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身上都是伤?」苏幼容关心地问。

「前几天摔车。」

「有没有去医院仔细检查?会不会脑震荡,或者骨折?」

「有照过X光,我自己没那么细心,联想到那么多,不过,夏……呃,医生有帮我看过,没有脑震荡,没有骨折。」赖品柔对着苏幼容笑。

怎么可能笑得出来?苏幼容没有放心,反而更忧心,打量着她。

她还是在笑。

「赖皮,你没事吗?」

「没事呀,快结痂了。」

「不,姐问的不是摔车的伤,繁木打手机连络不上你,他打到我这儿来,也告诉我刚刚在他公司发生的事……」赖品柔瞄着手机,未接来电已经突破两位数,其中一个名字最最刺目,几乎害她的双眼感到酸涩。

她想也不想,直接动手——

夏繁木?

删除连络人。

您确定要删除这个连络人?

确定。

已删除。

删除他的名字,以及,那颗心。

「哦,没事呀,反正又不是没遇过,哈哈,我经验丰富嘛!」赖品柔故意笑得夸张,想证明自己无所谓。

「真的吗?」

「只是觉得自己有点蠢,连续被骗两次……我就说嘛,放着温柔美丽的女人不去追,跑来追我?绝对是有问题,我早该察觉,怎么那么笨、那么迟钝,还会慢慢相信……」

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笨蛋赖品柔,他不是真的对你好,那只是演戏。

你和他一起经历的那些,只是一场戏……

赖品柔好想大声笑。

笑自己好呆,笑自己在他的面前,像个傻子。

「他也真是委屈自己,明明就不喜欢,还要装出一副迷恋的样子,说不定他亲我的时候,心里直作呕呢……」咬得发红的唇,扯开一道上扬的笑弧,努力地、嘲弄地。

在笑弧的旁边,滚落一颗水珠,缀在下颚,越来越多,一颗、两颗、三颗……再也断不了。

她脸上还在笑,却又同时狼狈在哭。

苏幼容很心疼,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别哭……」赖品柔摸摸脸,摸到一手水湿,才知道眼泪正汹涌淌下。

「……我不是难过才哭,而是难堪,我觉得好丢脸,好生气……」她仍然嘴硬,不愿承认那些泪水,是因为心痛。

只要不承认,就能假装自己没事,就能假装,自己没有受到伤害。

「……我宁愿他直接回手,和我打一场,也不要他用这种方式……」这种完全击垮她的方式,让她一败涂地,无力反击。

燠热的盛夏来临,六月毕业季,赖品柔半工半读的生活习惯,终于告一段落。

白天上班、晚上上课,蜡烛两头烧的忙碌,随着她的毕业,空下一大半的时间,让她松了一口气,开始好好整理行李,准备搬回家住。

体能馆的工作,五月已经口头请辞,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日,郝院长曾提议要升她当正职,被她婉拒,她笑笑地说:「突然好想家,我想回去,在住家附近找新工作,最好是钱多、事少、离家近,每天回家吃晚餐。」郝院长不好再劝说,只能塞给她一个小红包,祝她一路顺风。

她的行李不多,两三个纸箱就足够了,封上胶带,预备宅配回家。

桌上另外一箱,装着要退还的东西,郝院长送的红包,里头的一万两千块,她一起放进纸箱,躺在夹链袋旁边,袋里的钻石仍旧闪耀。

她毫无留恋,唰唰三条胶带,封死箱口。

寄完宅配,她去了傅冠雅娘家,交付租屋处的门禁卡和钥匙。

「赖皮姨姨要回家了,以后不能常来找蜜蜜玩,赖皮姨姨最最舍不得你了,好想把你一起带回去哦——」赖品柔和蜜蜜正在十八相送,蹭着娃娃粉嫩的脸蛋,难分难舍。

「没有打算留在台北找工作?」傅冠雅端来一杯茶,递给她。

「没有,一直都准备好,毕业就回去,台北物价好贵,要不是你的帮助,让我省下租屋费,我恐怕一餐只能花三十块。」

「你帮我顾房子,我没付你薪水,才应该跟你道谢。」

「嘿嘿,那我们算打平了,不要谢来谢去啦。」

「小赖,你的样子……看起来好疲倦?」黑眼圈都出来了。

「有吗?果然半工半读好累哦……我回家第一件事,要狠狠睡一个礼拜,除了起来吃饭和尿尿外,绝不离开那张床!」

「原来是累坏了,的确该好好休息,你瘦好多。」

「我本来就吃不胖,少吃个一餐,能减一公斤。」

「等你过了三十岁,看你还有没有本事说这种话!」真是女性公敌!

两人闲话家常着,一如当初,共住同一屋檐下,情同姐妹的轻松。

可是傅冠雅总觉得,活泼的赖皮小姐,似乎降低了百分之五十盼的活力,笑得……少掉她印象之中,纯粹的无忧无虑。

「雅雅姐,你和田先生再婚的日子……遥遥无期哦?」

「……嗯,可能要长期抗战,我妈的态度不是很同意……」

「等你们结婚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会上来参加,雅雅姐,加油!希望不是十年后。」她只能给傅冠雅默默支持。

之后,傅妈妈返家,要留赖品柔吃饭,她还要跑一趟苏家,因而婉谢。

道完再见,赖品柔直奔苏家,赶上了晚餐时间。

「姐,你真的不跟我回家一趟吗?妈很想见你,见一面就好,一面她就满足了,她不会逼你喊她「妈」,也不会要你改变现况,拜托啦。」

吃完饭,赖品柔不忘初衷——找到苏幼容,带回去见妈妈——仍然企图说服她。

「赖皮,我现在还没决定好……或许,再过阵子,我会乐于见她……」苏幼容歉然浅笑,答案并没有改变。

她不晓得,应不应该去见生母,也不晓得要用什么态度去见。

赖品柔嘟唇,嘴都翘起来了:「过阵子……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她的表情逗笑了苏幼容。

可是,在同一时刻,苏幼容又觉得,眼前的她,已经不一样了。

她只哭过那一次。

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痛苦,无助,用苏幼容不曾见过的失控,啜着剧痛的哀号……但那之后,她没在任何人面前哭,又恢复成率性的「赖皮小姐」,精力旺盛、有话直说、正义感充足,赶着上班,忙着上课——她还是笑着、闹着、常常跑来找饭吃、和爷爷斗斗嘴,你来我往个四五句,而且……绝口不提夏繁木。

仿佛生命之中,这号人物从没有存在过。

她摔车的伤早已痊癒,然而苏幼容知道,划在心里的伤,被深深藏起,不轻易示人。

苏幼容情愿她把夏繁木的名字挂在嘴边,天天骂、日日诅咒,想到就拿出来啐两声,也不要她用沉默,假装自己遗忘。

偏偏苏幼容不敢提,怕撕开「夏繁木」这道伤,会让赖品痛得大哭。

夏繁木倒是每天固定一通电话,向苏幼容询问她的情况。

「姐,答应我,你不要考虑太久,哪一天突然想见她了,心动不如马上行动,叫我上台北来接你,搭夜车我都赶过来。」

「好。」

这一夜,苏幼容送走了赖品柔,目送她踏上返乡之路。

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是打从心里喜欢她,也是真诚的舍不得。

希望回到那纯朴的小镇,在父母家人的身边,能治癒她内心的伤,重新帮她蓄满力量。

希望下一回见面,可爱的「赖皮小姐」能再度复活,笑容如朝阳,不带半丝阴霾。

苏幼容在心中不断祈祷。

回到屏东小镇,已经一个月,赖品柔只忙着两件事吃,睡。

和猪一模一样的生活模式。

好累,怎么都睡不饱,黑眼圈只有越深,完全没有变淡。

明明努力吃,体重还是往下掉。

她回家后两个星期,她爸妈终于看不下去,不能放任她腐烂,开始每天逼她运动——半小时的公园快走,要强壮她的体魄。

结果,她运动回来,洗完澡,睡得更死。

要振作,她知道,必须开始准备找新工作,生活要忙碌,才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可是,被窝像个温暖的壳,壳中不会有伤害、不会有欺骗,更没有谎言,她好想缩进里头,别再出来……「明天,明天一定要振作!」

然后,明天的志愿,就是「明天一定要振作」,无限回圈……闹钟声响起,又到了运动时间,赖品柔用尽最大的毅力,逼自己爬出「被窝壳」。

捉捉乱发,打个呵欠,她慢吞吞踱出房间,要去刷牙洗脸。

行经客厅,只觉得那里好热闹,大概是电视声吧,她没多留神,转进厕所,挤牙膏,漱口……冷水洗了满脸的湿,毛巾胡乱抹抹,她走出厕所,转往厨房觅食。

眼角余光瞄向客厅一眼,人数有点多,她没多留意,收回视线。

电锅里有保温的大肉包,她拿出来,先咬一大口。

牙齿深陷包子皮里,却突然僵住,双眼瞠大无比——她奔出厨房,这一回仔仔细细看清楚,客厅里,难以置信的画面!

「姐——」赖品柔忘了控制音量,喊得好大声。

她嘴里的「姐」,不是隔壁的王大姐,不是对面的丽美姐,而是流有一半血缘的——苏幼容。

苏幼容出现在她家客厅,旁边坐着她妈妈——那位正哭得唏哩哗啦,根本丧失语言能力的赖太太。

「赖皮。」苏幼容轻声唤她,笑靥清妍美丽。

「你、你、你怎么来了?你想通罗?你没跟我说呀!我去接你呀!」赖品柔一整个亢奋,嘴儿咧开开,几乎要尖叫了,而她也确实做了。

「想给你个惊喜……」

赖品柔一把紧抱苏幼容,又叫又跳。

「明明是惊吓呀!」而且是高兴的惊吓!

「是繁木……说服我来。」苏幼容说,明显察觉到赖品柔浑身一僵。

方才还很活跃的细胞,突然全数坏死一样。

没给赖品柔太多反应时间,外头传来开门声,还有她爸爸高扬的语调:

「夏先生,你那辆车超级稀有,全台湾没几辆——」后头哇啦哇啦,长串赞美,什么流线车体、减低风阻,什么直列六缸引擎,什么四驱霸王……赖品柔完全有听没有懂。

但,接下来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找个时间,我载伯父去逛逛,试试它的性能。」「好呀好呀!」身为车痴的赖爸爸双眼发亮。

两个男人相谈甚欢,重回客厅。

「繁木也一块儿来了。」苏幼容在她耳边,低语道。

她知道!她听见他的声音了!

「你们两个聊车聊个不停,先坐下来吧。」赖妈妈还在哽咽着,可是脸上笑容没停过。

「夏先生,我两个儿子你见过了,还有一个女儿,整天都在睡懒觉,我跟你介绍一下,品柔,过来。」赖爸爸很热络,扬手招来赖品柔。

赖品柔不情不愿,松开环抱着苏幼容的手,暗暗吸气,转身走向父亲。

夏繁木的双眼,从一踏进门,看见她出现,就不曾由她身上移开。

他看着她。

即便她不瞄他半眼,他仍是看着她。

忍住,都忍了那么久时间,不差这一天。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冒然伸出手,去把她捞进怀里。

「我与她认——」他噙着笑,正要回答。

「夏先生,幸会。」赖品柔丢下一句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