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上来携住玉清存的手,一起走到外间席上坐下。林芷君上前略伺整理,添上了一副杯箸,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放抬手替二人各斟了一杯酒,端起杯来敬向玉清存,道:“子斐原是我的表字,方子斐,乃是将放字略加变化。得再见清存,沈放心底着实欢喜,还请清存莫要怪责。”说罢,仰头先自饮下。

玉清存忙也饮下,道:“沈兄哪里话来,见到沈兄,清存不知有多高兴。这几日清存到处寻访不得,哪里知道沈兄竟然隐在这里。不知沈兄又为何改换名姓,倒叫清存一顿好找。”

沈放笑道:“沈放长年游走江湖,全仗琴艺与武艺。有时行到一处,为接济盘缠,便如这般做个琴师或者武师。又不想为名所羁,所以如此了。至于名姓,符号罢了,改了也就改了。”

他说得浑不在意,玉清存却心有所感。试想这几年,他可不正是为名所羁么?若非如此,就事论事,只怕他早该不再固执着不为君成所用了吧。

为人一世,于世事当冷静而对,评价之际原不可牵涉了个人感情;于自身则当尽力从己所愿吧。

至于己之所愿是否美好,是否值得穷一生之力而从之,则要看各人平生之素养与追求了。

玉清存想到君成,当日他傲然地说道:“男子与男子,又有何不可?”确实,人之情感,最难拘束,只须无害于他人,更能相悦于双方,又有何不可?说到底,与旁人而言,真正是“干卿底事”。

玉清存一时十分地惭愧起来,他自幼饱读诗书,当可算览遍各家言论,却只知因循,未成自家面目,倒不如武行出身的君成了。他不禁对君成更添了几分钦佩。

见玉清存默然想着心事,那沈放倒也不去相询,两人之间竟无一丝拘束。这令玉清存日后想起,疑惑之后不觉想到,恐怕沈放对他早已存了一份相知。

记得初逢之时,玉清存无限苍凉地临风悲歌,若没有一份了然与洒脱,只怕也不会有后来的琴曲相劝。

古人所谓高山流水,投契之交便是如此了吧。这世上知音难觅,又何必问其出身来历,亦不必纠缠于读书之多少,所历之丰富或简单。俞伯牙若不是使钟子期读书,子期怕是不会因劳瘁而亡。

以一樵子,却能领会士大夫的琴声,其心性的高洁显而易见,有读了一辈子书的也不能做到。所谓殊途同归,得大道者原不必拘泥一途。

更何况,既然相逢,即当珍之惜之,何故放之经年不闻不问,铸成遗憾?想子期墓前,江风呜咽,这一旷古奇遇竟终以如此悲音,伯牙何堪?闻者何堪?虽千古流去,其哀未衰也。

只怕两厢长随,才是正理。共同游返于书籍与人世,但有所得,即相为欢谈,人世之乐,除此而何?

自然,伯牙许是有伯牙的难处。世事譬如洪流,又几人不辗转漂流其中,更何况当其时政况浮动,兵事频仍。只后人则不可重蹈其旧。似此眼前人,如何不怜取?

玉清存眼底不由光华流动,他抬头看向沈放,说道:“盘缠?如此,为何不来清存处?要不,你就教我武艺吧。”说着,轻笑起来。

沈放闻言愣了一下,就笑起来:“却也是。那就这样。只是我已答应了芷君,这琴课却是不可落下的。嗯,如此甚好,沈放竟然平添了一桩进帐。哈哈……”

两人相对抚掌,欢欣之意漫溢出去,直向那四面的烟水远远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