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外人,都随意坐吧。”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低头扯了扯袖角。

他终于抬眼向我看来,那眸子清亮得仿佛盈满了温润的月华。平日里,我是爱极了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反复地亲吻他的眼睑,就算淹死在他的深情里,也算不枉此生了。只是此时看着,却觉得心里堵得慌。

“谢公主。”他微微一躬身。

此刻,墨惟也正襟危坐,不再嬉皮笑脸了。

指尖在掌心狠狠刺了一下——没有留长指甲,此时便不觉得提神了。

罢了……苦笑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笑话,我李莹玉岂是如此容易受伤之人!

“墨惟,把你们这段时间来的发现呈上来吧。”

阿澈啊……阿姐能做的,真的不多……墨惟答了声喏,将准备好的闽越详细地形图呈上,上面清晰地标注了所有攻守点、可能埋伏点,极尽详略。又另外铺开一张同比例地图,那一张,则是布兵图。

我扯了扯嘴角:“难为你了,我以为你整日待在县衙无所事事,想不到还真弄到了不少东西。”

墨惟亦是扯扯嘴角以对:“公主过奖。”

于是向我一一介绍闽越国战场。

我转头看刘澈:“这一仗,要打到闽越国境内?”

“这样才能减少我方的损失。”

“可是闽越国的地形,对我们很不利,可能会增加伤亡。”这一点,我和燕离亲身体验过。

“而且,闽越国关隘重重,很多个点。”我随手在地图上一指就是三四处,“能对我方构成绝杀。你要在闽越国境内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只怕要付出极大代价。另外还要拉长补给线,这又是一点不便。”

“但浙郡经不起战火。”师傅开了口,“浙郡的总人口这两年翻了一倍,总数是十七万,尤其集中在与闽越国交接的武夷一带。”那里刚好是两江交汇之处,故而十分繁华。

“如果放任闽越国的军队来犯,可能会对浙郡造成毁灭性打击,将这几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十万人口,十年财政,化为乌有。”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驳道:“武夷是闽越国的天然屏障,一方面保护他们,另一方面,也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如果闽越队越过武夷来犯,拉长补给线的是他们,他们不能打持久战,而我们利用平原作战,弓箭手一轮扫射,骑兵冲锋,步兵清敌,这三板斧,才是我们擅长的,若能速战速决,浙郡的损失未必会如你所说这般,我们的伤亡也能控制在最少。”

“这是在赌。”他断然反对我的说法,“将无良将,兵久不战,要速战速决,很难。而战事一旦拖长,闽越国根本不会需要补给线,他们会直接一路驻扎一路北进,随时掠边,直接受害的就是浙郡。现在陈国拖不起境内持久战,北边凉国虎视眈眈,一旦闽越国逐步蚕食了南方领土,凉国很有可能会同起异心,届时南北呼应,两线作战,我们便再无生机。”

凉国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现在想坐收渔翁之利,哼,有那么容易吗?

我握紧了拳头看他,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我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大概没把我当他的玉儿,只是把我当一个君主般的存在。我是君,他是臣,如此而已。

忽地有些疲倦了,大概是心累了。这一战,在境内打,伤的是百姓;在境外打,伤的是士兵。在境内打,是赌;在境外打,是稳。我和师傅的想法,在有些地方便难以统一了。

我转眼看墨惟:“你怎么看?”

“臣,附议沈大人所言。”

嗬,早该知道,他们两个都商量好了。

“阿澈,你怎么说?”我转头看他。

刘澈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终于拍板。

“白樊为主将,向闽越国首先发起进攻!”

“不宣而战?”我一怔。

“不。”刘澈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长,“我怎么会让陈国陷于不义之名。理由早已准备好了。”

听他这么说,是什么理由,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了,总归是需要一条导火线。从古至今,几场战争不是开始于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有时候是真,有时候是假。

“你既然已有了决定……”我扫过下首两人,捏紧的拳头卸了劲道,乏力道,“那让他们都退下吧。”

刘澈惊异地瞥了我一眼,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都退下?”

他以为,我会留下师傅单独谈话吗?

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责问他,好像也没有必要,若是哭诉,发泄委屈,又觉得自己太过幼稚……都是经历过事的人了,我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师傅你既想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想必也没有把我当孩子了。

“都退下吧……”

我抱着膝盖,手伸进棋盒里,听着哗啦啦的声音,任着那些冰冰凉凉的触感贴着掌心手背滑过,权当提神罢了。

“臣有几句话,想对公主说。”

我手上一顿,没有回头看他,沉默了片刻,道:“哦,那你留下吧。”

其他人,刘澈、墨惟,都安安静静地走了。

“有什么话,说吧。”我仍是背对着他,淡淡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双手臂从背后环过我,握住我冰凉的手。他或许想温暖我,可惜他的手并不比我的温暖多少。

那午后的阳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可终究是假的,冰凉的,依旧冰凉。

“玉儿……”他的声音像叹息,轻轻落在我耳边。

“嗯,师傅。”他既不是沈大人了,我便不当那个公主了。

“你是不是恨我?”

“不恨。”我低着头,把玩着他细长细长的手指,“我永远不会恨你,只是,多少会怨。”我不恨你,不骗你,怨你,我也告诉你。

你也不会骗我,只是很多事情,你总是瞒着我。其实彼此彼此,我又何尝对你完全坦诚过。只不过有些事我不说,是以为不用说,你也知道。而有些事你不说,却是觉得不该让我知道,或者不想让我知道。

“师傅。”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和刘澈联系上的?”

“方小侯爷发现了你的行踪后,回报帝都。那时候,陛下一心要来见你,是墨惟拦着他,陛下以实相告,墨惟阻拦不住,便向我通传了消息。”

“以实相告?‘实’是什么?”

师傅愕然:“陛下没有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我来不及问,他来不及说。”

师傅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许久之后,他有了决定。

“太医诊断,陛下心脏衰竭,时日无多。”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事实的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仍是空白了一片。

“是刘家的遗传病吧。我娘、舅舅都是,现在轮到阿澈,下一个就是我了。”我的声音干哑得可怕,假笑两声,也没能缓过来。师傅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不会,你不会有事……”

师傅啊,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拍拍他的手背,干笑道:“别紧张,我随便说说,我祸害遗千年,哪里那么容易死。哪像刘澈啊……那小子,杀了那么多人,报应啊……”可突然想起,师傅手上何尝不是沾满了鲜血,心上一紧——若他有报应,便报在我身上吧……无论他怎么对我,我这心里,总是恨不了他……“他不行了,所以想让我接替,你被说服了,便放他进府——想唤醒我的回忆吗?”他那么多次想刺激我回忆起过往,可惜都失败了,我天生有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若非为了燕离,我大概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那些乱麻。

“玉儿,陛下一旦不在,朝堂动荡,外敌环伺,百姓水深火热,我不能漠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师傅啊……”我卸了劲,往后一靠,陷入他怀里,“我李莹玉的命,是你的。这王位,你要我坐,我就坐;这天下,你要太平,我便勤政爱民;你要功业千秋,要辉映史册,我便与你做一对明君良相,你看如何?”

我想,自己终究是认命了,对这个男人,我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便是他要我的性命,我也能笑着剜出心脏给他,而他,也算准了我的无法拒绝……师傅啊……我仰头看着他优雅的轮廓,看着他下唇微微一动,唇线一抿,却没有说出哪怕是一个字来。

我微笑着继续说:“从此以后,我是君,你是臣,师傅,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玉儿……”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埋首在我发间,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忽得碰触不到。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是啊。你把这天下这社稷当成了私嘛……”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不知怎的,心忽地就冷了下来。

“在刘澈面前,你说话还是小心点。你将天下当成了私,又将皇帝置于何处了?”

感觉到掌下的他一僵,我又呵呵笑开:“别在意,我也只是说笑,先适应一下皇帝的身份。你是刘澈的心腹,他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文字上的小毛病呢?”你是先皇留给他的一把利刃,他怎么忍心折了你。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出,转个身,与他面对面坐下。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伤心话了,告诉我,家里还好吗?燕离回去了吗?我说好了回家等他吃饭,这回又爽约了。”

师傅眼底闪过愧色:“唐三随同陶二离开李府了,乔四与我一起,燕离他……不曾回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掌微颤,攥紧了,忍着!

“也好,走就走吧。皇帝不都自称孤家寡人吗,我早晚要习惯一个人的。哈哈……”干笑着,叹气。

师傅面上闪过不忍之色:“你放心,燕离不会有事的。”

“嗯,不放心又能怎样……算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我这么对师傅说话,从来都是他赶我走——玉儿,回去休息。玉儿,去练字。玉儿别闹,一边看书去。

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说——你走吧……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龙**,背对着群臣,挥了挥手道:“朕倦了,都跪安吧……”

哈哈哈哈……好痛快好过瘾啊!

都跪安吧……让朕一个人,清静一下……那天晚上,我在阶下看到了沉默跪着的乔羽。

“起来吧。”我虚扶了一把,随即转身回屋,“跟我进来。”

他退了靴子,踩在木地板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师傅让你来保护我,是吗?”

我的出现,徐立那些人一定有所察觉了,但未必会猜到真正原因,也不知道会不会动手,什么时候动手。

我拍了拍身边的垫子,让他在我身边坐下。

“是。”他回答我的问题后,直直望着我的眼睛,又说,“就算他没有吩咐,我也会来。”

他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这心里啊,忽地被温暖了……抬眼看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忍不住张开了双臂:“乔羽,过来抱抱我……”

他眼中闪过不忍和淡淡的疼惜,我不缺那样疼惜的目光,我缺的是真正的温暖,这个时候,在我身边的,我能拥抱的只有乔羽,一个爱我爱得纯粹而深沉的乔羽,我却常常忽视了他。

我伏在他胸前,恨不能整个人缩进他怀里,将他当成了避风的港湾,好像躲进去了,就再也不用面对外面那些狂风暴雨了。

他笨拙地轻拍着我的后背,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不过拍得我有些气血不畅……笑着咳嗽了几声,我抓住他的手臂:“好了,别拍了,你拍苍蝇呢!”

他有些尴尬地低头看我,我笑吟吟地回望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放心吧,我很好,我是强壮的李莹玉!”我握拳,“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击到的!”

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眼里仍有狐疑。

我挫败地垮下肩膀,在他胸口画圈圈:“相信我吧,我只是有时候……有点难过罢了……”好想念,李府那些日子,偷吃小油鸡,偷个香……“别难过。”他安抚地摸摸我的脑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嗯,不难过了,至少还有你,不会离开我,值得我珍惜……“留下来陪我,不要离开我。”

我曾经拥有很多,现在能抓住的却只有你。

那天夜里,我枕着他的肩窝入眠,听了一夜清风细雨,就像先皇出殡前夜,祥和中一片肃杀。

先皇出殡前夜,我立在屋外的阴影中,看到徐立、白樊两位将军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彼时掌管武事的太尉仍是王皇后的堂弟王直,太尉领下,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原来尽归刘澈所有。卫尉职掌宫门卫屯兵,执金吾掌京师的徼巡,帝都分南北两军,由这两人共掌,从政治上打击对手,让对手无可辩驳,从武力上收服对手,让对手无力反击。

结果还是要武装夺取政权了。

刘澈那孩子啊,一声声叫着阿姐,其实却是把我立在明处,引去了皇后的所有注意,而他暗中调动其他力量,来一招黄雀在后。事实上,那些人从未把我的身份放在明处来讲,以至于文武百官,除却几个心腹,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个先帝孤女的存在。我是一面大张旗鼓的暗旗,他要我为他调虎离山,我们各取所需,也好。只是我本以为不知情的师傅,竟然才是他真正的军师——情何以堪啊……墨惟安慰我说:“小玉儿,你伤情个什么劲啊,东篱他也是确定你会安然无恙才敢把你晾出去啊……”

他自然是能确定我不会在皇后手中吃亏,却料不到最后在刘澈手中吃了亏吧……我只道我那先皇,整日只沉湎在对我亡母的回忆中,放任朝纲落入王氏之手,没料到他终究还是留了最后一手,这一子,他埋了十年。

先皇说:“知子莫若父,澈儿他像极了我,他做什么,如何能瞒得过我。我所有儿子里,只有他有能力坐稳这个江山。只是当时的他太弱,若太早出头,会被王氏全力扼杀,只能暗中茁壮。”

那时还没有我,他只想着在儿子里找一个最合适的人,为他颠覆王氏的只手遮天。

王党专政,清党是群读书人,整日只会说些没用的大道理,却有不容忽视的舆论引导力量——有时候人言可畏,可杀人。先皇需要一个人,一个弯得下腰,直得起脊梁的人,能够在两党之间寻得微妙平衡,既不锋芒毕露,也不碌碌无为,能够两面逢源,两不得罪,成为双方争取的对象,在王权制衡的狭缝中,逐渐茁壮。

韩歆太正直,墨惟难为用,只有沈东篱,只有沈东篱……师傅总说,我把他想象得太过美好。其实他做的多数事,我都能理解,他有不得已,有为之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使命和责任,这朝廷上下百千人,查下去,有哪个是真正干净的?只要心中无垢,我不在乎他满手鲜血,本来皇权的祭坛,就少不了鲜血枯骨。

可就如我对他说的:你对别人做了什么,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对我的好……还有你对我的欺骗。

那一天,雨还在下,所有人都去了太庙,我坐在六王府的石阶上,听着风吹雨。

唐思从墙外翻了进来,直接把我扑在地上。

“怎么了?”他撩起我耳边的长发,“看上去无精打采?”

我抱着他的脖子,许久之后,终于找到了焦距。

“唐思,你和陶清在一起,对不对?”

他面上表情僵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道:“你都知道了?”

“我随口猜的。”干笑两声,“你们,见过我师傅了?”

他移开了眼,轻轻点了个头。

难怪啊……其实即便我没有进宫,刘澈也会救师傅,因为他本来就是先帝留给刘澈的一把刀——一把宰天下之利刃,这一刀,倾国倾城啊……太庙之上,他近十年的暗中经营终于浮出了水面,王氏一族的罪孽,罄竹难书,证据确凿,日日陪在他身边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搜罗到那么多罪证,包括了杀害女帝之后“刘玉”,毒害先帝,密谋造反……这些罪,便是诛十次九族也不够。

若兵权还在王氏手中,他们倒还不是十分害怕,可惜,下一刻便被徐白两人带兵重重包围了,那些个将军倒是有兵,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刘澈够狠,直接血溅太庙,当下斩了十几个首脑人物,搬出的先帝遗旨上,明明白白写着——传位六皇子刘澈。

王皇后大概那时候才知道,那个枕边人,她从未真正看清楚过。

我又何尝不是。

唐思要带我走,我轻轻摇头,拒绝了。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你等等我。”

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我:“我等,你就会来吗?”

我垂下眼睑,给不了他肯定的答复。

他低下头来,目光像是审视与探究。

“自打回了帝都,便不曾见你开心笑过,以前的李莹玉哪里去了?”

我仰头看他,伸了手搂住他的脖子:“你既知道了陶清,知道了师傅,知道了乔四……还能这样抱着我吗?”

他哼了一声,用力回抱住我:“有又如何,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抢来了也是我的!”

我噎了一下,被他的强盗逻辑震撼到了,他这恶霸,我这流氓,若能并肩浪迹天涯,当对闲云野鹤的神经侠侣,没事劫财劫色,为非作歹,倒也不错,可惜……“如果,你抢不过呢?”我有些残忍地问他,那一刻,又有些私心地想,如果能够同时和他们几个在一起,那该多好……他狠狠咬了我一口:“若抢不到,我就把你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别人也别想得到!”

我哆嗦了一下,呵呵干笑……那日里,唐思先走了,我留在王府等师傅,却没等到他,被告知师傅回了丞相府,也是,尘埃落定了,他是个开国功臣。

我偷偷离开王府,在夜里潜入我住了十年的家,摸索到了那唯一亮着灯的房间,扒在窗缝上偷看。

我的师傅,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中,独酌。

他很少饮酒,除非是避不开的应酬,我亦很少见他喝醉,除了那一次,我颤抖着在酒中下了催情药,骗他饮下,看他情动,却又被他一把推开……还能更难堪吗?

我还有何面目留下?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也是有我的,甚至他在牢中也亲口承认,可到底是错过了吗?

我只看到他清癯的侧面轮廓,在烛光中不甚清晰,只是那笼罩周身的悲伤,却是怎样也无法忽视。

握着酒杯的手似乎用上了所有力气,微微颤抖着,一杯接一杯……我看得难受,不知他是为何而悲伤,为这杀戮?抑或是,为我……我悄悄推开了房门,轻轻唤了声:“师傅……”

他身子一震,抬头向我看来,震惊道:“玉儿,你……”

我合上身后的门,走到他身前,抢走他手中的酒杯,另倒了一杯咽下。苦涩极了。

“师傅。”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

他微笑着,那勉强却连我都看得出来,拉着我在桌边坐下,柔声道:“玉儿说什么傻话,师傅怎么会不要你,你永远是师傅的好徒儿。”

“只是师徒吗?”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曾经温柔得让我沉醉不能醒来的双眸,此时带上了刻意的疏离。

“嗯……或者,玉儿希望师傅能是良师,也是益友?”

师傅,别微笑了,太假了。

嗬……我别过眼,不忍再看了,只有盯着颤动的火焰。

“你刻意让我知道,是你让刘澈利用我引开王皇后的视线,利用我鼓动太子反抗皇后,甚至连刘澈都不知道,你利用我,得到了白虹山庄的支持。”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很不好受,那种感觉,就像掉下了山崖,空落落的,只听到崖下的风,呼呼过耳。

“师傅啊……你是想逼我,先离开你吗?”

始终,我也没敢回头去看他的神情,但别过眼,我看到镜中的自己,落魄得如同雨夜的街边,被遗弃的幼犬。

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只有灯花噼啪响了几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打更声。

良久之后,师傅轻笑了一声。

“玉儿,我何须刻意让你知道,这本就是事实,你早晚会知道,我也不想瞒你。”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我十年师徒,我心中,何者轻,何者重,你是清楚的。我本就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现在你又何须失望。”

“我没有失望!”我哑着声音反驳,“没有!失望的人,是你,师傅,是你对我失望了,对不对……”许久没有修剪的指甲,长了,刺进了掌心,因疼痛而获得片刻的清醒。

“你是不是怪我……四处留情……心里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了……”那样的话,便是说出来,都觉得艰难,更何况是接受。

右手被他握住了,轻轻展开,掌心的伤口暴露在他眼底。

“不是。”他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我的玉儿会嫁作他人妇,我在她心里,只是师傅而已。”

“呵呵……”我冷笑一声,抽回了手,那一刻被剥离了温度,我后悔了,于是离座,不顾他的怔愕,坐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与他视线纠缠,左手抚上他染了酒意而潮红的眼角,凑到他唇边,“师徒的话,会这样吻你吗?”

他僵住了,任着我亲吻他的唇瓣,纠缠他的舌尖。

“师徒的话,会这样抱你吗?”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着,抓住了他的腰带,却被他擒住了手腕:“玉儿,住手!”

我哽咽着,流下眼泪:“师徒的话……会这样爱你吗……”

听到我最后一句话,他身子一震,苦笑道:“你对我,只是师徒之情,而非男女之情。”

“那你证明给我看。”我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直视他的眼睛,“证明你对我,也只是师徒之情!那日牢里你说过的话,都只是骗我!”

“你……”他怔怔地看着我。

“你不能。”我肯定地说,“师傅,沈东篱,你爱我!你爱你的徒弟,你为什么不肯承认?那一日在暗门,你承认了,可是在六王府,你却一直疏远我……是不是因为他们?”

“是。”终于,他也不逃避了,有些问题,总是要一起面对。他坦然笑着,轻握住我的手,“沈东篱爱过你,但终究错过了你,是我太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玉儿,陶清也好,乔羽也罢,我不愿你为难,如果这个选择你做不来,师傅至少能帮你,减去其中一个。”他抚了抚我的长发,目光一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遍,如长如父。

“我的玉儿,总归是要嫁人的。”

哈哈……这什么语气,你当自己是我的什么人?我的长辈?我的父亲?那是什么眼神?

“沈东篱!”我心口堵得难受,攥住了他的衣襟,狠狠拉到眼前,那些想说的话,在接触他的目光时,刹那间灰飞烟灭。

一起的,或许还有我们之间的可能。

他说:玉儿,我要不起你了。

我心说,师傅,你说反了。是现在的我,配不上你了……乔羽说:“你昨晚睡得不大安稳。”

我停了筷子,干笑两声:“做噩梦了吧,你也没叫醒我。”

乔羽默然望了我半晌,我想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不过没有说。

这时刘澈进来了,埋怨道:“你们竟然不等我就开动了。”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哪里有快死的模样……心脏衰竭,那是个什么概念?时日无多,又是多久?

没看到他时,我会忍不住揪心,可看到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仔细算来,我还真是被骗大的。

纠结地咬着筷子,犹豫了一番,我还是说了:“阿澈,你还是帮我把燕离找来吧,让他帮你看看。”

刘澈笑着说:“莹玉啊,你想见燕离就直说,何必拿我当幌子。”

我不高兴了,冷哼道:“对,我就想见燕离了,你把他给我找来!”

刘澈连忙赔笑:“好好好,你总要给我时间吧,明天就开战了,今天下午收拾行装上路,连夜奔袭。”

是啊,明天就开战了……便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喧哗声,刘澈皱眉道:“是谁在外面?”

“陛下!陛下!”

我一听这声音,头顿时大了,那徐贵妃啊……外间人拦不住,华服少女奔了进来,跪在刘澈身前,杏眼红肿。

“陛下,请允许臣妾随军!”

刘澈脸色一沉:“胡闹!你一个女子岂能随军!”

这可不是男尊女尊的问题,主要是行军打仗那是力气活,军中也不是没有女人,但我想徐贵妃定然不想当那种女人。

可是她不服了,纤纤玉指朝我一指:“那她为什么可以!”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我也不是那种女人!

刘澈冷哼一声:“你如何与她相比!”

阿澈,你不该这么说话,这种女人,你不但不能跟她讲道理,还不能不跟她不讲道理……果然,那徐贵妃呜呜就要大哭起来了。

“我父亲也是将军,为何我不能从军?陛下,臣妾誓死追随您左右……”

唉,把父亲搬出来压皇帝,这孩子脑子不好使。

刘澈的脸色更加难看,呵斥左右将她押回宫里看好。

待那女子的声音听不见了,刘澈才转头来对我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扯扯嘴角:“没事,健胃消食。”

那徐贵妃到底是没能随军,让她跟来行宫,已经是给徐立天大的面子了。估计徐立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那种苦——那姑娘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其实武将一般更溺爱女儿。

这次随军前行的,除了我、乔四和刘澈,还有师傅、墨惟、韩歆三个文臣,武将不提。

故事里说起战争,好像就是那么一场两场的事,但身临其中,才知道那一打起来,就是三个月,半年,三年,甚至数十年之久了。

刘澈希望能够在半年内结束这场战争,我也只能抱此希望了。

此战的第一个目标,是武夷第一关——琼函关,据探测,此地秘密集结了一万兵力,以刘澈的战略,便是先下手为强。在对方的布兵图确实可信的情况下,白樊为主将,守攻琼函关,徐立从旁策应,目标是全歼敌军。

彼时,我与刘澈坐在中军帐中对弈,外面鼓声、喊杀声喧天。

“你的棋艺一点进步都没有。”他对我毫无章法的棋路表示纠结。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其实我不是不按排理出牌,只是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牌理。

“报——左翼突袭成功!琼函关守兵自乱阵脚!”

“报——火力主攻琼函关,有逃亡敌军,俱被徐将军围杀!”

“报——琼函关已破!敌军尽皆投降!”

也不过是半天工夫,我的棋子还没填满棋盘,外边便死了不知多少战士。

“今天这一仗,不过是突袭成功而已。”我扔了棋子,也没有下棋的心情了,“真正难打的,是下一场,下下一场。”

这一战的终点,是消灭闽越国的有生力量,或者,打到他们臣服投降。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有恃无恐地挑战陈国?虽说陈国伤了元气,但也绝对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闽越国能够觊觎的。

米粒之珠,一只病蚕,也想吞掉整片桑林吗?

我捏了捏眉心,问刘澈道:“查明闽越国背后的助力是哪方势力了没有?”

“尚未。”刘澈笑笑。

我皱眉道:“你这皇帝当得委实失败。”

究竟是尚未查明,还是他瞒着我?如果是尚未查明,那到底是何方势力隐藏得如此成功?如果是瞒着我,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烦!

老子不想当皇帝啊!老子只想当不用思考的小油鸡啊!

在心里暴躁了一番,我转头对乔羽道:“乔羽,我们回帐篷,我累了。”

出中军帐的时候碰到了师傅和墨惟,二人站定了对我行礼,我看到师傅对我行礼就又心烦了,随意挥了挥手,忽地心里一动,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

“有事禀告陛下?”我问道。

墨惟俯首道:“臣等正准备回报陛下伤亡人数。”

“嗯……回禀过后,来我帐中见我。”

在帐中等着那两人,我问乔羽道:“你可知道陶清、唐思和燕离的确切下落?”

乔羽回道:“我离开时,唐门门主唐镜来了一趟李府,之后陶清、唐思便与之离开了。”

哦,还扯上了唐镜?这陶家与唐家,本就是姻亲,可唐镜来李府做什么?我心里嗤笑一声,莫不是来诉苦,休妻?

“那燕离呢?”

“无从得知,但看陶清神色,应该没有危险。”

那一日离开,我与陶清算是小闹翻了……我责怪他无视燕离性命,他心里可曾怨我?

“公主,沈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我转头对乔羽道,“把热水壶提来。”

冲开这据说是武夷名茶的大红袍,帐篷中茶香盎然。

我微笑着对来人一伸手:“坐吧,没外人在,不用拘礼了。知你爱茶,今日得了极品茶王,特意请你来品。”

军中没有椅子,都是矮桌垫子,他在我对面跪坐下了,神色淡然若常。

我看上去,大概也是淡然——其实心里正抓狂着……这是冷战吗?他不与我亲昵了,君臣有别。我尊重着他的“君臣有别”,再想起他曾经那句“要不起了”,心里的抓狂便渐渐变成了淡定……我就知道,你怨我,到最后,用这种方式来离开我。你说便是选择了天下,也会一直站在我身边,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种方式,我不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在你怀里……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给他:“若说之前还没有查明闽越国的支持势力,今天这一仗后,应该有眉目了吧。”

他抿了口茶,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回我:“闽越国士兵所用之兵器,冶炼水平不似本国所有,应是与凉国有关。”

闽越国矿产不多,冶炼技术也一般般,陈国略胜闽越国,然而真正的强者,却是凉国。

“你是说,凉国助闽越国?”

“也未必。”他无意识地转着茶杯,与他多年相处,我知他思考问题时,总是会转着手中的东西。

“凉国国君唯利是图,若无暴利,不太可能相助闽越国。闽越国对陈国之战,胜败难料,他不至于下如此大的赌注。有一种可能,是凉国铸造师相助,但铸造精钢所需原料,却被凉国严密看守,极难获取。还有另外有一种可能,就是向凉国购买兵器,经由陈国境内走私。”

我乐了:“如此大宗的走私案,大摇大摆地横穿了整个陈国运到闽越国,难道我陈国官员就没有一个察觉的?”

师傅无奈摇摇头,嘴角的微笑颇有些苦涩,比这茶更苦。

“旧弊难除。一来是官府无能;二来,也正是由于官府无能,导致民间势力过于强大。地方豪强只手遮天。”

我听得眼皮一跳,这话好生耳熟——貌似师傅就是这么说过白虹山庄那伙人了……江湖豪强,为非作歹,目无法纪……“你有什么线索?”我一边问着,一边想,不会与陶二有关吧……“我已着人去查,然而事后查证于事态无太大裨益,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战,只是这场战争若有陈国的江湖势力卷入,那么我们便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了。”师傅放下茶杯,眼中难掩忧色,亦有一丝不悦——侠以武犯禁,更何况,有些人,只是武,称不上侠。师傅对那些人素有偏见,我这个人对身外之事比较客观,只是对自己人,难免有些护短。

陶清啊,唐思啊……这件事,与你们有关吗?

师傅离开后,我总算不用再勉强自己维持那副“公主”姿态了,对乔羽招了招手,让他到我跟前坐着。

“有件事,我想你帮我走一趟。”

“好,你说。”他握住我不安分的手,低声道。

其实,他大概也知道我想让他做什么了,不过他这个人的可爱之处就是明知道了也不自作聪明地说“你是想要我做什么什么对吧”。

他的模式就是:你说——我做——绝对服从命令……本来在他面前,我才该像个女王的,结果现在反过来,我对他撒娇,对师傅装女王。累……“探听陶清和唐思的下落,看他们对这件事是否知情。我想师傅一定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比他的人先一步找到陶清,还有……如果可以,让他来见我……”

乔羽一点头,准备起身。

“好,我现在走。”

“等等。”我拉下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幽深的双眸,心里一阵悸动,最后哑声道,“小心安全,早点回来。”

他走之后,我晚上便要一个人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