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绍胸口钝痛, 谢凤池的质问他答不上来。

“我人前唤洛娘为小娘,实则是在护着她,她没进过侯府的门,算不得我父亲的人, 况且她应当也告诉过你吧, 我父亲没碰过她。”

谢凤池看向崔绍, 神色清和又端方,丝毫不见恼怒, 却是在怜悯讥笑对方——自己没有丁点儿错,是崔绍依旧失了本心,失了仁义礼法, 带走了洛棠。

谢凤池自小便与其他孩子不同, 他懂事得不像同龄人,崔绍略有耳闻,以为那时他就是个君子, 殊不知这只是谢凤池为了和寻常人一样,能获得关爱的唯一办法。

小小的世子在父母同床异梦的环境中长大,他也曾想努力让这个家更和睦温情, 可等待他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他渐渐聪慧,知道了父亲宁愿捧着心上人的孩子, 也不想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而他的母亲因着对父亲的求而不得,对他也怀着疏远且憎恶。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奢求父母的温情,他将仅剩的温和付诸在他接触到的差事上, 力求获得其他人的认可。

他认真地教导皇子, 听从圣令主持春闱, 力所能及发挥自己的光热,也在看到了性情相似的崔绍后,真心相待,与其成为知交。

虽然身似伥鬼,可谢凤池扪心自问,他待崔绍,是真诚友善的。

崔绍身形摇晃,差点有些没站稳。

是了,一开始他就全知道,洛棠明白告诉过他的,那时他便不该再有所逾越。

可他却因着洛棠的声声哭诉,听她说她害怕,她不想死,她想安静安宁地活着,甚至可以栖息在他的枝头,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被动摇了最根本的为人之道。

是他自诩救苦救难,却先失了仁义礼法,凭何再来质问谢凤池?

不仅仅是崔绍这般充满悔意,连洛棠听了都深觉难堪,谢凤池的话说得真心,却是戳破了她的处心积虑薄情寡幸。

崔绍心如火烧,焦干了整片荒原,几乎无地自容,可他仍剩着最后一丝坚持。

他定定地看向同样失神的洛棠,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当真没有逼你?”

谢凤池为他的正直不屈发出一声刺耳的轻笑。

洛棠咬牙摇头,泛红的杏目垂泪:“是洛棠不好,叫崔大人误会至此,侯爷……没有逼我。”

崔绍点头,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觉,宛如被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割了个鲜血淋漓。

谢凤池笑了下,若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即便是有所揣测,也要量力而行,少卿大人才刚刚官复原职,凡事,还是多小心些,莫要落了他人口舌。”

也是说,谢凤池能叫他栽跟头一次,便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不论是洛棠,还是崔绍,都无能为力。

撕破了脸,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情谊。

崔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的,转身离开的时候差点还摔了一跤,幸好路边还有下人,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侯府。

洛棠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吓得还是难过的掉泪,直到谢凤池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的泪水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强行撑出个笑,免得叫人看了厌嫌。

谢凤池确实仔细凝着她看了会儿,忽略那张虽然娇艳、却一看就在假笑的脸,看到她瘦削的肩还在发抖,整个人如一朵暴雨中被浇湿打落得野花。

“你心疼他?”谢凤池语气微妙。

洛棠赶忙摇头:“我没有……”

“没有就对了,”谢凤池声音放轻,“他如何配。”

洛棠心想又发什么疯,她选的这些后路,哪个不是要千方百计才攀得上得高枝?

便见谢凤池将她拥紧,濡湿地厮磨耳鬓:“满口仁义礼法,连垂涎都不敢说出口的人最为卑劣,若真是喜爱,便该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洛棠痒到浑身酥麻,浑浑沌沌地软陷在谢凤池怀中,突然很想问,那你现在这般强行拘着我在府中,也是因为喜爱我吗?

可她又不敢问,只觉得这人满嘴都是歪理,满心都是邪念,说不清的。

再有,她背叛过他,他如今对自己的所有行为与语言,都是奚落,是报复,更不可能有真心在,她何必再去想着虚无缥缈的?

只求谢凤池真能说到做到,让她去见那婆子,知晓身世。

她心中又忍不住空****地想,崔绍确实与她不合适。

崔绍是个真正的君子,她勾缠了对方那么久,对方都不逾越雷池,会因为认清礼法规矩而果断与她拉开距离,

又如同在知晓她迫切想查明身世时,崔绍也会因着各种考量而劝阻她。

崔绍总觉得,身世并非最重要的,她靠着自己的努力也能得到想要的。

他们不是一类人。

现实已经告诉她了,她的努力在恢弘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她如今只想要谢凤池口中的那种喜爱,为了她这个卑劣的人,可以不管不顾的喜爱。

洛棠被谢凤池吻得又忍不住想流泪,抬起手腕勾住他的脖子,与他青天白日在院中纠缠不休。

从侯府出来后,崔绍头疼欲裂,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再上朝时似乎将一切都给忘却,重新变成了那个冷肃正直的大理寺卿,一板一眼将近来堆积的数桩事务一一查明。

圣上这次病得比前年要严重得多。

历时大半年之久的江南贪腐案结算下来,证据确凿无可再辩,圣上撑着一口气查抄了数家,连带着京中的权贵们也略受到影响。

听闻六皇子登门,崔绍眉头略皱,但迫于对方身份,还是去拜见了。

诸如此类走动,暗中多了许多,有心人留意到,默默想着,京中的局势是越发严峻了。

“你猜,他去见崔绍做什么?”

安宁侯府内,谢凤池轻轻把玩着少女柔弱无骨的纤手,轻声慢语地呢喃。

洛棠低着头身姿微颤。

入了冬,她穿得比原先厚重,谢凤池虽说阴晴不定地软禁着她,吃穿用度倒是不差。

屋子里的地龙燃得比往年更甚,也使得对方将另一只手放进短袄中,采撷山尖时,没多少严寒冷酷,只有羞愧与战栗。

洛棠摇头:“不知道。”

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拨了下,面色无恙,带着一抹餍足的柔软:“圣上顾着六皇子的颜面,没有太过惩处顾家,可他是个坐不住的,他总觉得,还有人要借着顾家来对付他,所以他得筹谋。”

洛棠咬紧牙不想吭声,实则双腿都酥麻得在打颤。

谢凤池笑看着她:“你说,他想对付谁?”

洛棠心想,自然是你这个衣冠禽兽。

谢凤池仿佛不知道她心中在骂,揉着她的掌心,自顾自道:

“他在怕,我替你寻来的那个婆子,会把你的身世抖出来,给娴妃,给顾府,给他再来一击,让他好不容易把赵晟弄下去后,还没采到果实,就功亏一篑。”

洛棠闭上眼,心想这真不是人能听的。

告诉她这些作甚,怕她死的不够快吗!

谢凤池看她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是为了对付他才替你找的人?”

谢凤池的指尖自去年冬天开始似乎就一直冰冰凉的,掐在山尖上,叫洛棠忍不住闷闷哼了声:“我没有……”

“你最好没有,”谢凤池垂下眼眸,窗外天光映在他漆色的眼眸中,像黑夜里被月光垂怜的深谭,他抿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否则可真是个没良心的了。”

洛棠耳根子发麻,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疯了。

可她又想,谢凤池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他去找那婆子,确实完全是为了她。

但这可能吗?

洛棠犹豫:“那,那我不去寻亲了,他是不是就能放心,不对付侯爷了?”

说完许久谢凤池都没搭话,洛棠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反应,却看到谢凤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慌,谢凤池垂首过来轻轻咬她的耳垂:“不寻亲了?不当高门娘子了?”

洛棠痒得发颤:“不……不当了……侯爷爱护我就够了。”

谢凤池莞尔:“哦。”

将洛棠堵到无话可说。

她在骗人,屋里两个人都知道,可一个不承认,一个不说破,这般也能相安无事,洛棠心中却一片荒芜。

她觉得谢凤池越发看不透了。

就好像……他现如今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如何想的了,左右逃不出这一方小院,左右他只将自己当做个玩物,一年前的那些温柔对待早已成了云烟。

谢凤池又道:“可我们如何想,六殿下是不会信的,他自有他的人打探,或许现如今他已经确认你的身份了。”

洛棠心头一抖,想着知道最好,按照赵彬品性以及以往二人相处,对方会更善待自己,可嘴上还是故作慌张地说:

“那婆子明明,明明说过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这事,她说我是由顾府的丫头发卖的,这事只有她和另外几人知道,另外几人已经死在大火里了!”

“那你觉得那场大火是谁放的?”谢凤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演。

洛棠瞬时哽住。

她干巴巴:“许是冬日干燥……”

“你信么?”谢凤池轻飘飘地打断她,笑了下,比女子更柔和美丽地凝望她,“你是顾府女儿的事,赵彬不会叫任何人知晓,也不允许其他人知晓。”

洛棠从震惊中回过神,恍惚发觉,原来连看起来最温柔的六殿下也不是单纯之人。

可她看着谢凤池,又想,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不择手段的?

不说别的,起码赵彬与他还有层亲缘关系在,哪怕知道她的身份会给他带来威胁,他待她从来也是温和孺慕的,不像谢凤池……

他的指尖仍在把玩掌心与山尖,洛棠忍不住发出声轻呼。

他如今待她,只似个玩物。

而且洛棠揣测,真对上赵彬,谢凤池也不逞多让,否则不会如此随意向自己透露这些。

如今已然撕破了脸,彼此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模样,再拐弯抹角也没结果了。

她要在谢凤池手中活下去,活到六皇子来找她。

洛棠沉默许久,轻咬贝齿:“如果真那么危险,侯爷为何还这么拘着我?不怕被他借题发挥吗?”

谢凤池眸色微凉。

洛棠湿漉漉的眼眸避开他的视线:“侯爷若真不肯放过我,又为何从来……不要我?”

谢凤池顿了顿,眸中凉意尽退,转为浓重欲念,看着她笑起来。

“小娘找到了母家,又想找个骨肉来傍身了?”

她自恃有顾家与六皇子作背靠,逃出去没有后顾之忧,便想着若是逃不出去,就得在他这里讨些好了。

真是在何处都不吃亏。

洛棠红了脸,胸膛起伏不断,片刻后,也不遮掩了,红着眼尾抬眸看他:“那侯爷给么?”

谢凤池动作未停,却淡淡摇了摇头:“你不配。”

羞恼从心口呼啸到脑袋顶,洛棠脑中轰隆,差点又没忍住破口大骂。

作者有话说:

棠棠:【颅内扬州话骂人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