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日,寒流陡下。

无影捧着汤药在门外转了好大一圈儿,却还是又退了回来,却正好遇上到谦府来的赫连曦。

瞥见他手中的药碗,赫连曦隐约猜到了什么,脸色稍稍沉了沉道:“还是不肯服药?”

无影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先生这两日总说心中烦闷,不想见外人,不服药,更是粒米未进,谁也劝不动。依郡主只见,先生这是怎么了?”

赫连曦白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冷冷道:“八成是毛病又犯了。”

无影一听,不由有些紧张:“先生有什么旧疾?”

赫连曦瞪了瞪眼,摆摆手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你让他死他自己还舍不得呢。要我看,应该是心情不好,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过两日就好了。”

“可是这……”无影为难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不吃不喝总不行啊。”

赫连曦张了张嘴,刚想在说什么,突然只听得门外一声高呼:“谦澜接旨——”

赫连曦和无影全都愣了愣,而后连忙迎了上去,只见一名约十四来岁、身着宦官官服的男子正领着两名小太监快步走来,甫一见到赫连曦,连忙俯身行礼:“奴才见过锦妶郡主。”

赫连曦挥了挥手,心下却不由得紧了紧,朱简是崇明帝身边的人,他这般大摆排场地到谦府来宣旨,怕是事情不小。

只见她看着他手中卷起的圣旨问道:“这是……”

朱简欠着身笑道:“这是圣上让老奴来宣的旨。”

赫连曦皱了皱眉,却又不能发火,只能勉强笑道:“本郡主自然是知道这是皇爷爷让你宣的旨,本郡主问的是,这里面说的什么?”

朱简再次笑着打马哈应付过去,抬头看了看二人身后,道:“谦澜先生呢?他人不在吗?老奴还等着给他宣旨呢。”

无影回过神来,连忙道:“大人稍后,小的这就去请先生……”

刚刚转身,便听得沉沉的一声:“不必了。”

抬眼望去,只见宛珂一袭锦衣缓缓走来,衣衫平整,装束得体,根本不像是独自一人闷在房间里好几天的人。

饶是赫连曦为郡主之身,这圣旨犹如圣上亲临,她还是不得不随着宛珂一起,领着跟来的一众谦府下人,下跪接旨——

明**,半躺着的那人翻书的手指突然一顿,拧了拧眉,抬眼看着江迁冷清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江迁点点头,小心翼翼道:“今日一早圣上下了旨,任命谦澜先生为正三品太常卿,掌太常诸事。”

赫连昱下意识地蹙起俊朗的眉峰,稍作沉吟,继而问道:“太常卿为何突然换人?钟大人呢?”

江迁道:“秋时,钟大人便以年岁已高为由,请旨告老还乡,上个月末,皇上终于准了。”

闻言,赫连昱不由得冷冷一笑,坐起身来,放下手中的书,“既然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继任人选,再留着别人也没什么意思了,自然是该放人了。”

说罢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收拾一下,准备进宫。”

“好嘞。”江迁应了一声,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道:“对了殿下,刚刚差点忘记说了,今晚的晚宴,谦澜也会到场。”

赫连昱只稍稍拧了一下眉,并没有太多惊讶,这样的安排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崇明帝不迟不早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下旨任官,向来目的就在于此。

众人皆知,今天晚上的晚宴,但凡在京的五品以上京官都会到场,不仅如此,文武百官还会携家眷同行,可算是除夕之前最盛大的一场晚宴。

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崇明帝的计划之中,难怪之前早就已经传出崇明帝见了谦澜、中意谦澜,但却迟迟没有传来任官的消息,却原来,是为了等这一天。

只是,就连赫连昱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何?

对于一个突然出现的南璃人,崇明帝何以如此看中,如此费尽心思多加照拂?

崇明帝并非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昏君,相反,正是因为崇明帝精明睿智,他在位的这些年才能把东朝治理得井井有条,在赫连昱的印象之中,他从未做过如此唐突、无理可据的事。

小寒宴,热闹非常,远远地便听到麟德殿内传出的丝竹管弦之乐。

静静地站在殿外,透过卷起的珠帘,看着殿内的一切,宛珂的眸色越发得沉冷。

太常卿……这个官职远远超出他所想,当初他与崇明帝会面,只相视一眼,便放弃了欺瞒的打算,那样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凌人气势。

宛珂知道,那便是所谓的王者之气,时至今日,除却崇明帝,他只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一个是萧琏,另一个便是萧珏。

于是,他上前垂首,嗓音清冽道:“在下宛珂。”

短短四个字,却让崇明帝扶着杯盏的手骤然轻轻一颤,继而缓缓抬起头,紧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许久,终于淡淡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宛珂愕然,未曾想崇明帝会请他入座。

“宛家的事,朕已经听说了。”崇明帝边说边将一杯热茶推到宛珂面前,突然故作玄虚地朝着宛珂淡淡一笑,“宛相年轻时,朕曾有意招其替朕做事,给予他的地位绝不亚于一个丞相,却被他婉拒。”

闻言,宛珂不由骤然一惊,宛苍风为何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

似是看出宛珂心中有疑惑,崇明帝摇头一笑道:“你也不必诧异,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父尚未与令堂成亲,更没有你和令妹。”

宛珂在心底算了算,那约摸在三十来年前,彼时宛苍风不过是个年刚过二十的毛头小子,究竟是为何,崇明帝要开出如此高是条件,来招抚一个年轻人?

崇明帝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嘴角始终笑容清淡,看着宛珂的眼神也未见冷冽凌厉。

“也许,你们宛家当真与朕有缘分,当年你父离开了,而今你却回来了,而且比你父当年更加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宛珂垂首微微够了勾嘴角,听得称赞却并没有一丝开心,宛家被灭时的惨象时不时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每一次闪过,都会加重他对南璃、对萧氏的憎恨。

“皇上谬赞了。”宛珂突然起身,对着崇明帝欠身行礼,“承蒙圣上看中,只怪家父未识明路,做孩儿的深感痛心,所幸现在为时不晚,便让在下这个做儿子的,来完家父当年未完成的事。”

崇明帝何其聪明,三言两语已然明白了宛珂心思,连连点了点头道:“甚好。你先且回府稍候,接下来的事,朕自会安排。只是,今后你就不能再用宛珂这个名字了。”

宛珂微微蹙了蹙眉,虽然不甘,然崇明帝却所言不假,他若还是继续用宛珂这个名字,萧珩和萧琏会不会派人追来不说,便是萧珏和尧冽那边,他亦不知如何面对。

“谦澜。”他淡淡说来。

崇明帝闻之,稍稍一怔,继而展眉浅笑,“谦为谦和,十五卦谦卦,君子有终,佛法中亦指诸法实相印。只是不管哪一点,与澜并存,都有些贸然诡异。”

宛珂微微勾起嘴角,笑不及眼底,“人生一世,何来那么多规规矩矩,而规规矩矩之人,又何来那么多善念之报?善恶并存,是非同在,方是世间真理。”

崇明帝看出他眼底的怨恨与憎恶,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而后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暗示了一番,那人即刻会意,转身离去。

宛珂由着由掌事公公领着出门时,天色已黯淡,那位公公坚持要一路把宛珂送出宫,却又不允他回郡主别院,直到四下掌灯,方才领着他到了一座府宅前,宛珂清晰地看到,门楹上在烛光下金光闪闪的那两个大字:谦府!

“太常卿有心事?”身后传来清润的男子嗓音,将宛珂从沉思中唤回。

回头一看,赫连昱一袭青衫,素净却又不失威严,落落立于身后的海棠树下,翩翩佳公子,令人神往。

宛珂回神一笑,对着赫连昱微微行了礼,“见过慕安候殿下。”

赫连昱轻轻挥手,不着痕迹地将宛珂打量了一番,他倒是没有料到如此庄重晚宴,本该是出头大好机会,宛珂却一身月白色的素淡袍子,独自一人站在殿外,久久不入内。

不过想起这些年外面对宛珂的传闻,倒也不觉奇怪了,谦谦君子之风度,本就不是虚名。就算是从南璃到了东朝,就算是历经了生死,有些东西他还是改不掉的。

附近时不时地有京官携家眷走过,其中不乏尚且待在闺中的官宦人家女子,此时见得两名年轻男子立于树下,各自敛眉浅笑,却又全都气宇不凡,清新俊逸,不由纷纷投来惊赞的目光。

只怕,过了今晚,兹洛城中便会传出小寒晚宴惊羡双双君子、世外天人之说。

想到此,赫连昱淡淡一笑,对着宛珂做了个“请”的动作,“时辰不早了,该入席了,谦大人请。”

宛珂顿然侧身一让,“殿下请——”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道粉色声音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大哥,谦澜,原来你们在这儿呢,当真让我好找!”

闻言,众人豁然一怔,这两人便是慕安候殿下,与那个新任的太常卿谦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