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又来到这个地方了。

说起来,这次是第几次了呢?

第三次?

不,应该是第四次了?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应该是我七岁的时候吧!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时,还没进门,就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客厅大吵的声音。

我没有叹气,因为当时小小年纪的我根本不懂父母亲的情形有多严重,只知道一旦他们吵起来,就什么都不管,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喔,不!我那个时候是有叹气的。

因为我在学校好不容易考了一百分,本来想说会被称赞,也许能说服他们买一只猫咪给我,但爸妈吵那么凶,我提要求只会倒大楣而已。

所以我拍拍裙子,将书包放在门口,打开信箱,拿出藏好的皮球,往附近的空地跑去。

那是一片说小不小,说大又不怎么大的空地,空地四周用一根根的木桩和铁丝围起,上头挂着“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招牌。但我这个野丫头和住在附近的几个小男生才不会鸟那么多,几乎每天傍晚都会从铁丝的空隙中溜去,抓虫、打球、躲猫猫。

我一如往常,从左侧数来第三根和第四根木桩之间的缝隙钻进空地,并小心不让铁丝勾破裙子。

夕阳斜斜洒落,为被风吹的微微弯腰的杂草们披上美丽的金色衣裳,难得的,我并没有听到朋友们的玩闹声。

他们还没有来吗?还是在玩躲猫猫?

我那时的身高不够,进到空地后,视线就完全被杂草遮蔽,看不见空地更深处的情况。

“唔。”我考虑了一会,决定还是去空地中央看看。

我拨开比我还高半个头的杂草丛,缓缓向空地中央前进。

“沙沙……沙沙……”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悉悉苏苏……悉悉苏苏……”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除了这两种声音外,周遭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我在草丛中走来走去,就是没有看到半个朋友。找不到朋友,一个人玩球实在也没啥意思,我拍拍肩膀上沾到的草屑,转身想循着走来的方向回去。

可是,转过身的我,却看见了怪异离奇的景象。

所有的草都长高了。

是错觉吗?我揉揉眼睛,四下转了转,发现四周的草不知为何长高了一倍,我整个人像是被绿色的海淹没,连夕阳的余晖都快看不见,这已经不是能用错觉说服自己的程度了。

我吓得尖叫,丢下抱着的皮球,双手用力拨开草丛,拔腿就跑!

“沙沙……沙沙……”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悉悉苏苏……悉悉苏苏……”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奔跑,可是不管我怎么跑,就是看不到草丛的尽头。

空地有那么大吗?

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在原地打转一样?

“呵呵……呵呵呵呵……啦啦啦……”不知何处传来的笑声。

“谁──谁在那里!?”我停下脚步。

“嘻嘻……呵呵呵呵……嘻嘻哈……”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阿忠吗?还是阿明?你、你们赶快出来喔!我──我要生气了!”我捏紧小小的拳头,用力吼道。

“叽叽叽……嘻嘻……多了一个。多了──多了同伴,嘻嘻……”笑声没有停止,而且越来越近。

“咿咿……”

我吓死了,脑袋瓜子里疯狂转着妈妈说过的虎姑婆、坏巨人之类的故事,越想越恐怖,最后忍不住大哭起来。

“呜哇!马麻!救我!把拔!你们在哪里?哇──”我腿一软跌坐在地,哭了起来。

可是他们只顾着吵架,根本就忘了我,连说好放学要来接我都不记得,又怎么会来找我呢?

我越想越难过,一直哭,一直哭,死命的哭,拚命的哭。

四周越变越暗,草丛像是反映了我的绝望,拉长到将近一层楼的高度,将天空都遮蔽了,诡异的情况吓得我不敢再看,紧紧闭上眼。

“京蓁?”忽然,母亲惊讶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妳在哪里?京蓁!”

“呜……我在这里……呜呜……马麻救我!”我不敢睁开眼,怕一张开眼,就看见恐怖的妖魔鬼怪。

“妳等我,妈妈马上就来了!”母亲焦急地大喊。

“呜呜……欷……欷……”我不停抽泣,抱着四肢缩成一团。

然后,我听见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朝我奔来。

“京蓁!”

我睁开眼,发现草丛不知何时已恢复原来的高度,背着夕阳,满脸泪痕的母亲拨开草,弯腰抱住我。

“妳没事,还好妳没事……”

直到现在,我仍记得那时母亲胸膛的颤抖,以及眼泪的温度。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她忘记。

后来,父亲和母亲离婚,跑去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对父亲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只听说他好像被那女人抛弃,过的很凄惨的样子。

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的我并不寂寞,反而比以前更快乐,至少,回家时不会再听见令人难受的吵架声。

时光匆匆,许多美丽的事物还来不及好好典藏,不知不觉,我已褪下青涩的制服,进入大学就读。

进入大学后,我遇见了那个影响我一生的男人。

虽然在遇见他以前,我也谈过几次恋爱,但那种心脏像不属于自己的心动感,我还是第一次。

他是我好朋友的前男友,本来我应该死也不会考虑谈这种危险的感情,但也许是被他坚定的眼神和态度影响吧,我和他很快就陷入热恋。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虽然得瞒着我的朋友,让我常常有种罪恶感,可是心动的感觉,仍让我一步步陷进爱情的泥淖。

幸福的日子不断持续,直到那一天──

“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和妳继续下去。”

“就算和妳在一起,我还是常常觉得寂寞。”

“我想结束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我想谈正常点的恋爱,我没办法再忍受连手都不能牵,回到房间只有我一个人的感觉。”

我想不起那男人当时的表情,因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烂人!”心碎的声音和巴掌声同时响起。

我从和他相约的咖啡店夺门而出,在晦涩的街景中狂奔。

冰冷的雨水洒在脸上,混着眼泪,完全遮蔽我的视线,我像是蒙了眼的暴马般横冲直撞,一路上不断听到行人的惊呼和怒骂声。

可是我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我只想逃。

逃离这种几乎要把心撕裂开的痛楚。

“呀!”突然,脚绊到了某种障碍物,我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啃泥。

“呜呜──呜啊──”反正都跌倒了,我索性趴在地上,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雨,渐渐变小了。

倾盆大雨变成了绵密的细小雨丝,冰凉温和的披在身上,让我激动的情绪缓和不少。

“嘶──嘶──”我吸着鼻子,抬起头。

“咦?”

这里,是哪里?

我困惑的看着四周的景象。

一道高耸水泥墙围成灰色的圆,和灰蒙蒙的天空及细雨连成一片,像笼子般罩在我的四周。

我转了转,发现周遭并没有任何对外的通路。

这是哪?我又是怎么跑进来的?

我疑惑地伸手往水泥墙摸去。

“嗖!”手及之处,一部分的墙壁像生物般猛地往远处退去,变成了一条刚好可以让我通过的狭窄通道。

“这──这是?”我惊愕不已。

“咚咚咚……”物品弹跳声,一个小黑影从旁缓缓滚到我的脚边。

我低头看去,是一颗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小皮球。

“咦?这球──怎么那么眼熟?”我弯腰捡起。

粉红色的皮面,几道刮痕横亘其上,我拍去球上沾染的泥土,一组名字映入我的眼中──

江京蓁

我的名字!

剎那间,我想起了这颗伴我走过童年的小皮球,也想起了那年的恐怖遭遇。

冷汗瞬间爬满我的背脊,我把球一扔,拔腿就跑。

通道虽窄,却很冗长,而且迂回蜿蜒,我连续遇到好几个岔路、死路,而那些死路的尽头,都摆着某样让我觉得很眼熟的东西。

杯子、盘子、衣服、玩具,似乎都是我曾用过的但已不知所踪的东西。

和那时候一样!

虽然模样不同,可是这无路可出的诡异感觉,就跟当年那个草丛一模一样!

“京蓁!京蓁!妳也来这里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随着雨水降下。

“爸?”

是爸爸的声音!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京蓁!把拔好想妳啊!对不起,是我不对,我对不起妳和妳妈妈……”爸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还伴着气喘的咻咻声,随时会断气似的。

“爸?你在哪里?”我环顾四周。

“这里,京蓁……我在这里。”爸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头看,爸爸从我方才走过的路缓缓探了半个身子出来。

那么多年不见,岁月在他的额上凿下了深深的痕迹,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得灰白一片。

“爸。”我心中百感交集,揉着酸酸的鼻子,缓缓向他走去。

“京蓁。”爸爸摇摇晃晃的走向我。

“赫!”

看清楚他的模样后,我连退了好几步。

“京蓁,怎么了?是爸爸啊!”

“不、不要过来!”我放声尖叫。

因为爸的脸,缺了一半。

像是被重物猛砸了一百下,他左半边的脸血肉模糊得难以辨识,白花花的脑浆和着鲜血不断从眼眶涌出。

“要是……要是爸当初有好好珍惜妳们就好了。那个女人,嘶……那个贱女人!嘶……她骗我!”爸爸自言自语,仍拖着摇晃的身躯缓缓接近:“她找人抢走我的钱,呜──还砸了我的……”

不等爸说完,我用力一推他的肩膀,转身就跑。

我将每一步的步伐拉到最大,忍着肌肉撕裂的痛,用最快的速度在灰色迷宫中穿梭。

“京蓁!京蓁!连妳也不要爸爸了吗?”爸的悲伤叫唤不断从背后传来,我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跑!跑!跑!

“救救我,拜托,谁来救救我──”边跑,我嘴里边喃喃念着。

“拜托,谁都好,请救救我,救救我!”念到最后,我大声叫了起来。

“学姐?”一个略嫌稚嫩的男生声音从前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