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的良心和善意, 在钱袋里真的拿不出什么钱之后,终于几近磨灭。

她也想过,挨过这一阵,她就能当少卿夫人了, 可这阵子究竟要挨多久, 她看不到头。

眼看吃食从三菜一汤慢慢缩到了一菜一汤, 最后连汤都没了,她吞咽都艰难了许多。

能变卖的都拿去卖了, 能问的人也去问了,可崔绍一丁点儿要被放出来的风声都没有。

洛棠甚至还想到将新写好的话本拿去别的书铺出售,可总是第一天说好, 第二天就被退回, 管家与碧溪他们想出去谋些生路,也总是遭遇各种意外,有的甚至威胁了性命。

四面楚歌。

洛棠不甚聪明, 却也猜到怕是谢凤池还在盯着她,否则谁会连着她们这些下人都要赶尽杀绝呢?

他在惩罚她。

如果说刚离开谢凤池时,是因着察觉出他的真面目有些吓人, 察觉出他或对自己别有所图,或是自己驾驭不了的人, 想趁早离了重觅良人, 现在则是真的怕上了对方。

洛棠回屋后将话本一丢,忍不住抹眼泪。

她难受得想,崔绍,不是我心狠, 真的是, 这日子我要过不下去了。

好姐姐说得对, 她的好时候就这么点,如此蹉跎了,若最终都得不到回报,这辈子可真是要从头惨到尾了。

不甘心又如何?她不要在崔绍身上赌了,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她赌不起了。

她是有错,或许正是她将灾难带给了崔绍,可她也努力补救了不是?

本事就这么多,她若是趁早走了,或许对他亦有好处。

你看,她在尽她最大的努力替他着想了,她何曾为一个男人考虑过这么多?

崔绍先前也托碧溪同她说了,若真等不到,就别等了,便知他也是舍不得她吃苦的。

她就该将这份不甘心化作动力,重新去找个能让她更好依附的人,才能叫自己好,叫崔绍也好。

这番自我劝说,终是叫洛棠心中背负的自责减轻了些,她甚至还悻悻地想,听闻明日城郊有秋猎,她大不了最后尝试一次,去试试看是否见得到六皇子,可以再求一次情。

最后一次了。

也是因着半年来,京中局势一直胶着冷肃,中秋之前,几位与案情牵连不深的尚书一同上书,正值秋收,不若举行秋狝,即秋猎。

一来可以小练兵马,扬我国威,二来护田驱兽,也显得圣上关心民生。

圣上虽还满心盯着江南的贪腐案,可二位尚书所言却也有理,加上去年大雪摧毁了不少田耕,本就该设计场春猎振奋众部,可惜那时他还缠绵病榻,如今既然尚有精力,自然应允。

于是这场秋狝便定下来了。

銮驾出行,仪仗恢弘,恰天公作美,万里无云,百姓们围绕在道旁,恭敬又热闹地恭迎。

洛棠今日未戴帷帽,担心将脸全部遮住找人不方便,便只戴了半片面纱,挤在人群中张望着。

她小心避开为首气势最强的圣上的视线,毕竟那也是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家伙,万一看见她酷似娴妃,她也是逃不掉的。

先前便担心,谢凤池本就是打算将她养好了,送给圣上的。

她同样避开了跟在銮驾后,一身蟒袍的大皇子的视线。

那人目光狠厉凌虐自己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就叫人瑟缩。

身旁的百姓们无不赞颂皇帝这几个儿子各个器宇轩昂,洛棠目光只盯紧了三位皇子中的最后一位。

赵彬骑着匹黑马,在他两位肃穆兄长的衬托下,显得儒雅又俊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一眼掠过人群。

洛棠有意伸长脖子吸引六皇子的注意力,可眼神一晃,心脏差点骤停——

谢凤池驾着白马,恰就出现在这几个最尊贵的人身后。

一时间,身边原本称赞皇子们的百姓,转头都在低叹,这位安宁侯当真俊美无边!

怪不得传闻里,三公主前些年始终不肯嫁,就是要等这位呢。

谢凤池今日穿着身绯色的交襟衮服,襟口露出抹白罗的内衬,劲瘦的腰肢以玉带相束,水波纹的衣摆下,隐约露出结实的长腿,白绫袜黑皮履蹬在身下白马的脚蹬上。

比起原先总是一身长袍鹤氅的人,今日的他多出几分英气,越显矜贵俊美。

谢凤池墨发高束,额前光洁,修长凤目低垂着扫过人群,薄唇轻抿,叫人看不出情绪,眼神在瞄过洛棠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好似停顿了片刻。

洛棠抖了抖,还是将原本探出的身子缩了回去。

他怎得也在?不是说,要,要守孝吗?

谢凤池波澜不惊地收回视线,将她的惊讶慢慢咂摸碎,吞咽进心肺。

銮驾驶出城外,有好事的百姓还陆续跟着,洛棠心尖儿微微一抖,因谢凤池在,甚至想着算了,可折返的步子尚未迈出,崔绍温柔看她和六皇子懵懂天真的模样又在心头浮现。

洛棠咬紧牙,深深吸了口气。

算了,说好是最后一次了,大不了小心些。

她手头攥着些银钱,将面纱戴戴牢固,跟着人群一同走向城外。

打算得挺好,銮驾仪仗虽防守严密,可人是活的,只要自己引到六皇子注意,或者是稍微买通个什么人去唤一声六皇子,见面应当是不难的。

可要不说,她这般女子见识浅薄呢,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她又饿又渴地守在猎场外,都没能再见六皇子一面。

原本看热闹的路人们也都被如山一般冷硬的守卫拦下,渐渐退去,若再没甚进展,她独自在猎场外也格外引人瞩目,绝不妥当。

洛棠心灰意冷地想,今日怕是真见不到了。

除却要替崔绍求情,其实也是在忧心,霍光远赴江南不知何日回京,六皇子也见不到,难不成这一年多里给自己安排的退路,竟一条都用不上?

她都不在乎去当一个成年男子的“母亲”了,这点盼头都不叫自己得到?

洛棠心底沉沉,宛若被拽着浸到了深谭中呼吸不得。

她最后看了眼猎场的大门,禁军守卫森严,连只雀子进去都要被射穿。

没曾想,她刚迈步离开,里面突然走出个小太监,身形显瘦面若敷粉,声音也细细弱弱地:“洛娘子?”

洛棠脚步一顿,扭头便见那人笑着同她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奉了六殿下的令,请洛娘子一叙。”

洛棠下意识不信有这样的好事,必然又是谢凤池!

可小太监似知晓她不信,笑吟吟道:“殿下怕洛娘子担忧,特意托咱家带了句话。”

洛棠犹豫半晌:“什么?”

“顾柳想母亲呐。”小太监眨眨眼。

洛棠当即便信了,顾柳这名字是他们二人头一次见面时,赵彬的假名,应当只有他们知晓。

“殿下在路上便见着您了,要不说娘子国色天香,站在人群中啊,旁人都成了陪衬,您是最显眼的那个。”

小太监嘴甜,又咂摸着那声“母亲”,便挑了个国色天香来赞美洛棠。

如此,洛棠便如同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砸了,晕晕乎乎进了猎场。

太阳落山,四处都在整顿着,将下午猎场中的典仪用具撤下,贵人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便要正式开始秋猎。

洛棠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生怕有认得娴妃的人盯上自己,只想着快些去到赵彬的营帐中,不要多生事端。

偏偏事与愿违。

她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穿了件浅粉的对襟长衫,蒙上脸低着头,落在人群应当十分寻常,可偏偏猎场中处处是非同寻常的贵人,饶是有重臣携带了女眷,也无人穿得如她这般简谱,她便反而被衬得十分独特。

“这是何人?”赵珏正同自己属下聊事,从营帐中走出,迎面碰到这二人,驻足询问。

他声音冷肃,与崔绍有几分相似。

洛棠肉眼可见的一抖,想抬眼看是什么人,却又立刻警醒,这里可是皇家猎场,哪是她能看的?

她当即腿软,强撑着不敢失仪,若非担心倒下去冲撞了贵人,早就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起来。

小太监也白了脸,勉强笑道:“五殿下,这位是要去见六殿下的。”

若是寻常,赵珏不会多管,可如今是多事之秋,他没来由多看了眼那垂着头的娘子。

“今日才是秋狝第一日,六弟就招了外人进来?”

这女子看起来并非宗室之人,穿着打扮普通,也不似官家贵女,赵珏的眉头微微皱紧。

春猎耽搁了,秋狝便是涉及农耕祭祀的大事,不可随意妄为的。

他走上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洛棠呼吸一滞,攥紧了衣角。

她已经知道了,这位是五皇子,赵彬的兄长,那他是否见过娴妃的模样?是否会从自己的上半张脸窥出端倪?

她,她不敢。

这会儿太阳完全落山,猎场中四处燃起火把,被秋风瑟瑟吹过,幽暗明灭。

小太监急切不已,他自然听了吩咐,六殿下不希望别人看见这位娘子的脸,可眼前的五皇子,可是六殿下的兄长啊!

他人微言轻,如何反抗,又如何叫这小娘子反抗?

“大胆,五殿下叫你抬头,还端着什么架子!”赵珏身边的侍卫沉声呵斥。

洛棠一抖,几乎就要膝软跪下了。

真要抬头,在这龙潭虎穴,焉有命在!?

她得想个法子,叫五皇子熄了这念头。

有了!

她秉着呼吸躬身,忍着惧怕颤颤巍巍道:“殿下恕罪,妾身并非六殿下的人,只是受邀前去一见……”

“那你是何人?”赵珏微微有些不耐。

洛棠心跳加快,头紧紧地垂着:“妾身是安宁侯府之人,是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众位皇子的老师,国子监内公认的最年轻却也是最有学识的,谢凤池。

赵珏顿住。

若说原本只是为了驱逐个外人,现如今,他看向洛棠的眼神中便带了抹旁人难察的深意。

洛棠却觉得自己的托词应当完备。

毕竟,弟弟的事好处置,老师的事便不好置喙了吧?

罔提那位老师还是谢凤池,她在侯府半年,也耳濡目染,无人愿意得罪安宁侯府这一门。

虽说这会儿还在利用谢凤池,她也很害怕,但终归事有轻重缓急,待谢凤池知道了,她已经到六皇子身边了,对方还能吃了她不成?

以往胆小怯懦,手头无人可用无话可说,现如今仍是胆小怯懦,但写了不少话本,信口开河的本事水涨船高。

小太监见状,赶忙附和:“瞧小的这脑子,倒是忘了这茬。”

半晌,赵珏才默然点了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小太监赶忙应声,带着洛棠走后许久,赵珏才慢慢回过神,对侍卫道:“同侯爷说一声,他的人到了。”

侍卫应声,回来后,琢磨着谢凤池从容轻笑的模样,如实禀告:“侯爷说,多谢殿下提点,他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五皇子: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还有这种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