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 年事已高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当着圣上与朝臣的面,将六皇子秋狝遇刺案的查验结果禀明。

刺客乃大皇子贴身侍卫,重刑之下松口坦诚, 乃是大皇子命他刺杀六殿下, 同时禁军又在大皇子的营帐中发现了案发现场残留的干花水渍, 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圣上听得当朝喷了血,本以为还能继续强健下去的身子顿时如同风中残烛, 全凭着内宦撕心裂肺呼吼来的太医才短暂稳住了局面。

大理寺卿深知这场面不是他能置喙的了,圣上那头迷迷糊糊刚喘上气,老寺卿便跪地垂头, 恳请辞官颐养天年。

圣上气得发抖, 将龙椅前的砚台摔下去,寂静的大殿上发出玉石碎裂的鸣响。

众人便知,不论大理寺最后由谁接任, 大皇子起码近来,是真的回不来这大殿了。

谢凤池却垂眸勾唇,神色轻快, 绛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不显沉闷,反衬贵气, 俊美容貌轩然气度更与早朝上苦大仇深的众人对比鲜明。

出了大殿, 他便以这副模样被请到了六皇子宫中。

刚入了冬,地龙烧得很旺。

赵彬如今刚刚能下地,一张俊秀小脸苍白得像张纸,与他对比, 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像个尊贵自在的凤子龙孙。

赵彬故作凄苦地笑了下:“侯爷今日心情不错。”

如今谢凤池虽说名义上还是个司业, 可已经不出任国子监, 赵彬与众人心里都清楚,圣上不想放过这等良才,贬低拿捏后,就等着机会给他升宰辅阁老。

只要父王一日不死,他就得一日恭敬着对方,连旁敲侧击大皇子的事,也要拿捏好态度。

谁知谢凤池莞尔:“确是,闺房之乐。”

殿上的氛围似乎凝滞了一瞬。

安宁侯才刚被夺情,没听说纳了姬妾,起初也无甚后院,何来的闺房之乐?

赵彬不当开口问,实则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脸色便更惨白了几分。

他咬紧嘴唇,垂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微不可查地颤抖。

“侯爷,在猎场中的时候,本宫营帐里……”

她是来找他的,是在他帐中的,那日他分明安排好了人手,却还是让谢凤池找到了机会。

他想将她要回来。

他一定要……

“确是找到了大殿下谋害您的证据,今日早朝已由大理寺卿给圣上呈报了。”谢凤池仿若不知赵彬心中在意的是什么,前面的闺房之乐也好似只是随口一提不再多说。

赵彬的手便握得更紧了,手心都沁出了汗。

他看着谢凤池,心中有数不尽的念头,或急切或疯狂,不知哪个该说哪个不该说。

原先伴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及时出声:“殿下,您该喝药了,圣上说您得尽快好起来,才能好好替他办差事啊。”

赵彬回过神,从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中接过药,眼神发怔。

谢凤池笑了笑:“确是如此,如今殿下只需好好修养,该是您的,自然是您的。”

等谢凤池走后,赵彬才品味出对方没说完的:不该是他的,他便不该肖想。

小太监刚想上前将喝完的空药碗拿走,赵彬突然暴起摔碎了碗,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眼通红,看起来像个想去索命的厉鬼,与往日那副唯唯诺诺的温顺模样大相径庭。

“殿下息怒!”小太监立刻跪地求饶。

赵彬深吸了口气,捂着脸坐下来,哑着嗓子道:“我有怒也不会对你发。”

小太监便起身将碎瓷片收起来,重新拿了张帕子过来给赵彬擦手,观察着对方神色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左右安宁侯没有看穿咱们的设计,他信了是大殿下设计的行刺便好。”

赵彬摇头:“以他的谋略,他不会信。”

随即,他看向小太监:“我让你查的,我们营帐中的干花水渍从何而来,查出了吗?”

小太监羞愧:“那人想必武功很高,没留痕迹,”

他看着赵彬脸色,诧异道,“莫非殿下怀疑是安宁侯做的?”

赵彬犹豫片刻,点点头:“我听闻大哥吵着说他衣服上的水渍是谢凤池的人做的。”

“那不是好事吗?”小太监笑道,“侯爷不仅没揭穿,还替咱们多做了道证据,这下人证物证可都是齐的,大殿下绝无可能再翻身了。”

好事?

赵彬咧嘴冷笑,谢凤池借着这事,将江南贪腐案的锅全甩到了赵晟那个蠢货头上,又借此际遇被夺情,进入内阁,也不知究竟成了谁的好事。

他倒是好奇,对谢凤池来说,人伦孝悌究竟在心中占据了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忍不住又急促起来。

他的洛娘。

他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也想再拥有的洛娘。

小太监赶忙上去给他顺气,却听他问:“安宁侯府最近可进了什么人?”

小太监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倒是没注意,不过刚刚安宁侯出去时,巧是碰见崔少卿,两人一同出去了。”

走出宫殿的谢凤池瞧见崔绍,顿了顿,便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因着避大理寺的嫌,崔绍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有半月之久,今日头一天上朝,看出来消瘦不少,眼眸却依旧精湛清明。

看到谢凤池,他咬牙一把按住对方肩膀:“她人呢?”

守在宫中的侍卫们暗暗观察这两位,谢凤池脚步停下:“崔少卿,这可是在宫里。”

“你将她如何了?”崔绍不欲与他再推诿,昨日去侯府被拒之门外,他只有在此死死咬住不放。

谢凤池凤目微眯,眼底一闪而过讥讽与嘲弄:“少卿问的是本侯的小娘,还是您的表妹?”

两人似乎重回当日,那时的欺瞒与背叛重新涌上心头,叫崔绍张了张口,原本满心的愤懑像被一盆冷水熄下去,闷着烟发作不出。

所幸谢凤池也不再深究,只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出人意料,你出狱来找本侯,最要紧的竟不是为了那把剑,而是……”

他的笑声很轻,却似将两人间的君子之交一刀割开。

崔绍咬紧牙关,玄铁宝剑之事御史台已经结案,圣上也信了谢凤池的说辞,多说无益,他只踌躇,怀疑带走洛棠是否是自己错了。

可他又想,洛棠怕谢凤池,当初若真留洛棠在他身边,才算是见死不救。

他定下心神,直言要去侯府见到洛棠,谢凤池眼中风雪凛冽。

半晌,谢凤池侧目颔首:“好。”

他不过才拥有半日的好心情,总有人要来打破,那他就要让打破的人同他一道,看看这鲜血淋漓。

马车从宫外一路行至侯府,杜管家见崔绍来了,当即高兴恭敬地将人迎进来。

谢凤池却笑止住他:“杜叔不忙,洛娘在那婆子的院中吗?”

杜管家一顿,看了眼崔绍,确定世子的确在等他回复,才轻声道:“小娘在春老院等您回来。”

崔绍有点没反应回来,洛棠为何要等谢凤池?

她现在不该是惶恐不安,避对方不及吗?

谢凤池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带着崔绍一同去了春老院。

刚走到院门口,里面便传出轻快脚步声。

崔绍浑身绷紧,下意识看向面露微笑的谢凤池,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易就带自己来了。

他实则不愿多怀疑谢凤池,因他们是相识多年的知音好友,当时洛棠来求他时,他也十分动摇,最后只因那一双泛红的桃花眼堕了清明。

可随后谢凤池的疯狂报复又让他相信,原来他真是这样的人,只是起初那些年藏得太好。

容不得他多想,院中的脚步声已然到达。

“侯爷……”

又轻又软的声音携着风来,似乎还有些微妙的沙哑。

一袭绣着大片海棠花的绛色罗裙如海浪翻涌,婀娜地向上,最终被束在细软腰肢边。

少女笑面如烟地扑进谢凤池怀中。

她如同上一个冬日崔绍在侯府中见到时一般,依旧是一只漂亮快乐的蝴蝶,却在看到了崔绍之后,瞬间僵住。

谢凤池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将少女未完成的拥抱继续下去:“小娘怎得跑得这么快,摔着了该如何?”

他的温声细语,在两人耳中却如惊雷。

崔绍看着少女,嘴唇翕合却问不出口——她不该是,该避谢凤池不及吗?

洛棠将头埋入谢凤池怀中,不敢回望崔绍的质疑和震惊。

那道君子的视线似乎充满震惊,让她无所遁形,叫她被瞧见个彻底——

她实则是个又坏又轻浮的女人。

她同谢凤池一样,好看的人皮被扒下来了……

谢凤池恍若未察,轻轻抚弄她的后背:“怎得,说两句又生气?”

他举止温柔,洛棠麻木又惊慌地摇头,发上的步摇叮铃晃动。

谢凤池手臂抬起,从后背到耳垂,轻轻捏着:“那便与崔大人打个招呼吧,你原先麻烦人家那么久,还折腾少卿替你改稿,都得感谢的。”

一字一句却如斧凿,明明白白将这两人暗度陈仓的事揭出来,不留情面还装作宽宏大量。

下人们恭敬避让开的院门口,只有三人相对,崔绍却如同被剥光了推进人群,无处掩藏,无可辩驳。

洛棠不愿开口,可谢凤池在等着她。

今日谢凤池答应了,要带她去见婆子,揭晓她身世的……

洛棠忍着羞耻忍着哭,缓缓抬头却避让崔绍的视线:“多谢崔大人相助。”

崔绍握紧袖中拳掌,哑声道:“洛娘,他是不是又在逼你?”

谢凤池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你就这么揣度本侯?本侯逼她同你道谢作甚?”

他看了眼怀中发抖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想,哪怕是逼,也不会在这儿。

洛棠生怕谢凤池又要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攥紧了他的手腕哑声道:“崔大人,侯爷没有逼我。”

“我是真心实意同你道谢的。”

洛棠越说嗓子越哑,谢凤池安静听着,目光落在她修长的颈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手背,分辨着她究竟是在忍哭,还是因昨夜闹得太凶。

崔绍却红了眼底,他踉跄后退:“谢凤池!她是你小娘!你的仁义礼法呢!”

洛棠闭上眼,喉咙眼里发苦。

谢凤池眼眸深沉地回看他:“仁义礼法,四书五经,又有哪一部教导得你去夺人所好呢?”

崔绍哑声。

作者有话说:

全员恶人

崔绍:我不是,告辞

棠棠:这就是修罗场吗我哭的好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