阿哥早早歇一歇。”

内务府大臣说完,睨了眼康熙的神色十分害怕,又照着太子的嘱咐找补了句。

“太子殿下还说,接三织造折子接晚了,故而这主意他等御驾出发才想到,他万死,若万岁爷要责骂,他立即打马过来请万岁爷杖责他。”

康熙笑了笑。

差不多摸透了这当中的关窍。

“行吧,准了,让皇子们坐几天车,让公主们骑马吧,等到沧州再换回来。”

内务府大臣如释重负,赶忙出去通报。

“诶,回来。”康熙叫住了人,“出发以后,等五公主玩得最高兴的时候通知她,来找朕认错。”

内务府大臣于是去传旨。

大阿哥只能黑着脸与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同挤上了一辆马车。

三公主和四公主一阵欢呼,携手去骑马,只六公主木讷地站在远处。

元衿回头喊了她声:“诶!你!”

自从上次闹过后,那声妹妹她是没法真心实意叫出口的,但她也从来没苛待过她,就比如这次南巡上书房里的兄弟姊妹尽数跟来,她也让皇祖母提醒康熙不要漏了六公主。

六公主怯怯抬头看着元衿,元衿指指胤禛的马,“你要不要骑?四哥的马性子最温顺。”

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元衿挥挥手让人去照顾她,自己奔向了大阿哥的马。

公主们早就在马场练了无数回,终于能在外骑马,无不是兴奋的表情。

尤其是三公主,她和太子一般大,从来没挨上过出门玩的好事。

如今年岁渐长,至多还有三年必然要出嫁,这样的轻松快意或许是最后一次。

她控着缰绳问元衿:“小元衿!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太子帮我们的?”

元衿正在摸马匹的鬃毛,大阿哥真会挑,这马油光水亮比后世她见过的任何马都来得精神。

“我和太子哥哥说,得罪都得罪了,若注定是解不了的仇怨,不如早点得罪到底,免得憋太久最后发作出来,还要被人外人说性情突变。”

三公主疑惑:“小元衿,你这是什么道理?”

“人生道理!”元衿开怀大笑,随后一扬马鞭带着姊妹们先绕了圈驻地。

正玩得欢脱时,又是一阵飞扬的尘土从北方滚滚袭来。

四公主大喊:“三姐,是噶尔臧!”

“他怎么来了?”

不止是公主们惊讶,连皇子们都惊讶不已。

只见三公主这位未来额驸带着人马直入行宫去与康熙请安,很快又出来,策马朝公主们的方向奔来。

噶尔臧昂着头大喊:“三公主!”

那嚣张又得意的感觉,让元衿如芒在背,只觉三姐仿若是狼爪下濒危的羊。

三公主绷住最后的尊严,紧拽着缰绳没有红眼,只微微点头。

等他走了,才垂下头黯然道:“五妹妹,你的道理都对,可我得罪不起,我没资格替皇阿玛把人得罪到底。”

连六公主都上前来,和四公主一起抚着三公主的背安慰她。

而元衿坐在马上,紧盯着那在南巡队伍里左走右串的噶尔臧,心里满是疑惑。

噶尔臧所在部落路途遥远,他父亲自上次大战后,更是前移进驻至漠南漠北交界一带,听胤祺说,他就是千里飞骑也得花上半个月才能到。

怎么就突然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私设半架空,私设半架空,那些个胡搞小搞都是我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