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捞起时,已经至少在水里浸泡了三天。”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怀里的白玫瑰,脸色极其苍白。

“我已经给了捞尸人足够的钱,可以办一个体面的葬礼。”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气,“可怜的拉菲尔,除了艺术和情敌,他在翡冷翠一无所有。”

“走吧。”阿黛尔公主沉默许久,轻声道。

她从膝盖上的花束里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轻轻的将它投入了台伯河——桥下污浊的河水打着漩儿,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洁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个亡灵在船上凝望着她,哭泣着,拼命伸手,却无法触及那朵飘零的玫瑰。

马车得得而去,车厢内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冷寂。

忽然,费迪南伯爵轻声:“公主似乎在没有看到尸体时,就认出了是谁?”

“是的。”阿黛尔忽地笑了,“因为我能看到他的灵魂在台伯河上飘荡。”

他哑然看着她,神色里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失笑。

“不害怕么?伯爵?”阿黛尔抱着那束白玫瑰,凝视着虚空,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冰冷,“下一个,或许就是你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带着一种疲惫无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么?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尔低声的笑了,带着一点点悲哀和一点点愤怒,“那个影守,雷,并没有离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迹的处理掉了,从弗兰克到拉菲尔——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招摇过市,难道不害怕么?”

“哦,”费迪南伯爵的唇角掠过一个微笑,“我可以把这些话理解为公主是在为我担心么?”

“……”阿黛尔无语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对这个翡冷翠社交界里最著名的**说什么才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上流贵公子的做派,倜傥风流,极尽殷勤。难得的是那种殷勤却并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体贴得体的。

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知道在女人堆里打过多少滚,应该是沾染了满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这个人却是反常的清爽干净,带着某种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测。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么不测。”她抽出手来,轻声。

“哎,我本来以为公主会非常的讨厌我,”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用一种坦率的语气开口,“我不像那些您所钟爱的艺术家,光会挑些好听的来说给您听,我是一个直接简单的人——在坦率的说出自己接近您的意图之后,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厌恶我的了。”

“哦,不。”阿黛尔摇了摇头,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为伯爵一开始就那么坦率,我才记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种理由掩盖自己内心的人,伯爵实在是好太多了。”

“是么?那我真是太幸运了——”费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叹气,“可惜今天没随身带上戒指,否则我一定会趁机就跪下来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尔哑然失笑,不知道对这个花花公子说什么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马车停下。

十九、舞会

舞会开始的时候,所有贵族都停了下来,望向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主人——穿着白衣的阿黛尔公主还是美丽如天使,然而,大家的视线却比几个月前多出了一些奇特的东西。所有人都恭谨的对她行礼,亲吻她的手背,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邀请她跳舞。

“那么,伯爵?”第一支舞开始的时候,阿黛尔微笑了一下,挽起身侧英俊男子的手臂——而对方只是微微欠身,便拉着她的手步入了舞池。

“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舞曲中,费迪南伯爵微笑低声。

“我敢肯定那不是羡慕的眼神。”阿黛尔笑了笑。

“是啊,他们一定在想:‘这头蠢猪,明天就要漂浮在台伯河上了’,”费迪南伯爵笑谑,却是半分惊慌也无,“我敢拿一百个金币打赌,他们肯定是那么想的。”

阿黛尔抬头看他,晶莹的水晶灯下,金发男子的脸莫测而虚幻。

“伯爵,”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好累。”

感觉怀里的女子犹如一颗柔弱的芦苇倒了下来,费迪南伯爵玩世不恭的眼神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他回手扶住她的腰肢,低声:“公主,如果累了的话,就回沙发上休息吧——你看,那边的艺术家们都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你,翘首等待你的到来。”

“不,不。我不愿回到那群人里去。那些人,无论嘴里说的多么动人殷勤,却掩盖不了心中另一个声音——”阿黛尔疲惫地闭上眼睛,“‘看哪,这就是那个魔鬼的孩子,**的妹妹,**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弄到手就好了,可惜她的哥哥如鬣狗一样的守着她。’”

她低声微笑:“伯爵,我敢用一千个金币打赌,他们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肩上阖起眼睛喃喃的女子,眼神变幻。

“我非常厌恶翡冷翠,这个号称诸神宫殿的圣城。”她说,“在我看来,翡冷翠就像是一个建立在沼泽上的大花园,上面鲜花盛开,底下却埋藏着无数污秽和尸体——嗜血的兽类和蚊蝇从四方闻风而来,在血腥腐臭的权力之源上繁衍争夺,簇拥吮吸。”

费迪南伯爵默默的听着,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公主原来是个诗人,”他微笑,“不过,您这是在说在下么?”

阿黛尔笑了笑:“伯爵当然也不能例外。不是么?”

“啊,真犀利呢。”费迪南伯爵大笑起来,“但苍蝇也会有苍蝇的梦想。”

“你说得对,伯爵。”阿黛尔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却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在。如果剥离了教皇之女的荣耀,我或许还不如台伯河上那些船妓——至少她们明白自己为何活着。”

“嘘……千万不要这么说。”费迪南伯爵阻止了她,眨眼微笑,“就算此刻正在和一只苍蝇共舞,也不必为了安慰它而自贬身价吧?”

她微笑起来,在舞曲中抬头看着他,那人的眼睛看不到底。

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把她送回舞池旁的沙发。阿黛尔却忽然开口:“伯爵,从下一次的舞会开始,请你不要来了——我也不会再邀请你。”

费迪南伯爵脸上的微笑凝定了一瞬,注视着她。

“不,正好相反,我刚有了一个跳舞的大计划——”他扬了扬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决定从下一次舞会开始,再也不让别的男人有邀请到公主的机会。”

“不会有别的男人再敢邀请我了。”阿黛尔悲哀的笑,看着沙龙上三五聚首的艺术家们,英格拉姆勋爵正在远远注视着她,眼神里带着某种复杂奇特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好友拉菲尔。

阿黛尔叹息:“已经有五具尸体从台伯河上浮起,我不想再看到第六个。”

费迪南伯爵盯着她看了片刻,眼里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忽然重新拉紧了她的手,在第二支舞曲响起的时候把她带向了舞池。

“如果你不准许我在翡冷翠与你见面,那么——”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就让我把你带回卡斯提亚,永远的在一起跳舞吧。”

阿黛尔全身一震,吃惊的抬头看着他。

“我不是在开玩笑,公主。”他低声在她耳边道,语气凝重,“这是求婚,请您务必明白——如果您愿意,我想带走您。”

她在那样的语气里颤抖,仿佛一瞬间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击中,竟然无法回答一个字——是的,这个人是在提出大胆的建议,在向她描述一种全新的生活!永远的离开翡冷翠,离开那些令她不安的人和事,在碧海的那一边平静安宁地生活到死。

这样的生活……是可能实现的么?

舞曲在回旋,无数的灯火在闪烁,华丽的裙裾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镜宫里,墙上的镜子映照出她忽然泛起红晕的脸。

阿黛尔张了张口,正要回答什么,却听到门口的宾客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喧哗,仿佛潮水般的退了开来,有迎宾的侍从拉开了门,大声传话——

“二皇子伉俪驾到!”

阿黛尔的神色在刹那冻结,话语也被凝结在舌尖。

“哦?”费迪南伯爵也是怔了一下,吐出一口气,“你哥哥果然来了。”

回过头去,看到了挽着纯公主坐入沙发的西泽尔。

这一对夫妻是翡冷翠贵族中的贵族,但是一贯很少露面。所以当今夜他们毫无预兆地联袂出现在公主的舞会上,登时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西泽尔穿着一身银黑两色的军服,金色的绶带斜过肩头,肩章上流苏垂落,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世家贵族才有的气质。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挽着他的手臂,乌黑笔直的长发垂落到腰际,美丽的脸上有一种冰雪般的神色,在一群金发的西域贵族里是如此皎皎不群,仿佛一尊来自东方的女神像。

在万众瞩目之中,西泽尔挽着妻子的手走进来,和她附耳短促的交换了一下意见,便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走过去,拉开了椅子请妻子先坐。这一对年轻夫妻低调地坐了下来,西泽尔把玩着桌上放着的雪茄,看着身侧妻子对侍从低语,娴熟地按照两人各自的喜好点了饮料和酒品。

这一切做的非常自然而到位,无声地暗示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默契和亲密,让所有探究的目光都被折断在无形的空气里。

这是一对璧人。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们时都那么想着——包括阿黛尔在内。

然而,她很快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窗口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沉默而热烈,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个穿着白袍的诗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有着卷曲的黑发和碧色的眼睛,面容清秀文静,眼里却含着强自压抑的热情,仿佛幽暗的火。

阿黛尔依稀记得他似乎很早就来到了舞会现场,却独自坐在窗前喝酒,一支舞也没有跳,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此刻看到西泽尔一行进来,眼里却忽然焕发出了光芒。

然而,让阿黛尔震惊的,却是他长袍袖口里露出的衬衣——

华丽复古的款式,金色的绣花在水晶灯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有一种冷意仿佛电一样贯穿了她的脊背。她猛然甩开了费迪南伯爵的手,几步走到了西泽尔面前。西泽尔仿佛觉察出了妹妹的反常,默默的抬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席间的所有贵族再度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回到这几位教皇儿女身上,看着这三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恶意的探究和好奇。

阿黛尔绞着手,深深呼吸,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了下来,露出微笑。

“哦,亲爱的哥哥嫂嫂,你们来的可有点晚,”她屈膝行礼,“我非常挂念你们。”

“阿黛尔公主,晚上好,”纯公主站了起来,落落大方的回礼,用流利的希伯莱语道,“原谅我和西泽尔来的晚了一些——因为我们晚饭时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

“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嫂嫂。”阿黛尔微笑着回礼,“听说嫂嫂虽然是晋国公主,但是宫廷舞却跳的非常好——作为晚到的谢礼,今晚能否让我欣赏到嫂嫂的美妙舞姿?”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空应该多来陪陪公主,”纯公主微笑着用扇子抵住下颔,看了一眼身侧沉默的丈夫,“可惜我作为他的机要秘书,忙得连去舞会和戏院都抽不出时间来——阿黛尔,你应该责怪你的哥哥,是他让我没有尽到做嫂嫂的职责。”

“哥哥,嫂嫂说的难道都是真的么?”阿黛尔微笑起来,走上去坐在西泽尔身旁,不露痕迹地拿走了他手边的雪茄,“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却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看来你应该再去一次圣特古斯教堂好好的忏悔,哥哥。”

她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某种深意,然而西泽尔一直只是淡淡的微笑,握着一杯红酒,默不作声地听着两身侧个美丽的女子对话,眼睛却是越过了人群,看向镜宫的另一个角落。

费迪南伯爵倚着壁炉,正在和h伯爵夫人低声亲密的交谈,但是似乎直觉到了这边的目光,他骤然抬起头来,对着这一对兄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酒杯。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仿佛可以听到某种隐秘尖锐的声音。

这边,姑嫂在亲密的交谈,说着贵族女子间的一切时髦话题:丝绸裙子,香水,玫瑰胭脂,温室里培育的名贵花朵……而周围的贵族们和艺术家们在谈论着各种话题,男子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和幽默几乎是不惜用尽了一切方法,话题也是广泛得令人吃惊:从天文学到园艺,从红场里的赛马到大竞技场的角斗,无所不涉。

“哎哟,各位大人,说起宗教和神,你们是否知道就在一个多月前,东陆真的出现了神迹呢?”最后,似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英格拉姆勋爵开始说起了东方的神秘宗教,“在鬼节那天夜里,至少有一百个东陆人号称在天空里看到了龙!”

“龙!”贵族们惊呼起来,“是那种生有双翅会吐火的魔兽么?”

“但愿女神宽恕你们!”英格拉姆勋爵喊道,“要知道,在东陆龙可不是邪恶的东西,它没有双翅,也不是魔鬼的伙伴——它是皇帝的守护神,是至高无上的神兽。”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鬼节出现?”一个老贵族摸着翘起的胡子怀疑地道。

“嘘……那些看到的人们都说,那是因为魇蛇出现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气结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勋爵压低声音道,“龙守护着皇帝,在皇宫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斗了一夜。那天夜里电闪雷鸣,落下的雨都是血红色的!”

“是真的么?”一个动物学家抬了抬眼镜,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东陆一趟,看看有没有人拣到一片蛇鳞或者一滴龙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里化验一下。”

贵族们轰然大笑起来,显然对于艺术家们这种夸夸其谈并不相信。然而,阿黛尔却停止了交谈,侧过头去倾听着那边的谈话,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紧张。

英格拉姆勋爵没有在意大家的嘲笑,开始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起来。他谈论着东陆的神秘宗教,说到了东陆那些不信神的人们侍奉的种种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那些拥有法力的巫女从小居住在神庙里,作为神魔的妻子被祭献出去,一生无法生育。

在他说到几十年前东陆的猎女巫行动和咬尾蛇符号时,阿黛尔脸色微微一白,终于难以克制自己,闪电般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谈话者——

而勋爵此刻居然也在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

那一瞬,阿黛尔只觉得心脏一阵急跳,几乎无法呼吸。就在此刻,一双手默不作声地伸过来,仿佛安慰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泽尔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喝酒,只是沉默地凝视她,仿佛看到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就在此刻,华尔兹的乐声响了起来。

“阿黛尔,”毫无预兆地,西泽尔忽然站了起来,“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侧的纯公主——那个东方的女子也在看着他们,然而黑色的眼睛里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表情。

“没关系,你们跳吧。”纯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着我呢。”

西泽尔对着妻子点了点头,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将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尔几乎是一个踉跄跌入了他手臂间,不等抬起头,身子已经开始旋舞。

“松开手,”她低声道,“别靠那么紧,别人在看。”

“我有话和你说。”然而他没有松开分毫,只是低下头,在她耳畔道,“从东陆回来后,你几乎就不听我说话了,阿黛尔。”

她微微冷笑:“二十几年来,我听得够多了。”

“以前你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阿黛尔。”西泽尔冷冷开口,眼睛却越过她,看着人群里随之步入舞池,和一个年轻男子翩翩起舞的妻子,“你变了。看来送你去东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不为所动,针锋相对:“以前你也从来不会这么对我,哥哥。”

“怎么对你?把你当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视线,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没有我的存在,父亲照样还是会把你一次次的送出去——无论东陆还是西域,身为公主的命运都不过如此。阿黛尔,记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高黎深宫里被那个老头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东陆冷宫里守一辈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只觉得耳边低语的仿佛是魔鬼的声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夺回来,阿黛尔,”他轻声叹息,脸上没有表情,手却握紧了她的腰,“我不想松开手,阿黛尔,为你费尽了心思。”

她苍白着脸,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旋转。

“而你却因此责备我,妄想先松开手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某种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凿入她心里,“只记得我是怎样把你一次次送上迎亲马车,只记得我背着你和别人交换条件,只记得我是怎样谋杀你的丈夫!——但是你却恰恰忘记了,我不惜污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议论和诋毁,又是为了谁?”

阿黛尔开始微微颤抖:“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声冷笑:“呵……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什么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时,我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紧张得发抖?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发出战争的警告,对公子楚说如果不把你送回来就带兵去天极城?——见鬼。如果不是为了你,谁会去招惹这样一个对手!”

“不要说了!”阿黛尔忽然低声开口,近乎失态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仿佛明白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西泽尔沉默下去,再也没有提。两人只是随着舞曲默默旋转,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们身侧不断的靠近又远离,一对对的贵族们翩然而来,对这一对皇室兄妹颔首致意,同时致以探究好奇的眼神——然而他们一概没有回礼。对此刻的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好了!”终于,她咬着牙低声说出来,“不要再说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头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费尽心思把我夺回来,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别把我送出去?”她拼命克制着自己,颤声低语,“哥哥,如果你真的爱我胜过一切,那么你根本就不会让我离开翡冷翠!”

那只扶着她腰际的手僵了一下,西泽尔的脸色瞬间苍白。

“你有你的底线,那就是不能反抗父亲,不能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阿黛尔轻声,咬着嘴唇,“不要跟我说如果不是你我的命运会如何悲惨——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翡冷翠,离开皇宫,或许离开这个人世了。而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悲惨。”

“阿黛尔!”他低声喊,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总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梦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么呢?”她惨然一笑,“我无能而软弱,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意志——而在去东陆之前,我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觉。”

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所以,这一次回来之后,我就有了决定——我决定运用我仅有的意志力,离开你。”

那样轻微但坚决的一句话,就如一剑刺穿了西泽尔。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间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一瞬间极其可怕。阿黛尔本来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但忽然间却觉得畏怖,竟然在这种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们停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旁边几对正在跳舞的贵族一时间来不及收脚,几乎撞到了他们,看着在大厅中心忽然停下来的这一对兄妹,个个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泽尔?”纯公主也停下了脚步,低声看过来。

“没事。”她的丈夫苍白着脸回答,神态镇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对众人道,“阿黛尔刚刚扭了一下脚,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继续跳舞吧,不用管我们。”

所有人露出释然的表情。阿黛尔的身影有点虚弱,几乎是无法支持一样,被西泽尔半扶半抱着,走向一个垂挂着帘幕的角落位置,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真是令我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呢,”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贵族喃喃开口,有些自诩资历地对众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时候,西泽尔殿下就每天牵着她走在皇宫里——真是一对可爱可怜的小人儿。”

“……”纯公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

乐曲重新响起,中断了的片刻的舞会继续进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尔却脸色苍白,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地握着领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话也不说。

“阿黛尔,你在试图激怒我。刚才的那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也希望你不要再第二次让我听到。”西泽尔拉下了帷幕,给她倒了一杯苏打水,往里面滴了几滴药,递了过来,“你太激动了。来,喝了它。喝了就会好了。”

她没有碰那杯水,只是定定凝视着窗外,低声:“请让我一个人呆着。”

“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西泽尔反而走过来,伸出了手,“如果你觉得在大厅不舒服,那么我们出去花园里散散步。”

她定定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手,忽然低声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引导我了——无论去哪里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个瞎子阿黛尔了。”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但没有收回手的意图:“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尔微笑起来,那个笑容带着一丝尖刻的讥讽,“这是你无法阻止的事情,对么?等我守寡期满,就算父亲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会主动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亚公国,那个你兵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呢?”

西泽尔蓦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爆裂开来,令他晃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低声冷笑,“你以为到了如今,还会有男人敢于娶你么?”

“呵,当然!”仿佛被他那种语气激起了愤怒,阿黛尔挺直了腰,同样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杀了所有接近过我的男人,但只要我拥有美貌和一个教皇父亲,这个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会断绝——哥哥,我一定会第三次出嫁。但记住:这一次,却是我自愿离开的。”

“阿黛尔!”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你疯了?”

她抬头盯着他,一句一句的低声开口:“我没有疯,哥哥,这是我第二次在运用我的意志力——而上一次,则是在离开东陆的时候。”

她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一边缓缓站了起来:“是啊……弄玉公主说的对,既然清楚你们都是怎样的人,我必须离开,否则迟早都会被你们摧毁。”

“阿黛尔!”西泽尔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就这样走开。然而阿黛尔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用力挣脱,却被越抓越紧。短促的僵持后,她忽然间仿佛失去了控制,开始不顾一切的厮打着他,推开哥哥的手臂。

外面的舞会还在继续,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他们始终一声不发。

兄妹之间无声的争斗只持续了片刻,西泽尔很快控制住了局面,紧紧从背后抱住了阿黛尔,任凭她的手落在自己脸上,却不放松分毫。

“该死的……你想逼疯我么?!”仿佛也是被逼到了某个极限,他几乎是低吼一样的在她耳边道,“听着,阿黛尔!——如果你离开了,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抓着她肩膀的手在剧烈的颤抖,背后的呼吸凌乱急促——感觉到了哥哥情绪的忽然绷紧,为了不刺激到癫痫的发作,阿黛尔终于暂时的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然而她的身子却是僵硬的,始终不肯软化屈服。

“不,你还有纯公主,还有李锡尼昆士良他们,”她站在那里,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么?”他冷笑起来,忽然用力,几近粗鲁地将她拖到了帷幕后,拨开一角,低声,“好啊,既然我们谈到我的妻子,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吧!”

阿黛尔被拉到了帷幕后,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颤。

灯火辉煌的舞厅里,双双对对的贵族旋舞着,其中来自东陆晋国的皇子妃舞姿最为出众。她的舞伴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虽然一直没有和她多说话,但是注视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爱意。那个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间——那双钉着银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衬衣花边绣着金色的花,在烛光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阿黛尔忽然明白过来,身子剧烈地颤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西泽尔的脸。

——金色的绣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阴暗的门廊里的那个拥抱!

“是的,你猜测的都是真的,”西泽尔重新放下了帘幕,在她耳边低声冷笑,“你在台伯河边看到的那个男人,正是现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图。”

她震惊地倒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眸子里燃烧着一种火。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西泽尔冷笑起来,“我想你应该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纯公主嫁给我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书和盟友,却不是我的爱人。我们甚至从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兴我的朋友替我分担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阿黛尔掩住脸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发里,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现在你知道了?”他低声,“这些年来我所受的折磨并不比你少。”“听着,阿黛尔,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血脉相连者,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侧坐下,低声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她没有说话,只觉心绪纷乱如麻,用了巨大意志力才竖立起的念头开始动摇。

“现在我还不能对你说我的计划。但是,等到它实现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和我。”西泽尔轻声道,声音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决不会让你第三次被人从我身边夺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她渐渐软弱的心,阿黛尔霍然抬起头看他。

“魔鬼的孩子只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声喃喃,眼神尖锐而灰冷,“阿黛尔,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惊,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失声,“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你相信那种谣言么?还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实!”

西泽尔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我什么也不知道。”

阿黛尔凝视着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关于我八岁之前的那段黑暗岁月,关于我们的母亲,关于我们的父亲……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却比我清楚!”

他终于不再说话,倒退了一步,静静看着她。

“阿黛尔,那一些事,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记起来。”西泽尔无声的笑,脸色苍白,“但是,我亲爱的妹妹,我却是宁可你永远也不要记起来——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如果能跳开最痛苦的那一段记忆,难道不是最好的么?”

“哥哥!”她忽然间觉得某种恐惧,全身发抖地低喊。

是的,他没有否认……居然没有否认!

“要知道我一直比你痛苦,阿黛尔,”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比你知道的更多、背负得更多——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战斗。我没有放弃。”

“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战斗?又没放弃什么?”她几近绝望地喃喃,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哥哥!求求你,把一切告诉我!”

然而,就在这一刻,外面的圆舞曲停止了,隔壁传来贵族们纷纷入座的声音。

“公主,您没事吧?”帷幕被卷起了一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黛尔一惊回头,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费迪南伯爵是一贯的彬彬有礼,然而灰蓝色的眸子里却隐隐藏着某种尖锐的东西。此刻帷幕被揭开,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来。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关切地询问着。

“夫人,阿黛尔已经没事了,”西泽尔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后对妻子身边的年轻男子道,“加图,今晚要麻烦你帮我送一下我妻子——因为我要亲自送阿黛尔回圣泉殿。”

“好的。”那个文雅的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还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阿黛尔定了定神,忽然对西泽尔开口,“至于我,不必担心,费迪南伯爵会送我回去。”

现场忽然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常,纯公主不做声地看着丈夫,而西泽尔却蹙眉望着自己的妹妹。

“是么?伯爵?”阿黛尔轻声问身边的男子。

“哦,当然。”费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气,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很荣幸为公主效劳。”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个男子,那种眼神令大理石像都会心生冷意。然而费迪南伯爵却没有露出胆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侧坐了下来,从花瓶里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献给了阿黛尔。阿黛尔接过花,到镜前插在鬓上。

女主人暂时离开,沙龙里几位贵族默默相对,各自饮酒。西泽尔看着眼前英俊倜傥的男子,蹙了蹙眉头,眼里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尔离开的瞬间微微俯过身,低语,“小心点,不要做的太过分。”

他的声音冷如冰雪,带着莫测的杀机,然而费迪南伯爵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样轻声耳语般的回答,“可惜,你已经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了。”

在舞会结束时,费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驾车离开,二皇子伉俪则一同乘坐着一架马车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尔一一送别了宾客们。那一群沙龙里的艺术家们都在看着她,低声私语,眼里露出各种复杂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勋爵的时候避开了一下眼神,因为那个年轻音乐家的眼里燃烧着愤怒,几乎要握拳走到西泽尔面前去。

“哦,”坐上马车时,费迪南伯爵叹息,“他肯定是在为自己的朋友拉菲尔难过。”

“伯爵,我很佩服你,”马车急速奔出了镜宫,阿黛尔静默了片刻,忽地低声,“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惧我的哥哥,而你却不。”

“是么?”费迪南伯爵微笑,“只要公主需要我,我随时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东西也可以让人这样不顾一切么?”阿黛尔在黑暗里凝望着台伯河上的灯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轻声:“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费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难道是——?”

“是的,我答应您的求婚。只要您能说服我的父亲。”她微笑起来,显得疲惫而苍白,“哦,不,就算父亲不答应也没有关系。伯爵,如果您愿意,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带走我——因为我非常想离开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对于您的回答,我满心感激。”费迪南伯爵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单膝跪在了马车里,从礼服的内兜摸出了一个戒指盒,微笑:“幸亏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直都随身带着戒指——这次总算没有再错过。”

鸽子蛋大的宝石在昏暗的车厢里奕奕生辉,瑰丽无比,费迪南伯爵单膝下跪,轻轻将指环带上她的无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请不必担心,公主,只要您答应了,我担保教皇大人他也不会反对这门婚事。”

“是么?”这一次,轮到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他一定不会反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明天就会去太阳宫觐见教皇,请他赐婚——很快,我就能带着公主离开翡冷翠这个你憎恨的地方了。”

马车辚辚奔驰在黑暗的翡冷翠圣城内,冷月高悬,台伯河上捞尸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过车窗的月光,阿黛尔看着身侧的人。伯爵的脸庞是英俊而苍白的,几乎毫无血色,似乎长年累月的在黑暗中生活。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泽微红,竟真的似没有见过太阳的吸血鬼。

忽然间仿佛感到了某种冷意,阿黛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然而刚求婚成功的费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仿佛是攫取到了某种珍宝一样,凑到唇边轻轻亲吻着,单薄的唇边露出一丝锋锐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尔回到了寝宫,怔怔地站在窗前,摸着戴着戒指的左手,看着伯爵的马车辚辚离开圣泉殿。身后是那一幅母亲的肖像。画面上那个美丽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测地对镜微笑,黑发蜿蜒如蛇,肌肤上的纹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着,脸色苍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寝。

依旧做了无数的恶梦,连绵不断。她梦见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湿漉漉的尸体,梦见自己奔逃在无尽的迷宫里,梦见自己被蒙上眼睛牵着手,来到了一间空洞的房间里,坐入一张华丽的椅子。

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眼前又是一张濒死之人恐惧扭曲的脸。

——而那张脸,居然是英格拉姆勋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个人盯着她,恐惧的大喊,“回到地狱里去!”

她在恶梦里辗转反侧,冷汗涔涔。第二天醒来得很晚,精神恍惚,连爱玛夫人上来对她禀告了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对方焦急地重复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惊:“怎么了?”

爱玛夫人焦急道:“刚有侍从来报信,说昨晚的舞会结束后,英格拉姆勋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车前拦住了他,然后把手套扔到了他脸上!”

“什么?”阿黛尔脸色苍白,“这是什么意思?要决斗么?”

“是啊!那家伙拦住殿下,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许多疯话。他说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则派人杀害了拉菲尔先生,他必须和殿下决斗——”爱玛夫人搓着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应了那个疯子!他收下了勋爵的手套,和对方约定明天的日落之时在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里决斗!”

“哥哥!”阿黛尔失声,转身飞奔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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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美杜莎

坎特博雷堡位于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赐与他第二个儿子的新婚居所。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自从哥哥结婚以来,阿黛尔从未踏入过这座黑白两色大理石砌筑的宫殿。

阿黛尔走上台阶,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仆人上来开门,只有亲手推开门。

坎特博雷堡里金壁辉煌,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非常豪华。然而,却到处弥漫着肃穆冰冷的气息,连花园的花也开得颓败无力,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宫殿。

客厅大得惊人,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上面画着城堡主人穿着婚礼礼服的肖像——画像上的西泽尔脸非常苍白,映衬着身边披着婚纱的纯公主微笑的脸,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讥讽。不知为何,画上的这一对璧人虽然依偎着挽手站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两柄出鞘的利剑,刃口抵着刃口,充满了抵触和对峙的张力。

当阿黛尔略微出神的时候,却听到那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就像是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她很久一般。

“我亲爱的妹妹,”黑发的青年坐在软椅中,静静转头看她,“你来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射入金壁辉煌的大厅内。里面没有一个仆人,阿黛尔看到西泽尔坐在钢琴旁,手边放着两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枪,桌上还放着剑和白手套。她不由失声往前冲了过来,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

“你……真的要去么?”她颤栗着按住枪,抬起头看他。

“当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勋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脸上——我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和他决斗,又怎么能不去?”

“不行,”阿黛尔惨白的嘴唇颤抖着,“不能去!”

“真高兴看到你还会为我担心。”西泽尔微笑。他站起身来,拉铃唤来侍从,吩咐他们把枪和剑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钟后准备马车去往圣特古斯大教堂。侍从恭谨地应承着,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半句异议——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没有露面。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图约她打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虑,西泽尔在斥退侍从后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呼,非常失礼。”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这一对夫妻之间,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呢?

“来,陪我去教堂吧。亲爱的妹妹。”西泽尔微笑着伸过手来,“如果我死在了那里,那么,墓碑上可以这样写:‘这个魔鬼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所诞生的地狱’……呵。”

“不!”仿佛是终于无法忍受,阿黛尔低呼起来,死死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为我担心,阿黛尔。”他微笑起来,“我们始终都会在一起。”

“不!不是这个!”阿黛尔抓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仿佛喘不过气来般地开口,“求求你,放过英格拉姆勋爵!——不要派人杀了他,哥哥!”

西泽尔仿佛吃了一惊,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说什么?”他道,“你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担心我么?”

“不,不是!”阿黛尔摇着头,脸色苍白,阖起了手掌,“我是来求你放过勋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西泽尔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一定会派人杀了他,”阿黛尔低声,“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泽尔看了她片刻,一种笑意从他的眼底里弥漫而起,然后冲出了他的唇边。“哈!”他笑了一声,放开了自己的妹妹,往后坐入那张软椅,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尔!”他喃喃,“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真想答应你的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的冷笑,“可惜,已经太迟了。”

“哥哥!”阿黛尔失声惊呼,冲过来跪在他椅子旁,阖起手掌,“求求你!”

“太迟了,阿黛尔。”西泽尔微笑,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纯金的长发,低声耳语,“昨夜我已经把指令下达给了雷——如今,勋爵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颤,霍然抬头看着他。

“阿黛尔,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那群苍蝇知道什么?却在那里喋喋不休,试图染指不可触碰的珍宝——凡是敢于介入你我之间的人,都得死!”西泽尔喃喃,“没有谁可以例外……是的,无论是谁,没有人可以例外!”

“伯爵呢?”她只觉得全身发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把他怎么了?”

“伯爵?”西泽尔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费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极其奇怪,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话。西泽尔用手指托住下颔,转头看着外面的日光,用一种优雅的声音悠然问:“阿黛尔,你很担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么?”

她的脸色忽然苍白,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哥哥怎么会知道这个?这只不过是昨夜才发生的事!马车里那样秘密的求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哥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别忘了那个马车夫,阿黛尔。”西泽尔微笑起来,弹了一弹扶手上的烟灰。

她全身一震,却听到他淡淡开口,“事实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个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苏萨尔的眼线——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逃脱。”

她定定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眼里的神色却逐渐亮了起来。

“你杀了费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来,冷冷问,“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西泽尔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就能斩断我的一切退路了?你以为把所有人都杀死,我就无法离开你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么!”阿黛尔冷笑起来,一种锋利的光芒渐渐从她眸子里闪现,“我亲爱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怯懦而卑下了?”

西泽尔眼里的光芒一闪。“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他低声,“记住我是你哥哥,阿黛尔。”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泽尔!你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哥哥的统治者而已——和父亲一模一样!”阿黛尔站在他面前,冷笑着,“你到底想要怎样?把我关到黄金的笼子里去?和父亲一样支配我的命运?”

西泽尔抬眼看着她,眼神深沉平静,和她眼里激烈的光芒刚好形成对比。

“你爱费迪南伯爵么,阿黛尔?”他的声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是啊,我当然爱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为了刺痛他,阿黛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让我偶尔的大笑出声。而你,哥哥,你只会让我痛苦。”

“可是,阿黛尔,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同样令我痛苦么?”西泽尔凝望着她,语声忽然变得微妙低沉,“阿黛尔,你很残忍——是的,非常残忍。”

那样的语气仿佛针一样刺入心脏,令她忽然间窒息。

“不要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西泽尔!你要把我弄疯了!”阿黛尔忽然间爆发地低呼出声,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颤栗着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泽尔抿紧了嘴唇,低声,“那决不是妄想。”

阿黛尔无声地喘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颤栗渐渐停止。

“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阿黛尔绝望的喃喃,“我厌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离这一切:离开翡冷翠,离开教廷,离开父亲……”

“也离开我么?”西泽尔冷静的反问。

阿黛尔怔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缓缓点头。

西泽尔的脸变得惨白:“为了费迪南伯爵?或者,是为了——楚?”

“哈……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个名字令阿黛尔再度颤抖了一下,苍白着脸笑了起来,“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的确是因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阿黛尔的声音低哑而微弱,“翡冷翠对我而言是一个大牢笼,令我窒息。你们会杀死我。不,你们正在杀死我!——若不挣脱,我就会和弄玉她们一样!”

“你说什么?”西泽尔定定看了她很久,低声:“我会杀死你?我正在杀死你?”

他忽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怒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彻骨髓却无法挣脱,被他一路踉跄地带下了台阶。

“马车呢?马车呢!”西泽尔对台阶下的侍从厉声,“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你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楚当初的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你,”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小心——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就是进修道院我也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生命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