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去,前方几十条岔路中,其中一条的远程散发着白光。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拍打酸痛到快断掉的腿,奋力往那条路冲去。

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白光之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我。

“学姐?”手的主人,是一个脸有些圆,长相带着三分稚气的大男孩,他惊讶的问:“妳在这里干嘛?”

“你怎么──”我往回一看,我跑出来的地方,只是条普通、堆满杂物的小巷子,灰色的迷宫已不知去向。

“学姐?学姐?妳还好吗?”男孩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

“呃──我,嗯。”我一时还没办法反应过来,只能呆呆的响应。

“妳怎么了?怎么弄得那么狼狈?”男孩歪着头,一脸担忧。

他,是我的学弟,小我一岁,曾经追求过我,虽然我们感情不错,但我就是没办法对他产生心动的感觉,所以当初我并没有答应他的告白。

但此刻,在我被别的男人抛弃,无助绝望的时候,他却给了我无比可靠的安全感。

我看着他担心的脸,挤出勉强的微笑:“我,失恋了。”

“这样喔?妳很难过吧?”

“嗯。”我点点头。

“那就哭吧。”男孩摸摸我的额头。

男孩的温暖神情,让我情不自禁的微笑。

然后紧紧抓着他的手,放声大哭。

“呜啊──啊啊──呜啊──”我哭的超崩溃,路过的行人每个都往这边偷看。

男孩不顾行人侧目,轻轻将我搂进怀中。

“尽量哭吧,不要担心,我会陪妳的,我会一直陪妳的……”

谢谢你。

我在心里轻声说。

往后的日子,他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呵护与温暖,在他身边,我过的很幸福。

只是,男孩到了最后,还是离开我了。

那是在和他交往三年,结婚十二年以后发生的事。

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救了一个醉倒在铁轨上的陌生男人,那醉鬼捡回一命,我的幸福却在火车轮下破碎。

“王八蛋!”我一把抓起他买的蟠龙花瓶,用力往梳妆台掷去。

梳妆台的镜子没破,花瓶倒是“乓琅”一声碎了满地。

“你不是说会一直陪我的吗?”我歇斯底里地扯着头发怒吼:“你说谎!你骗我!”

我多么希望这不过是场噩梦。

可是不管我怎么撕咬自己的手臂,不管我怎么哭喊,他都回不来了。

我的人生,顿时失去了依靠。

狂怒后,随之而来的是无以名状的巨大寂寞与哀伤。

“拜托!不要这样……”我瘫在地上,哭的浑身颤抖:“不要离开我!拜托!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咚咚──咚咚──”

“嗯?”我张着红肿的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声音从梳妆台的镜子传出。

我疑惑地靠近。

镜子没有映照我憔悴的模样,而是照出一个穿着小洋装的女孩。

她绑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拍着一颗粉红色的小皮球,嘴里愉快的唱着歌。

“咚──咚──咚──”

“小皮球,香蕉油,满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妳是谁?”我脱口问道。

“啊?”小女孩一个分神,球打到脚板弹开,穿出镜子往我的方向飞来,我连忙伸手接住。

那是一颗有些破旧的粉红色小皮球,上头还用小小的字写着主人的名字。

江京蓁

我猛抬头,发现自己已不在房间里,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触目所及,一片苍茫的雪白,无边无际。

“锵啷啷啷…”

一面面光滑发亮的方型镜子在我面前交错立起,将我包围,转眼成了一座镜子组成的迷宫。

“这是怎么回事?”我愕然。

这种感觉,很多年前也曾经有过。

虽然样子不太一样,难道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阿姨?阿姨?”有人拍了拍我的背。

转头,是刚刚看见的麻花辫女孩。

“那个球──是我的,可以还我吗?”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

“妳──妳叫什么名字?”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孩,她的长相简直──

“我叫江京蓁,上面有写我的名字。”女孩嘟着嘴,委屈的说:“请妳还给我,那个球是把拔送我的。”

“不对!”我连退了好几步:“我才是江京蓁!妳到底是谁?”

女孩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身体陷进镜子中。

“等等!”我伸手想拉住,却只碰到冰冷的镜面。

女孩轻巧的在镜子里的世界奔跑,从左边的镜子跑到右边,我追着她的脚步,跟着进入了镜子组成的迷宫中。

“我就是妳啊!小时候的妳。”女孩脚步轻快,咯咯笑着。

“什么意思?这里究竟是哪里?”我气喘吁吁,我的体力已大不如年轻时。

弯过一个转角,女孩从镜子中蹦出来,我扑上前,她却又跳了回去,摆明整我。

“妳都已经来这里第三次了,还没发现吗?”女孩笑吟吟的看着累到跑不动的我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我弯腰喘着大气,说不出话。

“妳瞧。”女孩一挥手,包围住我的镜子飞起,在我身旁飞绕了起来。

每一面镜子里头都闪动着让我倍感熟悉的画面。

我第一次学骑脚踏车时笨拙的模样,第一只宠物,第一次和别人牵手的羞窘,还有许许多多,我曾经深爱过,却消失在我记忆洪流里的人、事、物。

女孩兴奋的挥着双手:“这里什么都有喔!所有被抛弃、被遗忘的一切,都会来到这里,很棒吧!”

“妳可以再一次重温久远的回忆。”

“可以找回遗失的宝物。”

“甚至,可以跟逝去的恋人见面喔!”

“那──我可以见到我老公吗?”我语气颤抖。

“唔。是这个吗?”女孩手一摆,一面镜子飞到我面前。

里头播放着我和初恋男友第一次接吻的画面。

“不是,不是他。”

“那是这个?还是那个?”女孩挥着手,指挥几面镜子一起飞来。

可是,没有一个是他。

“唔,看来,妳想找的那个人不在这呢。”女孩歪着头。

“为什么?妳不是说这里什么都有吗?”

“可能,那个男人并不适合这里吧!”女孩喃喃自语。

“什么?”

“可是,”女孩跳出镜子,牵起我的手:“妳很适合喔!”

“妳是不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觉得没有人需要自己?”

是啊,根本没有人需要我。

“很寂寞吧?这里有很多人可以陪妳喔!”女孩捏着我的手。

她弯着水亮的眼睛笑着说:“寂寞的话,就待在这吧!我们永远不会离开妳喔!”

是啊,那就──待在这里吧。

反正,根本不会有人想起我,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任由女孩牵起我的手。

“马麻!马麻!妳在哪里?”忽然,其中一面镜子迸出一个声音。

镜面映照出,我的女儿找不到我,仓皇失措的模样。

还有人需要我。

还有人记得我。

“对不起。”我轻轻放下女孩的手:“我得回去。”

她没有阻拦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向那面镜子。

“我们会再见的。”她说。

我头也不回的走回现实世界,抱起了女儿。

女儿趴在我的肩膀上,忘情的哭泣,我捏捏她的小脸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是啊,我还有她。

女儿的情绪填补了我的伤痕,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我,还会再回到那里吧。

窗边的阳光洒落在床脚,这样温暖的感觉,总让我想起他那天的笑容。

尽管已经过了快三十年,有关他的一切,仍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啊啊……”坐在病**,看着自己枯槁、满是皱纹的双手,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接近。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从房间的阴暗处爬梭而出。

那种感觉,就和前几次一样。

这是第几次了呢?

第三次?

不,是第四次了吧?

住院已经好一阵子了,当我发现女儿和他的丈夫渐渐没有来探望我时,我就知道,自己又要跨进那个地方了。

而这一次,没有人会再把我带回来。

房里的黑暗渐渐向我逼近,攀上了床柱,一步步侵吞我的身躯。

我早有预感会有那么一天。

就算活着的时候灵魂再怎么紧密联系,死亡的那一刻,还是得重回孤独吧。

我闭上眼,准备让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黑暗从脚开始,慢慢将我拉进了虚无,却在接近我的手部时停了下来。

“那里,并不适合妳喔。”

我困惑地睁开眼。

一双温暖的手,交迭轻按在我的手背上。

洁白的光芒从窗口涌进,黑暗的披衣抖动,退缩,最后如潮水般褪去。

“你──你──”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

手的主人弯下腰,轻缓地将我抱起。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用双手试图抹去涌泉般的泪,除了多年前在巷子里遇到的那一次外,我从没有让他看过自己那么狼狈的模样。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我好丑,不要看。”我别开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还是像当年一样年轻俊朗,而我却已年华老去……

“不会的,妳还是很美。”他拍拍我的头,将我揽的更紧了些。

“呜──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的眼泪根本擦不干,索性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你不是说会一直陪我,不离开的吗?你这个大骗子!我一个人真的很寂寞,你知不知道啊?”

“我一直都在啊。”他笑着吻了我的额头,伸手指向病床:“而且妳看。”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我看到了躺在病**的自己。

还有围绕在病床边的人们。

每个人,都在为我流泪。

女儿、孙女,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人们。

原来,就算生命走到了尽头,我们的灵魂还是联系着彼此。

我,并不是一个人,也从未被遗忘。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转头看向我深爱的男人。

他点点头,抱着我跨出了窗口,踏进耀目的白光中。

“要去哪里?”我问。

他微笑,给了我一个吻当做回答。

白光里,我听见了母亲的耳语,以及所有我爱的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