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草长莺飞,少卿府邸中的桃花开得愈盛,叫郁郁葱葱的清雅之所凭添了诸多柔美。

与这大好春光相比,洛棠却宛如躲被晒蔫的小干花, 颤颤巍巍放下笔, 终于改好了被崔绍打回来的第五遍稿子。

她真的需要这般努力吗?

欲哭无泪地抖了抖纸张, 抿着嘴太委屈。

不过是为自己增添些筹码的装模作样,可怪就怪在崔绍太过死板, 一分都不肯通融。

真这么长久下去,她如何才能得空勾引到崔绍?如何去打探自己的身世?

怕是身份还未明朗,她都累死了!

洛棠眼珠子转转, 没叫小厮帮自己再传文稿了, 而是带着文稿,去了崔绍的书房。

这些日子以来,府中下人已经熟悉了这位乖巧的“表妹”, 且崔绍书房向来不是机密之所,所以无人阻拦,任由洛棠光明正大地进去等着崔绍回来。

这一等, 却叫洛棠听见了些下人的闲聊。

原是今年的春闱要开始了,圣上左思右想, 这朝中最有学问, 适合主持的,除了已逝的老安宁侯,忙于政务的大理寺少卿,就是新袭爵的小安宁侯, 谢凤池。

加上谢凤池早些年就参与主持过, 所以今年的最佳人选自然是他。

圣上就酌情询问了一句, 也是因他不想再当个夺情的恶人,又不太确定谢凤池意愿。

谁知新袭爵的小安宁侯就应下了,圣上欣慰不已,谢凤池却自言精力不够,须得再拨个人。

这等磨砺人的事,自然有皇子来最好,可六皇子已经上手户部,春耕忙碌,大皇子又急着肃清结尾江南的案子,圣上无法,就拨了个最没存在感的五皇子来。

恰巧这位五皇子原先也是在吏部做差事,这般选拔任命之事,他加进来学学也不错。

“这不是不合规矩吗?”下人压抑低叹。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他本就是个专心学问的司业,主持春闱,也算不得不孝,况且还有个皇子镇着,不用他出全力。”

“也是……不过说真的,除了咱们家少卿大人,满朝就这位安宁侯最有学问了,早些年我还听书斋里的人嘀咕,说这人有大学问,怎就安于当一个教书司业呢。”

“人家是宗室贵人,天生富贵不愁吃穿,专心学问这等好事要你担心?”

“哈哈,说的也是!”

洛棠心中升起抹说不清的酸。

她悻悻地想,若是大家知道了谢凤池是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听从吩咐要将自己送去殉葬的衣冠禽兽,就不会这么夸赞他了。

老侯爷和小侯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不懂他。

夕阳西下。

宫内,谢凤池从文渊阁的前殿选了几册书出来,此处后殿是阁老门议政之所,先前他便偶尔前去观政听佐,前殿却是宫内最大的藏书处。

庞荣进宫不得带刀,沉默地抱著书跟在他身后。

新袭爵的安宁侯穿了身浅青色的长袍,黑发简单束着,温柔的霞光将他身影辉照渲染,看起来内敛谦和,一张俊美的面庞微微低垂着,不见倨傲不见骄矜,宫中走过的女官们见到他无一不面红心跳。

众人都议论,也不知三年孝期过去,谁能有幸嫁给这位侯爷呢?

年纪比寻常郎君大些也无妨,左右他的模样与地位也高过无数旁人。

谢凤池对这些议论全然当做不知,走出几步,迎头便碰上了红着眼冲过来的霍光。

“谢凤池!你个借女人上位的卑鄙小人!”

霍光一拳头砸来,庞荣瞬间绷紧身子,正要出手,谢凤池忽而笑了笑:

“宫中争斗,不知圣上如何裁决,霍将军定是要严惩以儆效尤的。”

霍光的拳头离他的脸只剩一毫,堪堪止住,庞荣也放下手,朝后退到了谢凤池身侧。

看着满脸愤恨却强忍的蠢货,谢凤池眼中露出抹难以察觉的讥讽,却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开院前。

霍光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你真将她送到大皇子手上了?”

对方口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谢凤池的微笑便显得不再那么温和。

谢凤池侧目:“小将军又是从何听来的?”

“自然是我爹说的!”

霍光见他没有反驳,勃然大怒,却又因宫里处处是人不能真的去揍谢凤池,按捺低吼,

“我爹说赵晟从你那儿弄来了个娘子!虽说后面人不见了,可他不知道,我还能不明白?那是做给外人看得,你就是私下将人送给赵晟了!”

谢凤池不欲与自作聪明的傻子多说,他今日找了半日书,又与国子监的学士们商讨了半日议题,本就有些疲倦。

想来霍老将军也不想理霍光,才没将始末说清楚,自己更没哄孩子的义务。

再者,他若是同霍光解释清楚洛棠的下落,难免会再让他想起那日被背叛的场面。

霍光还在那义正言辞地唾骂,骂他卖了洛棠来换取赵晟的信任,回头才袭的爵,骂他一如既往是个伪君子,庞荣都听不下去,时不时扭头怒视这蠢货!

能不能闭嘴!

他家侯爷才是那个受害者!

终究没等到庞荣愤怒出手,谢凤池在宫门口停下脚步。

他扭头看向霍光,嘴角扯出个无甚温度的笑:“小将军,你觉得利用女人谋求爵位十分不齿,那与旁人府中的女子私会,有所沾染,便是理所应当了吗?”

霍光蓦地一顿,肉眼可见从脸面红到了脖子根。

这幅反应则更叫谢凤池心中冷笑。

早在听程四郎坦白了那晚的醒酒汤后,他就知道原来洛棠的裙下之臣还有霍光,如今对着这蠢货,他忍不住叹为观止,觉得洛棠当真豁得出去。

她或许从来就没将任何人放在心上,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不论是自己,是崔绍,还是蠢笨如霍光,都只是她谋求富庶生活,替她寻得身世的垫脚石罢了。

偏偏他动容于她口口声声的陪伴和喜欢,觉得她是这些年以来,唯一能叫自己自由选择、把握的好。

谢凤池深吸了口气,不愿在此时节多想,可既然开口了,他也不打算仅仅就这么一句揭过此事。

霍光还在那瞪着地面支支吾吾,谢凤池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将军年轻,犯错难免,只是本侯还须提点你一句,”

他淡淡一笑,藏满了恶毒心眼,

“莫要随意信了他人之言,洛棠并非本侯后院女子,而是本侯父亲的外室。”

霍光蓦地一顿,只见到谢凤池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无所介怀地理了理衣袖:

“她即是本侯的小娘,自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不是晚辈该置喙的,更不是小将军该关心的,对吗?”

霍光只觉得天灵盖被人敲了根木钉,一路凿进他胸腔,将他的那颗少男心戳了个稀巴烂。

他怔怔看向谢凤池:“小娘?”

谢凤池浅笑真诚:“千真万确,也是看在小将军情真意切的份上才告知,还请小将军莫要声张。”

霍光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囫囵点头,也不知应下的是什么。

她竟然是老安宁侯的外室……

她竟然是谢凤池的小娘!?

怪不得她一边惧怕谢凤池,一边又依赖谢凤池,甚至于上次自己夜袭侯府想教训谢凤池时,洛棠还挡了他的拳头。

那她,她说的那些话,同自己的脉脉情意……不,也不对,她从未许诺过什么,反而是自己没出息地神魂颠倒!?

眼见着蠢货已经魂都丢了,谢凤池才难得觉得畅快,面上却不显露,一如既往温温告别,回了侯府。

其实这般小动作很是幼稚,放在以往,他根本不会同霍光计较。

可现在不是了,他每日回到侯府,踏进立雪院,觉得每一个角落都有女子巧笑倩兮的身影,便觉得自己如同入了魔障,左右不得解脱。

所以不该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入樊笼。

她造了孽,就让她选得人都陪着她下地狱才好。

而在谢凤池看来,赶着下地狱的远不止霍光一人。

江南的案子因是赵晟参与了,后续的查证自然也落在了这位原本受罚的大皇子头上,大理寺与御史台协助。

好不容易在朝中立了足的六皇子赵彬自然坐不住,不消几日,也终是委委屈屈地找来了府中。

杜管家来报,谢凤池却少有地支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没见。

原因无他,光是想到那张脸,都相似得叫他心中的恶鬼几欲藏不住。

罔提年前赵彬借霍光偷袭他的事,做了好大一番文章嫁祸大皇子,便可见得,他的性情也与洛棠像极。

赵彬从未将自己当做过拳拳相授的司业,也未感怀过自己看在父亲颜面上对他的百般照顾。

都只是利用罢了。

当日他刚知道赵彬利用自己做文章时,心中是有恨的。

他这伥鬼,说是为父亲的意愿行事,可人心毕竟肉长,他兢兢业业,也曾将辅佐赵彬成人成才当做己任,到头来却反被如此摆弄,如何不怒?

那会儿,也是杜管家叫来了洛棠,她千娇百媚地安抚着自己,让他别委屈。

谢凤池端坐在书房中,闭着眼眸,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在十八层地狱受磋磨的恶鬼,裹挟回忆的鞭笞叫他鲜血淋漓。

杜管家见状,便知侯爷心中又不爽利了,只好应声先去回了贵人。

庞荣紧随其后进来,看了眼杜管家背影不解其意,耿直道:“侯爷,那婆子开口了。”

谢凤池蓦然睁开眼,血红的眼底叫庞荣都顿了顿。

“她说什么了?”

庞荣咬了咬牙:“那婆子说……当日将洛小娘送去大院的人,确是娴妃母家的人。”

谢凤池一怔,随即捂着额头低笑出声。

“说当年老侯爷也是得知了这点之后,便没有继续往下查了。”庞荣低着头。

谢凤池也能想通,不往下查,是为了自欺欺人当做没有得到最确切的真相,尚可将她看作只是个血脉干净的孤女。

饶是如此,那位懦弱的父亲仍不愿玷污挚爱娴妃可能的血脉,所以他从不碰洛棠,伪善的叫人恶心,却又担心洛棠最后影响了六皇子的夺嫡之路,狠心叫自己将洛棠给殉了!

老侯爷自始至终干干净净,下了黄泉见到娴妃也能说一声,他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所有的不堪与恶毒都有个不受宠的儿子替他担着。

自己为虎作伥,便要在这种时候体现作用。

谢凤池越笑越高,甚至出离了愤怒,反倒有些高兴。

因他父亲到四千也算是强硬了一把,给他指明了个最妥帖的结果,要将洛棠殉了——

那样驯服不了的漂亮祸害,确是该死了才好吧?

作者有话说:

洛小棠:脊背一寒,是崔绍又没给我过稿子吗???

崔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