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南璃都已经落了雪,北洵和东朝就更不用说了。

前两日听人来报,北洵数城都出现了大雪,严重成灾,就在百姓一筹莫展之时,出现一批人,二话不说替他们清理了积雪,又留下了赈灾银两,却是没等百姓道一声谢,便悄悄离开。

兹洛城的雪来得有些晚,一直等到其他各地都已经陆陆续续下了雪,兹洛城方才开始飘雪。

一名黑衣侍卫持剑入内,走到廊檐下轻轻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雪,这才快步走进四面敞着的四方轩内。

玄衣如墨的男子正垂首注视着眼前的酒盏,神色冷厉清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问道:“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侍卫垂首道:“先生,大月城传了信来。”

闻及“大月城”三个字,先生的手在半空中稍稍停顿了一下,“说。”

侍卫道:“珏王殿下上个月娶亲了。”

“哦?”先生微微一怔,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哪家的姑娘?”

“苏家长女苏姌,原本说是新娶王妃,却不知怎的,突然又变成了侧妃。”

“侧妃……”先生缓缓放下手中酒盏,兀自又斟了一杯酒,“之前珏王府一个王妃都没有,如今即便是侧妃入府,也是有权掌府中诸事的,并无不同。”

侍卫点了点头,转而又皱了眉头,“可是,属下却听闻,珏王之所以只娶侧妃,因是心中另有他人……”

先生冷笑,另有他人……他自然是知道萧珏心中另有他人,他还知道那个人是谁,然,他更知道,如今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好像是一个姓傅的姑娘,是上一次北洵之战结束之后,珏王从北疆带回去的。”

先生嘴角的笑意顿然凝滞,抬头冷睇了那侍卫一眼,“姓傅?”

侍卫想了想道:“属下想起来了,是那个傅守献的女儿傅宁。”

闻言,先生的眉头不由得皱的更深了,傅守献的女儿傅宁?这倒是大笑话了,他还在南璃的时候,傅宁就已经因为伤心过度,郁结而终了,如今怎的又活了过来,还跟着萧珏回了大月城?

见先生如此神色,侍卫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由讪讪地看了他一眼,他便道:“继续说下去。”

侍卫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据探子回报,珏王与太子萧珩似乎又对上了,珏王有心收了这个傅宁入府,偏偏萧珩也看上了珏王带回来的这个傅姑娘,两人明争暗斗已有些时日。佳元节晚宴,傅宁被人下毒,珏王怒责满殿宫人,更是抛下自己新娶的侧妃不管,前去照顾傅宁,而萧珩……”

他看了看先生在听到“萧珩”二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之色,犹豫一下,道:“萧珩得知下毒之人是自己的良娣,竟是不顾众人阻拦,硬是将太子良娣打入了冷宫。”

“哼!”果然,先生听完之后顿然冷笑一声,将萧珩的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而后道:“他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对那个孟良娣也并无丝毫感情,他娶孟良娣,不过是为了孟家的财势,而今孟家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即便没有这个傅宁,你以为他能留孟良娣到几时?”

侍卫低垂着头,摇了摇头,他对南璃的事了解的并不多,远不及先生的一星半点,“对了,这件事就发生在这两天,原本传回来的消息里并没有这一点,是大月城的探子加急传回的,心想着也许对先生会有用处。”

“嗯。”先生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若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回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侍卫点头道:“是。”正准备走,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先生,方才我遇到郡主身边的灵安,听灵安说郡主晚点可能会来看看先生……先生您这酒……”

先生不由得轻声笑了笑,“无碍,你先退下吧。”

闻言,侍卫便不再多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留下先生一人独坐案前,俊眉拧紧,“傅宁……傅守献……”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记得傅宁去年冬日就已经去了,当时萧珏还曾为了此事特意去了一趟容城,回来之后一连多日沉着脸色,而且让他和尧冽对于此事全都守口如瓶,是以,知道真正的傅宁已经死去的人,并不多。

如此看来,这个傅宁绝对不是真正的傅宁,相反,萧珏这是要借着傅宁的身份来隐藏这个人的真实身份,那这个人究竟会是谁,竟是能让萧珏为了她而决意冒此风险,欺瞒众人?在北洵的那段时间,又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执着酒盏的手渐渐握紧,越来越用力,不仅仅是因为骨子里一点一点传出来的疼痛之感,更因为心中的沉沉恨意。

不管往日里他们对宛家如何,待宛珺如何,而今终是娶亲的有之,另有新欢的亦有之,可怜他那纯善的妹妹,到死只怕都还念着她那未归的良人……

“你又喝酒!”门外传来轻轻的呵斥声,继而一道倩影快步上前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杯盏,“还没进门就闻到你这酒味儿了。”

灵安撇了撇嘴,打了个冷颤道:“他这四面也没的遮啊。”而后又转向他到:“宛……啊不,谦澜公子,你不冷吗?”

闻言,谦澜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张脸豁然正是宛珂。他冲灵安淡淡一笑道:“无碍,习惯了就好。”

赫连曦却看不惯他这模样,冷睇了灵安一眼,道:“灵安,明天一早就带人把这四面给我封死了。”

“啊?”灵安惊愕地瞪大眼睛,四周看了一眼,最后看向宛珂,“可是,谦澜公子就是喜欢这里四面通风……”

“大冬天的,通什么风!”赫连盛沉着脸色喝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四面的地上的白雪,“你悄悄这雪,你再悄悄外面,按着这个势头,再过一夜,他就要被大雪埋在这里了。”

“呸呸呸!”灵安连连呸了几声,“郡主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公子死里逃生,现在已经逢凶化吉,后有大福了。”

赫连曦不禁鄙夷地瞪了她一眼,指着宛珂面前的酒壶道:“就这样也想逢凶化吉?”说着又转向宛珂,“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伤口虽然好了,可是大寒天气,不宜饮酒,你是不是把我说过的话全都忘了?”

宛珂闻言轻轻一笑,拿起酒壶递到赫连曦面前,“这是药酒,治病的。”

“药酒?”赫连曦将信将疑地接过来闻了闻,似乎确实有草药的味道,“你哪里来的药酒?”

宛珂道:“自酿。”

赫连曦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还会酿酒?”

宛珂依旧淡淡道:“跟着别人学过一些药酒的酿法。”

赫连曦在他对面坐下,皱着眉想了想,突然恍而道:“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说过令妹……”蓦地,她收声不言,悄悄地瞥了一眼宛珂的脸色,果见他神色稍微暗淡了一下,却很快便又恢复了漠然。

“嗯。”他不着痕迹地冷冷一笑,点头道:“舍妹略通医术,我曾经跟着学过一些。”

短短一言说完,已然不打算说太多,赫连曦明白他的心思,也不追问,转而问道:“近日你一直在暗查大月城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宛珂重新执起杯盏,道:“计划是有,不过不是现在。对于他们,要么不动,动辄要给以重击,寻常小伤小痛,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作用。”

赫连曦点点头,倒是同意他的说法,“这段时间看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向皇爷爷提了你的事,你……近来可有空?”

宛珂点头,投来一记询问目光,赫连曦便道:“我没有隐瞒你的身份,毕竟,大哥他认识你,与其隐瞒,倒不如铤而走险。你不会怪我吧?”

宛珂摇头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欠你一命,便是今日崇明帝要拿走这条命,我也毫无怨言。”

赫连曦连忙摇了摇头,“你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大夫也说了,你伤得那么重,全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我不过是做了些该做的事。再者,皇爷爷已经知道了南璃宛家的事,对你也早有耳闻,南璃的年轻将领里,你也算是佼佼者,闻名遐迩,所以……所以皇爷爷想要见你一面。”

闻言,宛珂稍稍沉默了一下。

崇明帝要见他,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这件事突然摆在面前,倒是让他有些迟疑了。

尽管之前恨极、怒极之时,心中有过很多想法,可他终究是南璃人,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的亲人还葬在那里,他所爱之人也在那里,而他若是去见崇明帝,那便意味着他真的要彻底叛离南璃了,结果就只有两个,一则,他死,二则,他留下为东朝做事,从此与南璃为仇敌,日后与萧珏、尧冽等人亦是免不了兵刃相向。

而他叛国的罪名,便也就坐实了。

思及“叛国”二字,宛珂心中的怒意缓缓升起。究竟何为叛国,何为忠心?

宛相一心为了南璃,忠心耿耿一辈子,最后又落得了怎样的结果?

整个宛府一夜覆灭,他没有亲眼见到那是怎样的惨况,却也想象得出来,那天晚上他回到大月城,曾夜探宛府,看到那交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恨不能上前撕下。

可是他不能,几十条生命的仇等着他去报,寒婵,也还在等着他去救……

然,如今,寒婵也已经不再是他的寒婵……

双手骤然收紧,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手中的杯盏被生生捏碎,碎片落了一地。宛珂缓缓抬头看了赫连曦一眼,语气平稳道:“好,时间你来安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