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

――――――――――――――――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脱,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脱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的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脱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的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象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脱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脱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像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的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沙龙贵妇

当舞曲响起的时候,花园里坐在帐幕底下享用红酒和美食的贵族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喊声,纷纷站起。那些玩牌的、谈话的、调情的客人们都放下了手边的事情,涌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厅门口,迎接今晚的最**。

烛火照耀着镜宫的一楼,金壁辉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氛。所有贵族都三五结队的簇拥在大厅四周,等待着女主人领头跳第一支舞,揭开今晚舞会序幕。

“我最亲爱妹妹,能荣幸成为你今夜的舞伴么?”苏萨尔皇子微笑着,低头去亲吻臂弯里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

“当然。”阿黛尔的手指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却甜美欢快地回答。

当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闹,仿佛是一辆马车没有经过允许便急驰而入,又在门外嘎然而止。四匹骏马猛烈地张大鼻翼喘息,筋疲力尽。

马车的门迅速被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衣,纯银排扣一直扣到下颔,领口露出白色蕾丝领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纹——那是翡冷翠南十字军团的军装。

“西泽尔殿下!”花园的侍从蓦然认出了来人,惊呼退开。

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径自走向了舞厅,推开了门,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当这个被众人议论了许久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水晶灯下时,镜宫里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贵族被这样的意外情况震惊,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西泽尔径直走到了那一对正准备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视着,却没有说话。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说二皇子小时候是个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长大后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阴沉到令人心生冷意。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正带着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军刀沉默地压迫过来,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苏萨尔下意识的松开了挽着阿黛尔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却反过来挽住了他,阿黛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挽着苏萨尔的手臂对来客微笑,声音轻快:“哟,哥哥,你也来了么?”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投注在妹妹脸上,带着某种责问的表情。

“西泽尔哥哥,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瓦伦要塞,所以就没发请贴给你。”阿黛尔微笑着,语气亲切而甜美,“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亲爱的哥哥是多么的繁忙——好像上次舞会的时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冈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探究和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却很难从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似乎变得令人陌生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讽刺他么?

“既便怎样忙碌,跳一支舞的时间总是有的。”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完全无视于她身侧的苏萨尔。

“那可不行,”阿黛尔略带吃惊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了苏萨尔哥哥做他的舞伴呢。”

在三兄妹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大厅里所有贵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种视线投注过来,带着不同的隐秘表情。普林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而停了下来,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看着两个哥哥之间剑拔弩张。

“呦,这样美丽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呢。”僵持不过出现了片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了阿黛尔,“既然这朵美丽的玫瑰至今归属未定,那是否可以让在下为舞会的皇后效劳呢?”

众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倜傥的贵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几个孩子之间。

“费迪南伯爵!”舞会中的贵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低语。

——又是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风头的风流人物?

阿黛尔显然并不反感,也并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身边的苏萨尔殿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松开了妹妹的手臂,显然也是很乐意有人来解了目下这个围——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西泽尔的态度。那个阴沉苍白的青年居然也没有表示怒意和反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着对方将阿黛尔领向了舞池。

女主人开始领舞,所有贵族纷纷松了口气,便纷纷加入了舞会。一时间衣香鬓影,华丽的衣裾纷飞旋舞,映照着四壁的明镜,整个宫殿仿佛沉浸在华丽的海洋里。

西泽尔没有说话,并未立刻离去,却也没有加入欢乐的人群——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女伴敢于与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个靠近壁炉的位置静静坐了下去,从身侧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举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炉火的光从他背后投来,巧妙的将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令人无法看清楚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着我们。”虽然没有回头,舞池里那位吸血鬼伯爵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开口,“那目光真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呢。”

“呵……你的胆子真大,费迪南伯爵。”阿黛尔将手搭在他肩头,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泽尔和苏萨尔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马车就会掉入台伯河里呢。”

“是么?”倜傥贵公子笑了起来,眨眼,“没关系,我游泳很好。”

阿黛尔抬眼凝视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测着什么,嗤的笑了:“难怪伯爵会是翡冷翠社交界里最受欢迎的人——h伯爵夫人为您倾心,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敢,”费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轻吻了一下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愿看到美丽的公主如此为难——我对女神发誓,只要您一皱眉,对我来说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换了一曲,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却并未回到座位,而是继续跳了下去。

“伯爵是来自卡斯提亚公国么?”她抬起美丽的眼睛问。

“是的,那个蔚蓝海岸彼端的美丽国家。”费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玫瑰定会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如同翡冷翠一样的芬芳美丽。”

“那似乎是个很远的国度,”阿黛尔在旋舞中问,声音矜持优雅,“伯爵又是为什么来到翡冷翠呢?难道也是对梵蒂冈有所请求?”

“是的,公主。”费迪南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出来,“您真聪明——十几年前,当我父亲在一场战争里猝然去世时,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剥夺了继承权,驱逐出了属于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国。”

舞曲在进行,他将她回旋着推出去,然后在双方手臂伸直的瞬间再度将她拉回怀里,趁机耳语:“如今我一无所有,只能不远千里来到翡冷翠,请求您父亲的仁慈恩赐——因为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复我应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尔轻盈的旋舞,雪白裙摆完全展开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弯之间开放。

“是么?”听到对方那样坦率的承认,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那么,伯爵——接近我,对您来说有多大的帮助呢?”

“这取决于公主殿下。”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我相信公主是个天使。”

“天使?”阿黛尔轻声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礼物。父亲只会把我嫁给王侯。即使对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为王侯——是不是?”

费迪南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难道你不害怕么?”阿黛尔轻声在他耳边笑,甜美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寒意,“那些当了我丈夫的国王,都不会活太久。”

“如果我在今夜之后就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费迪南伯爵也是微笑,“请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尔抬起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来。

“伯爵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她说,侧头示意他去注视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你得罪了我的两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乐曲停歇,舞过两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双双走向舞池旁边的座椅。

“已经是九月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热呢?”阿黛尔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杯加满了冰块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着微风,喃喃抱怨,“难道我离开翡冷翠不过两年,这里的天气就变了?”

费迪南伯爵笑着取过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谅我并不如此觉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为止我背后还是冷飕飕的呢。”

阿黛尔握杯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动,视线和那个火炉旁的人相接。

“西泽尔殿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费迪南伯爵侧脸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低声提议,“或许您该过去向他问声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呆着。”阿黛尔淡淡道。

然而,仿佛为了反驳她这句话似的,那个一直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沉默的西泽尔皇子在第三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径自走到了正在交谈的这一对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阿黛尔,静静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尔一怔,仿佛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把手顺从地伸了过去。然而那一瞬之后她迅速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将手猛力的往回抽,不过西泽尔显然不准备给妹妹这个机会,他紧紧握住阿黛尔的手,在曲声里将她拖下了舞池。

费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声自语,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尔卡舞曲响起,舞池中的贵族男女们大都已经更换了新的舞伴,重新翩翩起舞。然而这一次许多人却跳的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的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却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对兄妹身上,带着某种深藏的暧昧和恶意。

拉菲尔坐在一群艺术家里,却对此刻关于教堂穹顶壁画流派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时偷空看着舞池,忽然间侧过头,低声对旁边的英格拉姆勋爵开口:“好像不对头——阿黛尔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么?”

英格拉姆勋爵正在研究镜宫里的那台顶级钢琴的音色,被他那么一说也不由自主抬起头,却正看到那一对兄妹从大厅正中的水晶灯下旋舞而过。

“真是诸神的杰作——”他忍不住的赞叹,用一种咏叹调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边还能不被掩盖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泽尔殿下了。”

“也有人说那是魔鬼的杰作。”拉菲尔不耐烦低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吵架。”

“是么?”英格拉姆勋爵推了推夹鼻眼镜,“嗯……不像。”

这一对兄妹只是沉默地跳着舞,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让所有窥测的视线都落了个空。但是细细看去,他们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在一整支舞曲里,虽然相互配合得娴熟优雅,但眼神却根本不曾接触。他们默默地随着乐曲旋舞,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神色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张力,仿佛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你没看到——刚才阿黛尔公主说了一句什么,二皇子的脸就忽然死了一样白。”拉菲尔低声,“啊!她只要一蹙眉头,我的心就像被绞紧了一样!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尔,你要干吗?”英格拉姆勋爵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请公主。”拉菲尔喃喃,“哪怕被拒绝也好。”

“你疯了么?”英格拉姆勋爵想要阻拦他,然而那个热情的画家已经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舞池,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对皇室兄妹正好

西泽尔声音很低的说了一句什么,拉菲尔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却看到阿黛尔转瞬露出了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低声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样!”

拉菲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西泽尔一直阴沉的脸在听到那个东方的名字时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道乌云中的闪电。

波尔卡舞曲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句,钢琴师用饱满的情绪敲击着琴键,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丽,将舞会的气氛推到了**。无数对舞者在华彩的乐章中回旋,裙裾徐徐展开,如同一朵朵缤纷怒放的玫瑰。

阿黛尔公主随着众人来了一个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后一步。就在这盛大的华彩乐章结束时,她推开了哥哥的手,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礼:“再见,我亲爱的哥哥。”

拉菲尔等候了许久,终于在她转身的瞬间恰到好处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现阻断了西泽尔继续和妹妹交谈的可能,后者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火炉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么的荣幸,能见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尔风度优雅地递给她一支红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诚恳地赞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尔微笑地站在那里,带着某种腼腆却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听说过你,博多·拉菲尔先生,”她用一种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说,“天才的画家,虔诚的教徒,为教廷服务了十二年,是圣特古斯大教堂昼夜之门的创作者——我的父亲一直很赞赏阁下的才华。”

“是么?荣幸之至!”拉菲尔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彬彬有礼的回答。顿了顿,夸耀般的补充:“的确,在下有幸为教皇一家画过像。不仅十年前曾觐见过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还曾来到太阳宫为诸位皇子画过肖像——可惜公主当时远嫁,未能一见。”

“是么?”阿黛尔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微笑着打开了胸口的一个挂坠:“真是巧合——这张画,原来就是阁下的大作?”

纯金的暗盒打开了,一张苍白的脸在凝视着他——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双眼里却仿佛有某种阴沉的魔力,让拉菲尔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下来。

“啊,西泽尔殿下……”拉菲尔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尔微笑着扣上了暗盒:“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呢——正是阁下的妙笔,让我那些在异乡的日子不至于因为孤独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舞曲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么,阁下,为了感谢你的功劳,今晚请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尔公主居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微笑着将他领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头栽进了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漩涡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边一直和人谈论着艺术的英格拉姆勋爵忽然停住了,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年轻人,“拉菲尔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艺术家们侧头看去,都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夹杂着艳羡和鄙夷。

“真美啊……这才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时候看过她,那时候感觉她只是一个孩子,像沉默的羔羊,圣洁得背后几乎要长出翅膀来了。虽然美丽非凡、却让男人没有想去拥抱的冲动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会皇后了!”

“是啊,毕竟都嫁过两任丈夫了嘛。真是羡慕那些能采摘到这朵玫瑰的人呢——弗兰克今晚怎么没来?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尔这个家伙。”

“呀!你们看,他们一边跳一边说悄悄话,都快脸贴着脸了!”

“那个自命风流的家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会要了他的命。”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远处那个坐在壁炉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将手中的红酒猛然放到边上,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

沙龙里的艺术家们忽然间鸦雀无声,仿佛一群鸽子在鹰隼的注视下屏息。

然而,西泽尔皇子并未走向那一对亲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掉头离去。费迪南伯爵离开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献个殷勤和这位当权的皇子攀谈。然而西泽尔没有理会他,只是短短的说了几句,便跳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哎哟,你们看,”第多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殿下的脸色多么不好!那个夺去他妹妹的人为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呢?”

此时第三支舞曲也已经结束,拉菲尔暂时离开了公主,到这边来拿一杯冰水,迎着同伴们的目光,抹着额头的汗,仿佛夸耀一般的自语:“哎呀,百叶窗不是都已经开了么?镜宫里为什么还这么热?——公主还要我陪她跳上一个整个晚上呢,真要命。”

“哟,”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你不惜为公主热死。”

“亲爱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尔将冰水一饮而尽,得意,“公主刚才说要跟随我学习绘画,让我明天带着以前的画稿去圣泉殿给她欣赏——嘿嘿!去圣泉殿!各位,我即将要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啦。”

他喜气洋洋地搁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没有响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龙里暂时没有人说话,各位艺术家们暂时把缪斯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对着那个幸运的同伴投去了各种复杂的眼神。

“来,”英格拉姆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低声,“为幸运的拉菲尔干杯!”

“干杯!”众人哗然笑了出来,纷纷举杯,“为翡冷翠的玫瑰干杯!”

“为伟大的教皇陛下干杯!”

―――

“不知死活的家伙。”

不远处,一只蓝色的眼睛透过荡漾着红酒的高脚杯,静静注视着水晶灯下拥着公主旋舞的画家,眼里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齐地切了一小块,银色的餐刀搁在手边,和他的袖口的银扣轻微地碰撞着,发出冰冷的声音。

“干杯,”费迪南伯爵举起杯子,对着远处的人遥遥低语,“翡冷翠的玫瑰。”

――――――――――――――――――――――――

十八、昼夜之门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时节,然而温室里花朵却依然绽放,天空碧蓝如洗。

“公主在祈祷室内做晨祈,”圣泉殿的新管家爱玛夫人将清晨到访的贵族带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请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经好了。”

“不用急,夫人。”费迪南伯爵选了一个朝着花园的沙发坐下,把带来的一束红玫瑰交给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爱玛夫人对这个著名的**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

费迪南伯爵独自坐在起居室内,看着里面华丽精美的陈设,辨认着它们的年代和来历。四顾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长久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的剑——那是一把东陆的剑,古朴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气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终于掉开了视线。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个尚未收起的画架上——仿佛被上面的东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凑过去。

那是一幅画在发黄画纸上的女子肖像,还是未曾上完色的草稿,却栩栩如生——

那个女子是典型的东方美人,五官精致如玉雕,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美丽笔直,纤细修长的手里拿着一面式样古老的镜子,似乎正在对镜整理妆容,黑色的眼睛和苍白的唇角含着一丝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隐隐藏着冷意。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款式奇特的黑色长袍,既不是西域的礼服款式,也不象东陆的女裙,那条长袍上绣着环绕的花纹,领口很低,露出的身体上有奇特的纹身。

——看上去,隐约居然是一条盘着身子的蛇。

费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变,仿佛触电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开的一瞬,通往晨妆室的门打开了,美丽的公主沐浴着晨光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微笑,“您可来得真早。”

他欠身行礼:“在下真是个罪人,竟然打扰公主休息了么?”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辞的企图,“不关您的事,伯爵。可能是连日的舞会让人疲倦。”阿黛尔公主从爱玛夫人手里接过一杯咖啡,用银勺搅了搅,叹了口气,“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好,不停的做着噩梦,梦见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里爬起来,在不停对我呼喊着什么——醒来后不能入眠,只能在女神面前祈祷到天亮。”

“湿淋淋的人?”费迪南伯爵眼神有些异常,随即他岔开了话题,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剑,赞叹:“公主的收藏真是令人吃惊呢——如果没有认错,这把剑应该是东陆四大名剑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尔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对这个**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么认出?”

“在还是卡斯提亚王储时,我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也收藏了不少珍贵古董。”费迪南伯爵微笑,走过去细细端详那把剑,“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东陆铸剑大师欧冶子铸造的名剑,传说它非常锋利,甚至可以切开一切鬼魅。”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天霆陡然发出了一阵低吟。

“是么?”阿黛尔低声,“这是一个东陆朋友的遗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是个非凡的人物。”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回到了沙发上,“在东陆那几年,公主一定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沙龙里那些贵族们非常好奇您在东方经历的种种传奇历险——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曾到过那么遥远的地方。”

“传奇?没有传奇。只有噩梦——”阿黛尔的脸刹那苍白,喃喃:“梦醒了,一切都失去,只留下这一把剑陪着我回来。”

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费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闭上了嘴。

“公主的画作很令人惊叹。”只是片刻的冷场,他岔开了话题,看着画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准已经可以媲美大师了。”

“哦,这不是我画的。这是拉菲尔先生给我带来的昔日画作之一——”阿黛尔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愿多谈,“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导我绘画,但可惜最近两天不知为何却都没来了。我派人给他发去了邀请,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费迪南伯爵笑了笑,并未对这个情敌做任何评论:“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让公主等待?”

阿黛尔叹息:“不止是他,弗兰克先生也没有再出现。”

“我似乎听说他日前有急事回国了,”费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动,却不动声色的回答道,“他的祖国在遥远的克里特,很久不曾回去探望亲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无论是我,还是翡冷翠,对艺术家们来说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尔惋惜的叹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这么快的离开才好,否则就太令我伤心了——要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分离。”

“受宠若惊。”费迪南伯爵站了起来,亲吻她的手背。

两人沉默了片刻,似乎这个话题引起了某种微妙的尴尬和暧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方才我在画架上看到了一张美丽无比的肖像——能冒昧的问一下公主,画的是谁么?”

阿黛尔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亲。”

费迪南伯爵微微一惊,脸上色变,却没有说话。

“这是我的母亲——我从未见过的母亲。”阿黛尔静静凝视着画上的女人,声音轻微而哀伤,“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化为灰烬。只能从拉菲尔先生昔年的画稿里,才能复现她的模样——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费迪南伯爵叹息:“公主不必伤心,夫人必然已经升入了天堂。”

“天堂?呵……”阿黛尔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气不错,”她微笑着转身,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面走走么?——回到翡冷翠后,我几乎没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气。”

“荣幸之至。”他站起身。

―――――――――――――――――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骏马拉着一辆描金的马车,迈着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露出了里面的贵族男女——这一对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夺目,所到之处引起了市民们如潮的围观和低语。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变得更漂亮一些了!难道真的是魔女么?”

“可不是,刚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死了第二个丈夫了!上一个也罢了,高黎国王毕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国王可是连二十都不到!——实在是奇特,这个女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嘘……不要乱说,小心异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烧死在火刑架上。”

“这个和异端仲裁所又有什么关系?”

“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异端仲裁所的圣裁骑士就是西泽尔殿下么?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妹妹被人议论?——谁都知道他们是不可分离的一对,嘿嘿,既便是教皇两次远嫁阿黛尔公主,西泽尔殿下却又两次把她夺回。”

“真是个可敬的哥哥——最会嫉妒的丈夫在他面前也会相形见绌。”

“不过听说公主这一次回来后变得活跃开朗很多。”

“哦,也许她只是暴露出了**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听说她在自己的宫殿里没日没夜的举办舞会,邀请了翡冷翠几乎所有的贵族和艺术家。那些男人们纷纷向她献殷勤,她也来者不拒。但——几乎是像被诅咒了一样,每个成为公主入幕之宾的男人,尸体很快都会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这太可怕了——是真的么?”

“是真的,台伯河上捞尸人可以证明我的话。”

“太可怕了……这对魔鬼的孩子!但愿女神宽恕他们!”

外面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民众云集在街头,远远看着这辆飞驰而来的金色马车,露出又是厌恶又是惧怕的神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用词下流龌龊,不堪入耳。

一直到车过日落大街,人群的议论声才渐渐远去。

费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侧的公主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平静如石雕,似乎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诋毁不能损害她分毫。她只是静静坐着,膝头放着一大束温室里培养出的白玫瑰。他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来时穿了一件黑色的丧服,马车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驰。

公主今日,难道要去拜祭什么人么?

“停一下。”车过叹息桥,那个雕像般的公主忽然开口了,眼睛盯着窗外某处,脸色唰的苍白。车夫的技术了得,四匹灰色骏马齐齐嘶喊一声,顿住了脚步。

阿黛尔抬起手指,将马车的帘子拨开了一条缝,重新往桥下看了一眼。费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烦你来帮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费迪南伯爵侧过身来。然而刚把眼睛贴上车窗,他就怔了一下,触电般地抬起头来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稳住了神,装作认真地看着外面:“唔……公主,那个路边卖花姑娘在卖的是三色堇、雏菊和紫罗兰。您喜欢那一样?”

阿黛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我问的不是路边的卖花姑娘。那边——那座河边白色别墅的门廊里,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人——是不是纯公主?”

“什么?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错了。”费迪南伯爵吃惊地脱口,“二皇子妃是多么尊贵的女人,又怎么会来到台伯河边的平民住宅区呢?”

他再度贴近窗口,仔细地看了一眼,吹了一声口哨:“哦……虽然我很不愿反驳一个绝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错啦!那根本不是纯公主。”

“是么?”阿黛尔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个女人半张脸上都裹着长头巾,伯爵却能一下子辨认出不是纯公主?”

费迪南伯爵一怔,一时没有回答。阿黛尔重新凝视着窗外,然而那个黑发女子却在廊下一闪而入,进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隐约看到一双男子的**开了门,伸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然后那双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间,门随即关上。

她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但是那双手的手腕上有着金色的绣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衬衣,在黯淡的门廊里闪耀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门后。阿黛尔蹙眉,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因为中毒的关系,眼里却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真切。

那个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尔却怔怔地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

马车静静停在叹息桥上,车夫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么,只好耐心的等待。

一阵喧闹声惊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午后。无数平民惊呼着朝着河边跑去,看着一只从桥洞里悠悠撑出来的小舟,船头上湿淋淋地横着一个东西。

“天哪,又是一个!”路边有人恐惧地低声喊。

“好像那个人的衣服还值点钱,看来不是个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从尸体的服装上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抢尸体!把它抬去埋了,说不定能捞到一笔钱买酒呢。别让该死的科尔抢先了!”

一群贫民仿佛见血的苍蝇,从各个方向向着台伯河码头冲了过去。

阿黛尔忽然从出神中转过了视线,开口:“伯爵,麻烦你去帮我看看好么?——那条捞尸船上刚刚捞起的是谁?”

“好。”费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觉察地皱起了眉头。

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码头,推开人群挤进去,往那个船夫手里塞了一个银币,取得了许可后,他低下头翻看了一下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只是一瞬,阿黛尔看到他弹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给了收尸体的人几枚金币,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急急地朝着停在叹息桥上的马车走了过来。

等他回到马车上时,看到一滴泪水正从公主的脸颊上滑落,无声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尔先生么?”她的声音惨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来很糟糕——”费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认这个噩耗,抓了抓脑袋,“船夫说他大概是因为在宴会上喝多了酒,深夜归来时从桥上跌入了水里,不小心磕破了后脑勺。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