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冰雪覆盖了整个冬天的江南得了喘息的机会, 积攒了许久的生机,在第一场春雨后,如春笋般再度勃发,舒展, 再绵延纵横, 结出硕果累累。

不论踩在土地上的人是否换了一茬, 春去秋来,土地始终会忠实地回馈农人们的辛劳付出。

可以后是以后, 以往的沉疴痼疾仍要斩草除根。

因找到了实证,原本身子不好的圣上,一下宛若被注入了精气神儿, 竟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武, 紧逼各部严查江南贪腐案,就是要给继位的儿子肃清官场,给他留个清平的盛世。

落到底下人的头上, 则是整整半年,京中宛若被团沉重的乌云压着,没几人能松下一口气。

谢凤池除外。

姑奶奶今日又来了侯府。

去年冬日, 因为洛棠和侄子闹了不愉,没想出了年, 等谢凤池去了一趟江南再回京, 洛棠居然没跟回来。

虽说少了洛棠,她对谢凤池的从龙之路稍有担忧,可没料到,这侄子紧接便助大皇子揪出了江南贪腐案的罪证!

原本望不到头的袭爵这不就来了?

姑奶奶自然欣喜, 来侯府的次数便多起来, 与侄子说了诸多掏心话, 譬如先夸他做得好,帮谁不是帮,他们安宁侯府本就是宗室高门,何必吊在一个皇子身上不得解脱?

聪明人就是要两头下注,雨露均沾地帮也不错,最后谁成了龙都亏不到他。

又譬如夸完了,姑母敦敦教诲,他也不能帮得太露骨,这回呈上去的说法是在江南意外发现了证据,只能交给时任钦差的大皇子,可再有下次,保不准会叫六皇子记恨在心。

谢凤池莞尔,心中却想着,如今上面那两位,有谁是不恨他的吗?

他作伥鬼时尚且只能扶持一位,如今连伥鬼都不愿做了,自然会叫那明争暗斗的兄弟二人眼红又忌惮。

只是现如今圣上身子又好起来,那两人都不敢轻易妄为罢了。

可姑奶奶看不见这些,只知道随后果真龙心大悦,圣上又命谢凤池帮着主持春闱,广罗了不少门生。

他这位新袭的安宁侯虽仍在孝期,名头上的职位仍是司业,比起以往却更炙手可热起来,连带着她这从安宁侯府嫁出去的都与有荣焉。

且春闱过后,谢凤池又因守孝,不用真的参与到政务中,圣上在朝堂上痛骂群臣也骂不到他。

待这段日子过去,他重回朝堂,圣上能记得的只有他的好。

多稳妥呀!

今日来,便是告诉谢凤池,他姑父原本在户部担任侍郎,因着江南丰收,方方面面处置得妥当,已经被提为尚书了。

“恭喜姑母与姑父。”

谢凤池勾出个平和的笑,不像喜怒形于色的姑母,明明得意无比,却自觉遮掩得很好,故作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这般年纪才坐到这个位置,且赶上如今……你也知晓现下人人自危,我倒真不觉得有多高兴。”

谢凤池不置可否,眼眸微垂,翻动了下手中书页。

姑奶奶见他神色淡淡,似是不信,便又道:“你别不当真,如今像你这般好命的真是不多了,先前你那好友,在大理寺的那个,叫崔绍来着的,可记得?”

谢凤池手指停在页脚,抬起眼笑容不变:“他怎了?”

姑奶奶好笑似的挥了挥手,探近身子,同寻常姑侄说悄悄话般道:“也是你姑父那日在场见到的,还没几个人知道。”

“圣上骂完一通臣子,唯剩个崔绍差事做得不错,便也起了惜才之心,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崔绍就说,只愿尽快将这桩案子查明,肃清朝堂。”

谢凤池听着,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抹讥讽。

倒不是讥他虚伪,这话从崔绍口中说出,十有八九是出自真心,但谢凤池仍觉可笑,如今但凡这人显露出一身正气,都叫他想笑。

姑母见谢凤池似乎有些反应,便更微妙地继续道:“后面才精彩呢,圣上见他如此忠心,当即来了兴致,要给他赐婚,他倒好,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

谢凤池捻着页脚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圣上问他为何,他说有心悦之人,圣上问是谁,又不说,只答待他日所有事宜处置妥当,会亲自求亲。”

“这不是拂了圣上的面吗,圣上当即将他一顿好骂,比骂前面几个人还要凶!”

姑奶奶笑得不行,

“明明是开着卷的试题,叫他乱涂乱画犯忌,所以说啊,不是谁都能撑得起好命的,凤池啊,只有你!”

谢凤池扯了扯嘴角,没再回话,心中只将“心悦之人”几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地碾碎磨细,想一把轰出去,又被名为回忆的风刮回来,烧得他心口一片血肉模糊。

等姑奶奶走后,庞荣才进屋,看了眼闭目不言的谢凤池,发现对方手中还紧握着他昨日带回来的话本。

庞荣低声道:“侯爷,人带去了。”

谢凤池睁开眼,忽而笑了出来。

*

枝头上的叶子从翠绿深绿最后变得金黄,最终切断了与大树母亲的牵连,飘飘扬扬坠进树干周围的土壤中,成为供养来年的希望。

马车从少卿府邸的后门驶出,娇艳漂亮的娘子带着帷帽坐在车里,往外看了一路落叶,只觉得景色甚美。

陪在身旁的丫鬟笑道:“娘子这半年里日日埋头创作,许久没见到外头景色了吧?”

洛棠扭过头笑了笑:“是,每日坐在桌前,抬头只有院里的几株松柏,你们少卿真是苛扣我。”

丫鬟偷笑:“桃树在少卿屋前呢,娘子若要看,去少卿屋里看就是。”

洛棠一顿,好似羞赧似的瞪了丫鬟一眼便不说话了。

实则却在想,去什么屋,崔绍再不主动点示好,只知道叫她改稿改稿,她都快靠着自己攒满赎身钱了!

瞧她这双娇滴滴的手,原本白白嫩嫩,如今提笔的地方却磨出个了的茧子。

她原本还想靠这个去撩拨下崔绍的恻隐之心,崔绍却一本正经地同她说,他读书时连毛笔都写破过,罔提手磨出茧了,待到她写断了笔,下一本定能赚到比现如今还多的银子。

洛棠当即卡了壳,崔绍还没察觉,反问她,终于靠写话本赚到钱了,虽说这本文笔粗糙算不得精品,可毕竟如她最开始所想,可以靠自己立身了,高不高兴?

她高兴个鬼!

面上还要咬牙切齿撑出个笑,感动不已地说,她可真是高兴死了。

今日出门,也是崔绍同她说,如今话本已经放在玉山书斋售卖了,她若得空也可以去看看情况,好给下一本作参考。

气归气,可不论如何,起码这人是个实心眼,洛棠只好将心中不悦压下去。

再来玉山书斋已是不同心境,洛棠眼看著书架上排排摆放的浩瀚群书,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自己不过写薄薄的一本话本,都熬了大半年,这些文人当真厉害,不怪总是听些下人私下夸赞这个才子那个学士的。

洛棠正边想着,边绕到卖话本那边去,蓦地看到个熟人,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捧著书本好比拜读圣贤书,认真又动容,加上他似乎瘦了些,刻苦的模样当真像个殚精竭虑寒窗苦读的学子——

若他手中捧着的,不是洛棠写的话本就更像了。

洛棠心头一抖,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眼,发觉再无旁人了,扭身便走。

不料对方此时抬了头,扫到她的侧脸十分震惊:“洛娘!?”

洛棠的脚步便滞在当场,震惊于自己戴着帷帽,竟还能被程四郎一眼认出来。

可若是装作认错或不认得也不妥,她在侯府生活了半年,程四郎对她尚算熟悉,万一对方心中肯定,不依不饶要掀开她的帷纱,最后词穷的还是她。

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程四郎也算帮过她不少忙,她想着与对方见面也该无事。

洛棠只好转回脚步,故作惊喜地一串小碎步迎上前:“程四哥?你怎在此?”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笑道:“我听到有人说,这里的话本不错,来看的。”

不等洛棠开口,他反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半年没见,我都以为你不在京城了!”

洛棠又是脊背一寒,却硬撑无事,故作诧异道:“世……侯爷没提过我吗?”

“没呢,”程四郎笑得面庞都有些僵,随即摇了摇头,显出几分失落,“侯爷只说了你寻到了亲人,不待在我们府里了。”

他干巴巴地挠了挠头:“我都没来及和你说恭喜。”

洛棠抿了抿唇,想,原来谢凤池是如此处置她的下落的。

她其实一开始还担心,回京之后谢凤池会心怀怒憎报复她与崔绍。

可出乎她的意料,也或许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高了,谢凤池什么都没做,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想想也是,若真要有所动静,让人知道他堂堂安宁侯,为千万文人敬仰钦佩的国子监司业,因被自己的小娘引诱却辜负了便要报复,多丢人。

男子向来如此,原先口口声声生生世世,可真要要出了什么事,断情绝爱得比女子快得多,是也是自古怨女总比痴男多。

洛棠便也不觉得谢凤池有多可怖了,连带着与程四郎说话都轻松许多,不过为免后患,还是扯了个慌,说今日也是得空才来,明日便要彻底离京了。

程四郎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话本笑了一声:

“我一看这话本就知道是你写的,当时替你传书的时候我就看过几个片段,最近看到有了成稿,就想着来看完。”

洛棠便又想起程四郎对自己的帮助,心中软了许多。

“多谢四哥当日多番帮我。”她真心实意地道谢,如今也用不上这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挥手道别才是最好。

不想程四郎接了她的谢,又红了脸。

半晌,他支支吾吾道:“我当时,其实怕你写不好话本,赚不到钱养活自己,便私下偷偷准备了许多细软打算送你,如今你既是用不到了,我也该回头把它们都卖掉,”

洛棠一怔,随即,程四郎又祈求似的深深看她,

“可,可还有根钗子,我觉得很配你,舍不得卖了,你既然以后都不回来了,要不,今日随我去拿了吧,就当我送你的临别礼物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是洛小棠的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