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西院房原本有些清冷,这里很久没有住人,空置已久,这一点楚倾一早就知晓。冬天虽冷,夏天却很清凉,原本是珏王府中那几个夫人到了夏天的必争之地,现在萧珏却命人将整个西院房都重新翻修了一番,而后赐给了陆文钦一家,教原本就在府中待了有些年月的那些女人心中惊愕不已。

经过翻修的西院房已经没有那么寒冷,尽管陆文钦已经说了他们从北方来,不惧寒冷,萧珏依旧下令早早地便在屋子的角落里生了暖炉,道是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注意孩子的身体。

自从前不久玉立身体不适,不服水土,出现了一丝不适之后,府中的大夫便对陆文钦这院客气了很多,不用猜也知是萧珏授意。

透过低垂的帘幕,隐约可见一名妇人正坐在孩子身边,轻轻拍着哄他入睡,而孩子原本还有些闹腾,闹累了之后就老老实实睡去了。

这样的一幕安宁平和,映入眼底,教楚倾心下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弯起嘴角。

“真好。”她轻轻说着。

陆文钦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也淡淡一笑道:“还没来得及多谢公主的救命之恩,玉立服了公主送来的药,没几日便康复了。”

楚倾微微笑着摇摇头,“反正那段时日我在宫里闲来也无事可做,恰巧宫里有那么多的名贵药材,倒不如趁着那个机会,配制一些常用的药在身边,”说着她低头取出腰间的小药瓶交到陆文钦手中,“这些药你先收好,等开春了便给玉立服下。”

陆文钦愕然:“这是……”

楚倾莞尔一笑:“放心吧,对玉立没有坏处,都是些强身健体、驱虫祛病的药。”

陆文钦忙摇头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只是没想到公主这般记挂我们,就连玉立都让公主如此劳心……”

话未说完就被楚倾摇着头打算,她抬眼看了看正笑容温和的陆大嫂,道:“若要说谢,是我谢过你们,你们不辞辛劳,从北洵一路陪着我到南璃,玉立那么小,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却始终笑容满面,每每我看见他的笑,都会有种豁然释然的感觉。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们要在南璃相依为命,不知要到何时。”

陆文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公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就这么在南璃待一辈子,也不是办法。”

楚倾脸色微微一冷,垂下眉道:“文钦。”

闻言,陆文钦骤然一惊,这是楚倾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而且那语气沉沉,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公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楚倾神色有些凝重,太息道:“东朝害得我北洵至此,害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东朝必要偿还。只是眼下我们在南璃尚未站稳,还不能轻举妄动……”说着她垂首沉吟了半晌,而后又道:“文钦,你给我一点时间。”

陆文钦嚯地站起身来,对着楚倾行了一个大大的礼,神色肃然道:“公主若当真把文钦当做家人,今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公主若不嫌,便叫文钦一声大哥,今后你我就是亲人。”

他说着向楚倾伸出手,浅浅一笑道:“从今往后,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叫一声大哥,文钦一定会赶去见你。”

看着他灼灼目光,楚倾心下蓦地一动,迟疑了一下,道:“文钦,我不是楚倾……”

“我知道。”陆文钦并不惊讶,道:“你是傅宁。”

楚倾摇了摇头,轻轻吐气道:“我是说,我不是真正的宓宁公主楚倾。”

陆文钦依旧点头,一脸了然神色,“我知道。只是,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公主,不管你真正是谁,在文钦眼中,你就是北洵唯一的宓宁公主。因为,除了公主,不会再有人愿意为了北洵、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也不会再有别人愿意为报王和王后的仇,委曲求全、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不是没有猜测过,只是现在他宁愿抛开着一切不管,相处这么久,他就算猜不透她的心思,却已然了解了她的脾性。

她确实与离宫之前大不相同,她懂医术,会武功,熟兵策,冷无情,纵然她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会心生怜悯,可是面对灭国仇敌,她一样会化身修罗,亲自迎战,设计、诱敌、施毒,将敌军斩杀万千而不变色。她慈悲有度,收放自如。

这显然,根本就不是从前的宓宁公主。一个人,就算是再怎么改变,也变不了自己的本质秉性,而楚倾此行归来,却是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同。

所以,从一开始陆文钦心中就生了疑虑,然而这么久过去了,他却已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纵然她的性格与脾气已经全都改变,始终未变的却是那颗对待北洵上下的心。

闻言,楚倾的喉咙有一瞬间的哽咽,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看起来面容严肃,却给她亲切温和感觉的男子,她的心底狠狠一动。

“大哥。”轻轻一声喊,陆文钦豁然怔住,情绪有些激动,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应声,突然只听楚倾继续道:“把胡子剃了吧。”

说罢,在陆文钦的怔神之中起身,留下一抹狡黠笑容,款步出了门去。

直到她走远,身影和笑声都消失在夜色之中,陆文钦这才低头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扎手的胡须,想起玉立每次都喊他的胡子扎人,便重重舒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如楚倾所料,她刚刚走出了陆文钦的院子,两个候在院门外的丫头便迎上前来:“傅姑娘,王爷命奴婢来请姑娘去休息。”

楚倾没有拒绝,只淡淡道了句“好”。如今,她已经不是独自一人,她有亲人,有大哥大嫂。不知为何,就在那一声“大哥”喊出口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个漏洞被填补起来。

“我已经失去一个大哥,但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这个大哥!”

如是想着,她的双手也不由得紧紧握成拳,抿起嘴角笑得无声,笑得坦荡。

入夜之后,城郊渐渐陷入一片沉静。

原本就荒无人烟的宅子在这暗夜之中显得越发静谧,可以说是死寂,除了夜风穿林打叶之声,除了偶尔突然响起的雀鸟惊鸣之声,再无其他。

屋子门窗紧闭,一道身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悄悄推开窗子一角朝着外面瞥了两眼,然后又立刻退了回去。

她手中握着很粗的棍子,像是随时准备要打人,然而这里荒郊野岭,别说人,就连一只动物都很少见……

蓦地,一阵疾风吹来,“啪”的一声吹开了门和窗子,风灌进屋子里,将火烛系数吹灭。

“啊——”她突然惊呼一声,抱着头缩了下去,却透过指缝隐隐看到一道黑影正缓缓靠近,走到门旁,而后抬脚进了门来。

几乎是想也不想,她霍地站起身来,抡起手中的棍子就狠狠砸了过去,来人显然是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迎接,饶是他反应迅速,侧身躲了一下,那一棍子却还是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背上。

他闷哼一声,伸手一手抓住棍子,一手抓住行凶之人,忍着痛低声道:“你干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姌方才的惊恐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突然迸涌而出,她骤然丢了手中的棍子,一把抱住尧冽,带着哭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妖怪……”

“噗嗤……”听到“妖怪”二字,尧冽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妖怪?哪里来的妖怪?”

苏姌哼哼唧唧道:“不是他们说的嘛,说这里地处偏僻,阴气重,到了晚上就会有……有妖怪……”

尧冽有些无奈地轻轻笑了笑,刚想挪动步子,这才发觉苏姌还紧紧抱着他不放,虽然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可是尧冽还是听出她声音里的一丝颤抖,便任何她拖着一只胳膊,缓慢地挪到烛台前,打开火折子点亮了火烛,屋子里顿然又亮了起来。

“好了,现在妖怪不会来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妖怪最怕火光?”

听着这柔和的声音,苏姌微微抬头,眼睛睁开一条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样,方才睁开眼睛重重舒了口气,一低头看到自己正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又连忙放开他,后退一步道:“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尧冽道:“我回府,听说你把那几个侍卫都赶回去了,担心你一个人晚上会害怕,所以来看看你。”说着他又点亮了几个火烛,屋子里便大亮起来,“不过,我倒是没想象到,你竟然也信这鬼神之说,真是难为了你这大月城第一才女。”

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苏姌不由得撅了撅嘴,道:“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害不害怕是另外一回事儿。你的那些侍卫都是些什么人啊,不好好的看家护院,尽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恐怖故事吓人。”

“是吗?”尧冽不由挑眉,“我怎么听说,是有人缠着黏着让他们说一些恐怖的故事,听完以后又把他们全都赶了回去?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难不成,你是想看一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神存在?”

“我……”苏姌瞪了瞪眼,却不知如何反驳他,便撅撅嘴作罢,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呢?大晚上的跑来,就为了说这些?”

闻言,尧冽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而后轻轻一叹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