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顾默然。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失踪一月有余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武功尽**中剧毒,为解毒不但熬得发白如雪,连眸色都因奇异的毒素变成罪恶的紫色无法复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诚,笃信神明,最重血统之纯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变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恶魔的银色头发紫色眼眸,对骄傲如他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袭、死战、重伤、获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这般轻描淡写。但上方雅臣知道,这位大劫余生的西陵太子将多少事故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冷静地询问淇陟现状,自己失踪后一众朝臣的反应,迅速地总结出眼前的局势——纵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旧是西陵的皇太子,依旧是那个令人愿意追随的西陵未来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无忌口中的至交,仙树村的无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医术,更有着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绝的家人侍从。从怀中掏出无忌交给的那枚棋子的时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两个黑色长袍的少年十分明显地收敛了敌意和戒备之气。

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顾着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却是一直停留在无痕身上。

听到雅臣那声“太子殿下”的时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无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复明。然而,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或颤抖,只是微微紧了一紧,随即便听他语声平稳地吩咐三人收拾干净屋子和周围的竹林树丛。然后,进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只是在招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到访求医的客人。

平静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丝线悬吊的棋子时有了微微的震动。

而后便是神态沉静地听雅臣讲述自己失踪以来淇陟发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轻轻地、却是异常肯定地说道。

上方雅臣顿时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悬吊着的一块大石也顿时落下——

“二皇兄。”

猛然回头,见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来,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凛。“怎么?”

“无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将衣物药品搬上马车的无痕,上方雅臣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料想到会遇到失踪的上方未神,为了赶时间上方雅臣只骑了一匹马匆匆而来。上方未神剧毒初解,又是功力尽失,身子经不得纵马疾驰,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来。此刻见无痕正吩咐月写影柳残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这边过来——自昨日重见,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完整的话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但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现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略略焦急的申辩意味,上方雅臣微微侧过了脸。“他的侍从…很强。”

向无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们愈强,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说这个。二皇兄知道么…昨天那个叫纯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颉将保留的实力全部施展开来的那种。他们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阳剑法’,但脚下却是早已失传‘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轻声说道,“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师,怎么会有武功这样高强的家人和侍从?”

“与其费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仔细想想殷颉的来历。那枚枫叶…的确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发现无痕已经转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顿时住了口。“皇兄,上车吧。”

上方未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上。

换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缀了两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细看完全分不出来。无痕说过那是花弄影的杰作,“红丫头最喜欢在衣服上绣同色的花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样的温柔宠溺,与自己失明时听他笑骂村中孩子的语气一无二致。

雅臣想问,无痕公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也是此刻自己头脑中思考的最多的问题。

温和、稳重、沉静,却也有着生为人的强烈的情感;温柔、宽容、平和,对病人关怀入微的细致与体贴;敏捷、渊博、睿智,丝毫不输于自己的才智见地——这些都是印象之中清晰却无法触及的虚影。

面对欺到面前的掌风退避从容,毫不迟疑地命令纯叔将满地被点倒的袭击者解决干净,镇定自若地吩咐月写影柳残影冲洗干净染上血污的屋子好重新待客——这些都是自己目光所及却恍若梦境的事实。

看不见的时候,拼命地猜想无痕公子的形象全无结果;而当他真正站在眼前时,他的存在便似说明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教养出无痕公子这样的人?

却不是现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应该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无痕,不会伤害自己。

何况,他是上方无忌的朋友。

上方无忌,西陵王族的异数。

母亲明妃安氏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当朝坐镇,上方无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对权位毫不关心,对朝廷的事务能避则避,总是一副疏懒无争的出尘姿态。不善政务的上方无忌在才艺上有极高造诣,每日耽于诗书琴曲,更嗜好纹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愿稍离。

对于那些从来便生长在大郑宫的人来说,上方无忌只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弃身为一个皇子获得最高权位的权力。虽然对于他汲汲钻营的母舅安广廉,他的放弃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离却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欲无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谐政务还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并派给具有相当实力的官员乃至皇子协同处理——这样的纵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难以想象的。皇帝甚至因为他的要求,将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宫封为贵人,真正承认了她后宫妃子而非侍从女官的身份。

朝野内外都很清楚,上方无忌是大郑宫里地位最为特殊的皇子:纵然他自己放弃帝位,皇帝也未曾放弃,明贵妃圣眷隆厚,母家势力又相当深远,掌握着十万军权的六皇子更是对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动的嫡位之争里,朝中众臣无不努力与五皇子交好,那些不愿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谨慎而热切地与上方无忌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无忌更是西陵国中出名的潇洒风流的公子,文人雅士乐于结交的对象。

淇陟的逍遥公子,登高而诗临渊则赋,闻琴知意立笔成文,嗜茶如命爱棋成痴…任旁人说笑叹惋,他只自行其是,远避大郑宫的十丈软红。

但上方未神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事随性潇洒无拘,可与任何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的五皇弟,并不是人们可以轻易接近的。

棋如人生,旁观者的上方无忌,素来清醒而犀利。不争,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认自己实力的结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绝非难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无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几人?

只是,连上方无忌都被牵扯进来,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势,真的危险了…

目光转过,落在身前月色长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自了解眼下局势起,心中便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皇帝的病势、众朝臣的告假、宗族皇亲遭遇的刺杀毒害…还有,自己回朝后必须面对的情势:笃信爱提丝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银发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追查暗杀和毒害众人的幕后凶手,以及,狙击谋害并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为西陵太子,早是经历了无数艰难,但眼下这样危机困难重重的局势他却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惧惊惶也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但,看着那沉静的月色身影,心头的不安就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西蒙伊斯神…终究是眷顾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