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瞥了我一眼,转身按了下什么机关的按钮,然后一个暗道缓缓打开,那只容一人的暗道里藏着乔羽。

燕离把乔羽扔上床——真的是用扔的,我看得心尖一颤,听他说道:“你以为在玩捉迷藏吗?就那样藏在箱子里,一搜就抓到了。”

汗,我没认真玩过捉迷藏,不太清楚……我盯着燕离的假面,看得老别扭。

“喂,你干吗弄成这副鬼样子?”

虽然我不怎么待见他,但他原来那副皮相确实是不错,眼下这张脸,让我看得不怎么舒服。

他一边查看乔羽的伤口,一边回我道:“懒得跟你说。”

我悲愤。

“那乔羽的伤,没事吧?”我又问。

“不会死。”他说,“现在不会,以后难说了。”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乔羽瞒了我的不只有他有一个人妖阿爹的事,还有他身中暗门的毒的事。

燕离对乔羽那副“爱死不死”的态度,看得我很是火大,不过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这个人,真是面冷心热,很多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在乎,他做了,也不会特意去说。对陌生人,对不喜欢的人,他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开始对我也是这样,后来,终于被我这热情的一把火燃烧成沙漠……我和乔羽那段时间便一直躲在他的住处,他伪装成太医院院判,三不五时地要去给皇帝看病,也给我带来最新消息。我几回旁敲侧击问他来此的目的,他三缄其口,据我自己推测——可能跟陶清有关。如果是陶清指使他来,那陶清的目的又是什么?

宫外的消息,他也能给我带来一些,包括刘澈和师傅的动静。几位皇子坐不住了,先后冒头,都被皇后一党一一打掉,刘澈按兵不动,但他布的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对方困死其中——他的策略是,温水煮青蛙,灭敌于声色不动。

于是有一天吃饭时,我忍不住跟他摊牌了:“你是陶清的卧底吧。”

他沉默不语。

我继续自言自语:“自恋一点说,我会以为陶清让你来都是为了帮我。”

他嗤笑一声,继续沉默。

“但我觉得吧……”我把碗里的青椒一个个挑出来,“陶清岂是感情用事之人,这一场赌盘上,他压注在谁身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有的江河湖海都是相通的。而官场政治,是最上游,一旦上游有了异变,下游便会改道,谁执政,政策走向便会不同,陶清想问题的角度或许与我有诸多差异,但从道理上来说总归是差不离的。

燕离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在我面上一扫,冷然道:“少自作聪明。”

真是死鸭子嘴硬……不说就不说,反正我都知道,哼!我傲气地一扬下巴。

乔羽艰难地熬过了七天,而皇帝没有熬过,同一天,皇帝驾崩,天色终于变了,帝都开始了它的雨季。

那一天,燕离带着易容的我们俩出了宫,直奔六王府。

这个时候,即便有和刘澈一样潜伏许久的势力,也坐不住了,包括王皇后,将迎来最后的战役。

师傅很忙,刘澈很忙,还有一个人也很忙,忙得明明就在帝都,也没有来见我。

朝野上下,一片缟素,但很快,便会被鲜血染红了。

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夜雨,微凉。

我在师傅书房外站了好一会儿,见他埋首卷宗间,眉头紧锁,时而凝眸沉思,时而奋笔疾书,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那王皇后,明里暗里派出了人马找我,仿佛这场战争中,我是她唯一的对手。真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皇帝都已经死了,唯一有权力左右储君身份的人已经开不了口了,她还忌惮我什么?

摇了摇头,我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捧了参茶去见刘澈。

少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见到我的时候一扫疲倦模样,露出依恋的神情,一声声叫我“阿姐”,听得我心都软了。

我与他面对面坐着,他快乐地饮着参茶,与我说话。说他的母亲李清告诉过他的事,那些关于我父母的往事,只有从他这里才能听到最真实的一面。便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每夜里都要去和他说一会儿话。

母亲那人,性子极傲,好打猎,好征伐,有着征服一切的冲动与本能,甚少见女儿姿态。她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长鞭直指北方,誓要收服八百里河山……她那样的人,或许会遇上一个比她更强的男人,然后惺惺相惜,驰骋天下,却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了我的父亲。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乐师,用最恬然的神情,演奏出触动心灵的乐声。

“我母亲说,她的兄长,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看不到花开的姿态,却能听到花落的悲鸣,双目失明,却心眼澄澈。很多时候,人们会忘记他是一个盲人,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盲人,能够活得像他那般惬意、幸福。”

从刘澈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唇边的微笑,那样宁静,或许正是母亲真正需要的归属。

“他爱我的母亲吗?”我问他,“不是因为母亲的权势而屈服?”

“他若是那样的人,大概也得不到女帝的真心了。”刘澈抿了口茶,垂下眼睑,在烛光中回忆着,“当年,陛下是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接近他的。那样一个尊贵而骄傲的女子,为了他而小心翼翼,这片心意,他如何能无动于衷?他虽看不见陛下无双的容貌,却能感受到她温暖而热烈的感情,还有世上最尊贵的心。怎能不爱呢……”

我低下头,无意识地抠着席子——当年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故事令人神往,而我只能在别人的口中怀念。

多少世方能修得一世骨肉亲情,却不料是这样的结局。若没有当年的事,如今我们一家三口,慈父严母……刘澈许是见我神伤,便又岔开了话题,同我回忆国子监往事,可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有敷衍地附和着。

他说起我折过的符纸鹤,忽悠过他的话——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

我汗颜,说:“有吗?我不记得了……”

他眼神暗淡,说:“你自然不记得了。”

被我打过骂过的人那么多,我哪能都记得呢……“你还说,要有人敢欺负我,我现在忍着,将来一定一口一口地咬死他们!”

我又抹了抹额头,心想,当年我怎么这么狠啊,果然是野性未驯,原来是野生白眼狼,现在是家养小精灵……阿澈握住我的手:“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努力壮大自己,那些欺负过我和母妃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说这话时,他说:“你当年骂过我怂包。”

他的眼神坚定而狠厉,一点不像个十八岁的孩子。

其实,十八岁也算不上孩子了,但因为他比我小,我总把他当成孩子,记忆里,他还是个沉默寡言,有些羞涩的清秀少年。

他期盼地看着我,问我:“阿姐,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怔了一下,说:“看……看情况吧……”

师傅应该还是会继续当他的官,不然就太浪费人才了,如果师傅留下,我应该也会留下。唐三已经脱离唐门一身轻松了,乔羽也打定主意跟着我,这样算来,我应该还是会留在帝都吧。

阿澈的眼神又暗了一下,握着我的手一紧,说:“不能留下吗?”

我忙道:“留下留下!”然后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早点休息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他受用地点点头,居然拉着我走到床边说:“你留下。”

我怔了一下,说:“我说的留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实在太容易心软了,尤其他还是我弟弟……只好留下来陪他了。

他揽着我的腰,脸靠在我的脖颈间,呼吸都拂在胸口:“阿姐,你会唱歌吗?”

我尴尬地说:“如果鬼哭狼嚎也算的话……”

“唱给我听吧。”

“我觉得你会做噩梦……”

“呵呵……唱吧,母妃都会唱的。”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刚唱了两句,他僵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我悲愤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故意羞辱我是吧!”

他埋着脸闷笑着,我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无奈道:“好了好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别像个孩子似的。”

他点点头,大概是真的太累了,过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我心想,他才十八岁啊,压力也太大了,负担也太重了。

李清前年也过世了,他可能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感觉吧。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心疼。我从没有感受过母爱,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得到再失去,那肯定更煎熬吧。

窗外传来低低的雷鸣声,滚滚而来,滚滚而去,雨声淅淅沥沥地响了一夜,熏香的被窝里,我做了一夜关于母亲的梦。

“阿姐……”

“阿姐……”

那时候,阿澈都这么叫我,我以为他真想要一个姐姐,跟皇帝的其他子女比起来,我与他的关系更为亲近。我当他是弟弟,是我世上唯一认可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却紧紧抱着我,说:“莹玉,我不要叫你姐姐了,好不好?”

他凑到我跟前,微笑道:“恋姐,是我们刘家的传统啊……”

雨,又开始下了。

春雨连绵。

素素提着裙摆,噔噔噔地跑了进来,雪白的袜子,纤尘不染的木地板,一室清幽,我无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池塘发呆,那平静的水面,被打出了万点坑。

这是我被带到浮春行宫的第三天,离洛城一千多里,是浙郡较为富庶的一个地方。

“姑娘。”素素微笑着在我面前跪下,“姑娘,陛下说晚上过来这里用膳。”

我呆若木鸡地缓缓转头看她,说:“哦。”

素素不满地道:“姑娘,您为什么不高兴呢?其他娘娘盼都盼不来呢!”

我很想抓着她的领子晃来晃去大声咆哮:他是我弟弟啊,让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我呕都呕死了!

不过这些事,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所以我继续呆若木鸡地看着池塘。

方小侯爷日间来见过我一次,假模假样得让我恨不能踩他几脚,想起当日师傅说我与方小侯爷没关系,我还半信半疑,如今想起过往,才知道师傅诚不欺吾,丫就是个马前卒小黄门龙套男,半年来大江南北打着游山玩水的名义帮着刘澈满世界地找我,最后被丫在男厕里给撞到了——命运啊,跟我开了个玩笑……刘澈来得比平日早了一些,今天的菜肴依旧是我最喜欢的,我却提不起胃口来。

“我要回家。”我继续传达心愿。

他为我夹了菜,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微笑道:“今天,徐将军来见我,自愿领兵攻打闽越国,你怎么看?”

我把菜夹出去,说:“哦。”

“一年前,朝中因罪折损了几名大将,如今能领兵的也就是徐立和白樊两位将军了。这两人军中的威望也高,少有败绩,不过徐立冒进,而白樊更稳。”

“燕离回家了吗?”我自顾自地问着。

他也自顾自地说他的。

“如今朝中,文臣偏重,沈东篱退隐后,韩歆却也独木难支,今年本打算开恩科取士,只怕要被这战事延误了。”

我勉强扒拉了几口饭,没食欲了,放下碗筷,爬回**挺尸。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吗?

知道吗?不知道吗?

知道了会来找我吗?

刘澈仍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雨停了,屋檐上的雨却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掉,传来声音——“咚咚咚咚……”

好像时间都要停滞了。

“莹玉,你别这样……”刘澈轻轻叹了一口气,“多少吃点吧。”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不理他,只是提不起劲来,吃不下饭去。

“我吃不下……”便是他找来小油鸡,我也吃不下。

我心说,这命运真是微妙地平衡着。之前,我就想说吃吃小油鸡,看看并摸摸美男,后来小油鸡有了,男人们都被我吃吃摸摸过了,如今却落到这田地……我心目中,那有小油鸡吃有美男看的幸福小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吗?其实有没有小油鸡是无所谓的,关键看在谁身边,若有他们在身边,便是粗茶淡饭,我也吃得欢快;若没有了他们,我这人便如死了一样,没劲,做什么都没劲……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窸窸窣窣地坐到我身后,我背脊一僵。

“莹玉,你是不是还怪我伤了你?”

“你知道,我是无心的,那只是一时失手。”

“我总以为,只要我当了皇帝,你便会一直待在我身边了,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呢?”

我忍……他轻轻咳嗽两声,苦笑道:“我知道你在乎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你会喜欢我吗?”

我一踢被子,翻身坐起,对他正色说道:“我想有些事我跟你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有些感觉,那是不会变的。我把你当成弟弟,从第一眼开始就是,以前是,以后也一样。跟血缘是有关系,但也并非只是血缘而已,就算你明天变成路人甲,我对你的感情,也只是弟弟!弟弟!”我咆哮着重复了一遍。

他委屈道:“那你对沈东篱,明明是师徒,为什么你可以视他为夫……”

我小手一挥:“那不一样,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想吃了他!”

“这不公平……”

我恨不能敲醒他:“阿澈啊,你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上吗?这世间何时有过‘公平’二字?太子被我揍了那么多年,我都没喜欢上他,他都没说不公平了!我将你当做真正的亲人,唯一的,特别的!你还想怎么样?你已经够特殊待遇了!”

“我不想当你的亲人,我想当你的男人!”刘澈上前两步,与我膝盖相触,当初的少年,如今的小青年,王权的磨砺,让他退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成熟与深沉,那柔和的线条,如今也渐渐硬朗了。

他自然是极好的,可也只能是弟弟。

“阿澈,下辈子好不好?”

我拍着他肩膀哄他。我的小皇帝啊,姐姐都不怪你捅了我一刀了,也不怪你利用我,不怪你骗我,只因为你是我弟弟,若是旁人,我早捅死他一百遍了!

“呵呵……”刘澈苦笑一声,抓住我的手,逼上前来,“我能不能说不好……下辈子,太遥远了。我等了那么多年,没时间等,也等不下去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我怔怔地回望他。

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他轻声又坚定地说:“莹玉,这辈子,我就想要你。”

我心上一跳,他压下的唇,还是被我躲开了。

“不行……”我捂着他的嘴,推开他,“我李莹玉家里有人了,你要不起。”

他拉下我的手:“你是说他们五个吗?”

我用力点头:“我有五福临门,已经乐不可支了。”

“你既然已经有了五个,为什么不能再多我一个?”

听他这么说,我乐了。

“还六六大顺是吧?照你这说法,我干脆发展成十三太保十八摸得了,反正总会有说法的不是?或者弄个千人斩万夫莫敌你打闽越国都不用招兵买马了!”

刘澈一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敢!”

我哈哈一笑,嗓子眼干得紧:“对,就是这两个字,你问我敢不敢——我不敢,我家里有河东狮,而且还是五只,再多一只我可消受不起。今天我要对你说‘我能’,明天他们就有一千零一种方法让我‘不能’,你要真喜欢我,也不忍心看我遭殃吧?”

刘澈道:“朕是皇帝,朕会保护你,他们谁敢动你!”

我撇了撇嘴,心里直叹气,这孩子怎么说不通呢?处理朝堂上那些渣滓倒是叫一个心狠手辣雷厉风行,对上感情就跟个孩子似的。

“别说你是皇帝,你就是玉皇大帝,他们也会大闹天宫让皇帝轮流做了!相信我,他们觉悟不高的,又野蛮又暴力,不温柔不讲道理……”

刘澈沉默着看了我许久,方轻声道:“莹玉,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对吗?”

我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阿澈,我的爱情就像一匹马,两个人骑都嫌挤,之所以发展成四驱马车,纯属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几位公子既往不咎是我的运气,我要是把这运气当福气,把马车发展成千人部队,别说他们几个饶不了我,就是我自己,也是过不去的。我也不是你,后宫佳丽三千人……”

是啊,眼前这人就不一样了,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棒磨成绣花针啊……“我只想要你。”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当年,他便是用这委屈的小样子骗得我一次次心软,“我是皇帝,却得不到最想要的人。”

“你还有徐贵妃,与其强求不了缘,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安慰他。

“她?”刘澈皱眉,眼睛一眯,“她来找你麻烦了?”

“你千万别误会!”她只是给我放了几句话。说实话,也就是说我年老色衰无盐泼妇。这些话攻击力太弱,我是不放在耳里的,她是没听过市井泼妇是怎么骂人的。

“我知道,徐贵妃是徐立的女儿,对你的感情不单纯,你也可能对她有偏见。若不喜欢她,你可以另外选秀,后位不宜久缺。阿澈,听姐姐一句,好好过日子吧……”

他正色道:“因我刺你一刀,你便忘了我。要我好好过日子,除非忘了你。你也在我心口刺一刀,如何?”

这孩子,真当我是个良善之人吗……我狠狠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杀吧,不忍心;逃吧,逃不过;骂呢,骂不醒……我能怎么办?

一开始,我不知道刘澈这孩子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做什么事都把我带在身边,絮絮叨叨像个七老八十的老爷爷交代后事把朝中诸事一一向我汇报,好像他是傀儡皇帝我是垂帘听政的太后。

我不想跟着他,他便跟着我,我无处可躲,只有无语地听他唠叨,朝中局势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我这心,却一日日沉了下来。

如此日复一日,从调兵之初,到各方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擂鼓一击。

御史大夫韩歆求见的时候,他正跟我牢骚着朝中几派势力的明争暗斗,内外交困。

刘澈挥了下手:“宣。”

御史大夫韩歆——我没忍住,悄悄移了眼珠子去打量。

那人,与师傅是同榜,师傅是状元,他是探花,师傅那年十七岁,他还要小几个月,当时人将他们并称帝国双璧。师傅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八面玲珑,而那韩歆却古板得不行,明明是个俊秀得让人不忍逼视的少年,思想却僵化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头。也难怪,他是世家出身,用我的话来说——他爹是官,他爷爷是官,他奶奶都是官,他娘虽然不是官,可是他外公是官,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官。

我知道他素来瞧不起我师傅的处世方式,我也顶瞧不起他的顽固不化。师傅总说他人品高尚,值得敬佩,我却觉得那是不知变通,若非师傅帮他周旋,他不知被人害死多少次了,也不知道感激,只有师傅那样的烂好人才会在朝堂上护着他。

韩歆走进来的时候看到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虽没出声,我却分明感觉到他哼了一声,只差没拂袖而去。

这人,年轻时是美少年,现在也是个美青年,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绝了帝都多少少女心。他恨我恨得牙痒痒,这是有历史渊源的。

当年他来国子监讲课,大道理听得我昏昏欲睡,我有前科在身,他忍了我许久,但终于还是把我扔了出去。

我回头跟那些同窗调笑他:“看到那个韩大人没有,被我气得花枝乱颤……”

“花枝乱颤”的韩大人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进来,与我展开“历史性”的对骂。他那引经据典的国学骂法完全没有击中我的要害,我压根听不懂,但我的骂法赢得满堂喝彩。其中一句话直接让他血压飙升,吐血三尺。

“你这种嘿咻都只会传统男上位的老古板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大谈推陈出新革除旧弊!”

他那白净的脸五颜六色地变了一番,彻底歇菜了。

后来我专门送了一首打油诗给他。

上阕:一腔热血,两袖清风。

他看了,脸色还不错,再往下一看,脸色又沉了下来。

下阕:三生不幸,四裤全输。

那之后,师傅听说了这件事,要带着我上门负荆请罪,但其实,我那师傅是极其护短的,我在他怀里撒娇几句,爪子在他胸口挠了几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之所以横行无忌,很大程度上——都是师傅惯坏我了!

韩歆都没少弹劾我师傅纵徒行凶,不过大家都当笑话看了,可我知道,他是真恨我恨得牙痒痒。

他进来之后,只除了第一眼,便不再看向我了,刻意得紧。

“十万大军已就位,徐立将军请战,请陛下早做决断。”韩歆的声音硬邦邦的,听上去就不像我师傅那般悦耳赏心。

刘澈转头看我:“莹玉,你说该派徐立,还是白樊?”

韩歆这时终于转过来瞪我,好像我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要把我万箭穿心。

我嘴角一扬,从旁边的围棋盒子里抓了一把棋子:“如果我这手里的棋子是单数,就派徐立;如是双数,就派白樊。”

韩歆闻言震怒:“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我跟陛下开玩笑,你一个臣子插什么嘴!”我冷冷地回他。

“行军打仗之事岂能玩笑置之!”韩歆怒瞪我一眼,转而向刘澈一躬身,“请陛下三思!”

刘澈盯着我抓着棋子的右手,微笑道:“数数吧。”

韩歆气结,几乎要死谏了。

算了,气死他了,师傅肯定会生我的气。我把棋子扔回盒子,淡淡问道:“负责后勤的是谁?去岁大旱,粮草充足吗?”

韩歆一怔,抬眼看刘澈,见他点头,方才回道:“负责后勤的是葛忠生,墨惟监军,粮草已备足半年之需。”

葛忠生……“让白樊去吧。葛忠生为人气量狭窄,与徐立因帝都囤地之事素有嫌隙;徐立狂妄自大,且晾他一晾,否则贪功冒进,易生事端。”我低着头,看着手中圆圆润润冰冰凉凉的棋子,轻轻摩挲了一番,心想,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于是道,“让沈东篱和墨惟来见我。”

刘澈和韩歆俱沉默了片刻,韩歆低头回了声“是”,在刘澈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你都知道了?”刘澈轻声问道。

“我知道了一些,你想让我知道的。”我面无表情地盘坐着,“却未必是全部。”

“你说说,若不足,我帮你补充。”刘澈笑得极是温顺。

我缓缓转动脖子,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眼睛。

“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退位?”

他眼里笑意更深:“如果我说,我当腻了这个皇帝,你信不信?”

“才一年你就腻了,我看你是活腻了吧!”我不屑地一哼。

“是啊……”他轻声叹息道,“我便当了皇帝,你也对我不屑一顾,若我将江山让与你,你能不能收留我?”

你要拱手河山换我一笑,可是对不起,你给的,我不想要。

“这江山太沉了,你换个人接手吧。”我拂了拂衣袖,不愿染尘埃。

“你说,除了你,还能是谁?”

“方准。他母亲是公主,身份上够尊贵,至少能堵住清党那些人的鸟嘴。为人马马虎虎吧,算不上大奸大恶,有些小聪明,只要有人看着,不会出大错。”我客观评价,那纨绔子弟,勉强还有几分才能。

刘澈摇了摇头:“若是太平盛世,只需个守成之君,他倒也勉强可行,但如今凉国虎视眈眈,闽越国之战一触即发,方准撑不起这个场。更何况,与王皇后一战,朝中大臣折损过半,这个壳子太空,没有良相名臣辅佐,帝国堪忧。”

“哈哈。”我干笑两声,“阿澈,你太看得起我了,这个场,他撑不起,我一个女流之辈便撑得起了吗?这朝廷又真是内外空虚了吗?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亦是一朝天子!”我转眼看他,“当年,沈东篱和韩歆一举端掉王皇后家族的势力共计一百三十八人,如今那些空缺仍未全部填补上,那些你暗中扶持起来的势力,在失了天敌、没有制衡之后,还是你能轻易除去的吗?只说内外兵权的两个巨头,徐立和白樊,这江山,是他们带兵包围太庙帮你夺回来的,他们要你坐着这江山,立他们家的女儿为后,永享荣华富贵,你这时候要退,他们肯吗?若我登基,你信不信我第一道圣旨,就是夺了他们的兵权!”

“阿澈,这不是最佳的时机。”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只相信两种力量,硬暴力和软暴力。前者是武力,是兵力,后者是财力,而你新帝登基,根基未稳,两者皆无。我知你暗中势力强大,但那些人并不能真正帮你治理好江山,帮你坐稳龙位。我从未听过,哪个皇帝是靠灰色手段开创太平盛世的。你要是在这时候出乱子,陈国就有亡国之危了!”

“是啊,你说得对极了。”刘澈笑眯眯弯着眼睛,“可是莹玉,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王皇后一族,是帝国的毒瘤,我那一刀下去,去了毒瘤,却也伤到了命脉。若可以,我也想给你一个锦绣河山,可如今帝国千疮百孔,你说,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阿澈,你别问我,这个局,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我只是个贪吃好色的女人,你的天下,与我无关。要启用白樊,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不过帮你转达罢了。见沈东篱和墨惟,是我自己的私心。责任这种东西,是我的,我还要逃避,更何况不是我的,我绝对不会接手。”

“陛下。”外间传来宦官阴柔的声音,“沈大人墨大人求见。”

“宣。”刘澈头也不回地说。

我看着刘澈的眼睛,认真问道:“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病了吗?宫里的太医都是废物,你宣燕离来吧,之前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没有杀了你,这回应该也会救你的。”

刘澈笑得很是温柔,少年不识愁滋味那般,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病了,他救不了,只有你,这是相思病。”

我脸色一沉,别过头不理他了。

沈庄,字东篱,年过而立,庆元时期年轻有为的丞相,人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功绩在黎民万姓,民望极高,而朝堂同僚则与他一句极为贴切的评价——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把利刃,藏在一片祥和的假象中,骗过了所有人。

墨惟,字怀卿,三十有四,被知情者称为庆元第一智囊,懒散无为,好声色游乐,醉生梦死,为清党不齿,王党排斥,心中抱负,这世上几人能知。

那两人一青一白,行的是朝堂大礼,刘澈虚扶一把,赐坐。

两张软垫送上,那二人跪坐左右。

师傅啊……你为什么不抬眼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