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上走下来,望着灰衣青年走远,风涪厨这才转向大嘉帝:“父亲,这个章回,究竟是什么人?”

“原来你不知道么,厨儿?”将秋原茂松放到地下,牵住了孩子的小手,风司冥微微一笑抬眼,“见你试探得高兴,后面也听得认真,还以为不会再问了呢。”

风涪厨闻言一赧,低下眉眼:“儿子愚钝…”

风司冥呵呵而笑,看秋原茂松目光开始往街边店铺溜去,便由他牵着一路慢慢走去。“亦琛、泽玉,还有幼石,你们看呢?”

跟随在天嘉帝身后,听他动问,三人相互看一眼,还是秋原泽玉笑着上前:“正是不知,所以要请姑父大人指教。”

“皮猴儿…侧头瞥他一眼,风司冥也笑起来,摇一摇头,随即示意秋原泽玉上前护住挣脱了自己的手扑向一边字画摊子的秋原茂松。听出天嘉帝语下双关,青年一笑躬身,两步追上兴冲冲奔到正当街为人作画的摊主面前的小侄儿。见恰有一名客人肖像绘完,秋原泽玉兴致突起,搂了秋原茂松在摊前坐下,竟是一本正经让那摊主为自己叔侄绘像。在后望着他动作的风亦琛、林玄呆一呆,但见天嘉帝并无不喜,而是几步走上去,立在摊前,负着手颇有兴味地看人作画。两人心中略安,随即同兰卿、慕容云恩一齐快步跟上。

“王兄。”落在众人之后,感到风涪厨凑到身边轻轻牵一牵自己衣袖,风亦琛微微垂眼,压低了声音:“确实不知道。也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

“那样的见解。若早宣于公众,必不至无名。但若恰是今日第一次出口,又不免…太巧了些。”

“正是如此。只不过不知来历,皇上的态度又是…好在大比五日后开始,他既是为此而来,到时便见分晓。”

“是。啊,对了,或许一会儿可以向兰大人…

两人说话声音都轻,且周围街市人来车往十分的热闹。但靠得既近又时刻留心,字字句句兰卿都听得清晰。听他们议论及自己,兰卿暗暗含笑,正要回头向两人分说,一旁天嘉帝爽朗地笑声已然响起:“厨儿,你过来看。这画绘得可不错?”

闻声风涪厨忙趋步上前,从天嘉帝手中接过画像随后低头看去。见画上秋原茂松神气活泼,怀抱着他的秋原泽玉则是一脸轻笑纵容,虽寥寥几笔。却是形容生动极得神韵。将画像递还给天嘉帝,少年这才抬眼笑道:“确实极好,父亲。好得连孩儿也想绘上一幅。”

看他一眼,风司冥笑笑摇头,随手将画像递给秋原泽玉。秋原泽玉、连忙接过,又在他目光示意下从厚付了画资,这才抱了秋原茂松跟随在天嘉帝身后。风司冥负了手,沿着街市慢慢走下去,“这一家字画摊子,也是承安京里几十年的老字号了。主人姓刘。字画都是极好的,而绘画的风格又尤其与其他不同。据说,是从当年君思隐君相首创的白描法演化而来,不过君思隐多绘山水,他却专攻人物。你看那肖像,笔法还有用墨。和家里那些收藏可不就是一样的精髓?”

“是。正是如此,父亲。”风涪厨眼中光华一闪。脸上现出若有所思。

偏转头瞥见少年神情,风司冥淡淡笑一笑,低声继续道:“树有根,水有源。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什么无因之果。方才为泽玉和松儿绘像的,是这刘家传的第三代子孙,他地父亲、祖父都在擎云宫里伺候过。到他这里,已经有许多技法都变化融合。不过,其中多少师承渊源,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吧?”

“是…看这画,笔法圆润,用墨丰厚,正与宫廷平和雍容的画风一脉相承。”迎上天嘉帝目光,风涪厨黑眸里精光闪动,“不过父亲,孩儿还有一事难解,想向父亲请教。”

“什么事难解,你倒说说看。”

“凡事皆有因果,无源之水则不得久长。只是延州虽毗邻南京,也鳖女明富庶之地,但不曾听说有什么高手名师。儿子这些年在外行走得也不少,尽管仍是浅薄,较之以往不敢说见识全无增长。然而今日,却实是瓣不明…其人的师承渊源。”

停下脚步,风司冥回过头,静静看着同时以期待目光凝视自己的风涪厨、风亦琛、林玄几人。半晌,才轻轻地笑起来:“你们…方才亦琛不是已经说了,五日后大比正式开始,到时候分晓自知,难道你几个还没有这点耐心?”顿一顿,天嘉帝缓缓收敛了笑容,抬头望向头顶上万里无云的明朗青天,目光变得异常宁静而深远。“朕…真想知道,我也是真地想知道,那样的解读,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作出;那样的见识,言谈应对、进退礼仪,又是什么样地人教导出来。他和擎云宫,到底有什么样牵扯和渊源。”

“父亲是…章回?”

收回目光,淡淡瞥风涪厨一眼,风司冥却是忍不住微扬了嘴角。随手在空中挥舞两下,“我看,你见识是有增长,但远不及这装疯卖傻的本事增长得快!真不愧嫡亲的表兄弟,和泽玉两个就这一点最像!”

“父亲…”

风涪厨赧颜低头,抱着秋原茂松地秋原泽玉闻言却是“抗议“出声:“姑父说七弟,怎么又带上了我?泽玉在您跟前,从来都是心口如一,绝没有半点虚话的!”

“什么没有半句虚话…这才叫最大的虚话呢!”风司冥呵呵而笑,伸手接过张开双臂向自己凑来的秋原茂松。“别急着分瓣,也不用分辩:人还不都是一样…转弯抹角装腔作势,如果不是能让看的人喜欢。又如何有那么多人要这般去做?明明知道说地是老师,一开口却只说学生…在我身边,唯一做得到心口如一、没有虚话的,大约也只有松儿一个罢!”

知道天嘉帝这几句话玩笑远多于认真,风涪厨几人彼此相顾,也都轻笑起来。兰卿凑近风司冥一步,看一眼天嘉帝怀里笑得甜甜的孩子,这才笑道:“所谓赤子之心童言无忌,老爷这话最是在理。”见风司冥闻言抬头轻笑。兰卿略略欠身这才迎上天嘉帝目光,“老爷,方才在**居上,您说下午还要带茂松小少爷去游湖。此处到畅柳湖颇有一段距离,是不是就近寻一家车马行雇了车去?”

兰卿一句话吐出,众人都是一怔。目光一齐转向天嘉帝。怀抱秋原茂松静静凝视这位传谟副相片刻,风司冥才微微扬起嘴角:“方才…是这么说了,那么就按兰卿你说地去做吧。云恩。”

听到呼唤,随行出宫以来始终默默守护绝无多言的内禁卫长官立时迈上一步:“主上。沿此安源街往西,大约三里便有车马行。”

“好,很好。”

向天嘉帝颔首行礼。慕容云恩举目向四周望一眼,随即向街角一处打个手势。顺着他目光,风涪厨只见街角一蓝衣男子向自己方向略略欠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知道那是换了便衣暗中随侍的皇家禁卫,年轻的太子突然想起那一日秋肃殿前、前代内廷总管所持的那枚蓝玉,望一望所处熙熙攘攘的街市,被风司冥一句“游湖”倏然提到半空地心中却是安稳了许多。转头看向天嘉帝,却见秋原泽玉正从他手里重新抱过秋原茂松,一边林玄则是再次展开那幅画像。对比着那对叔侄:“怎么看,这幅都真是画得好…小孩子地天真顽皮,全在这几笔里面了!”见天嘉帝含笑向自己望来,林玄笑着继续道,“茂松天性活泼,又最是聪明伶俐。实在讨人欢喜。也怨不得老爷这般疼爱。”

“幼石这话,听着倒很有几分酸味啊!”见林玄闻言低头。风司冥顿时笑起来,伸手拍一拍他肩膀,“那这样,明日便把你家二小子三小子带进来,以后就和渊、淳宁一起读书吧。”

渊、淳宁是天嘉帝第八、第九皇子,皆由现位居四妃之首的贵妃罗伦氏所出,正是藏书殿中读书地年纪。天嘉帝这一句,便是指定林玄二牟当伴读了。林玄眼中顿时透出惊喜光芒,虽然身在街市不能行大礼,但强烈的欢喜和感激却是从周身散发出来。

风司冥微微着笑,向他点一点头,又伸手摸一摸秋原茂松头顶。“不过,幼石说的对,茂松活泼讨喜、聪明伶俐,是让人不能不从心里疼爱。别地不说,光是今天跟随出来,表现就顶好,一点没有教人操心。”说到这里顿一顿,看着秋原茂松的双眼慈爱中透出一种更深沉的光芒,“松儿,方才**居上,说我们姓君的时候…”

“爷…柳太爷爷带着松儿地时候,在外面也总是说姓君的!”秋原茂松顿时绽开笑脸,“太爷爷跟松儿说,那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刚刚爷爷也说那个叔叔有趣,所以松儿今天就又姓一次君了。是这样吧?”

“一点不错,就是这样!”风司冥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伸手与孩子小指相勾,“跟着爷爷,和跟柳太爷爷在一起都是一样地,松儿要时刻记住哟!”

看着眼前一老一少言笑成欢的一幕,风涪厨心中轻叹一声,随即也勾起嘴角。上前一步,“父亲,马车已经雇了过来,这便上车吧…今天,还要请父亲带着我们,与这满城的书生试子一起,更多、更深切地看一回这京华名景、畅柳烟波。”

畅柳烟波。

即便不排在承安十景之首,畅柳湖,都是京城人们最熟悉而亲切的美好记忆。

畅柳烟波,印象中,景致最好自然是春季。万顷碧波水绿如蓝,湖边柳烟丝丝弄碧。衬着如织游人,便是一幅最生动活泼的游春行乐目。

然而十月的畅柳湖,水色沉而水质清,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朝阳轻晖下仿佛墨玉温润。临湖的无数垂柳苍绿间逐渐泛出淡淡青白地色彩,与湖边拟楮地常青、醉枫的殷红、胡桃葵的金黄交织辉映,构成与宁静湖水相对、秋日丝毫不逊于春景的另一种斑斓徇丽…前代宰相首辅林间非曾有言“畅柳风光四时不同,而秋为之最”,说的便是这般深沉内敛又满蕴生机的景致。

毕竟。是在湖边居住了近四十年,日日夜夜,伴着这畅柳烟波,真正熟悉大湖每一种风情样貌,才能发如此评论感慨。

望着面前朝阳下波光澄静地大湖,章回不觉出神。

会试大比。考场历来设在承安京城南颐情园…北洛时代,宰相首辅君离尘地旧邸,应这位宰辅太傅最后所请,宗容帝收纳园林并将之作为会试试场。世代为学人士子进身之所。而此刻身处地这座碧玉苑,又是北洛胤轩朝到大周,刘载、黄无溪、林间非三代宰相地府邸;更往上追。累代传奇、赫赫世家的君氏最后一位家主、执掌北洛景文一朝的君雾臣,则是它最初的主人。将这样一座府邸作为大比得中的殿生在入朝殿试前集中休整、学习宫廷礼仪地临时居所,实在不能说只是无心的巧合。

更何况这一次的大比试题,从头到尾,扣准了一个“君”字:君非凡首倡“兼收并蓄“的国策、君离尘地三国会盟、君清遥的军制改苹、君雾臣的新税法均有涉及,而处在承平接续、过渡时期地君怀璧、君思隐执政特色与成就,更是全面、细致和深入的考查。

虽然源出北洛风氏,从天家到朝廷。对赫赫君氏历代家主素来推崇;虽然大比的惯例,本就要充分考察对历朝史实、国体官制、治政策略和方针的所知所能,而君氏历代宰辅执掌朝政,朝廷事务无不涉及,于国家影响至…但如此次这般,六天六道试题。内容道道不离君氏。却是从北洛到大周,自会试大比制度建立二百年以来的第一遭。

科举取士。大比,从来就是天家、朝廷向世人传达心意讯息的最直接渠道。牵动全体士子目光,引领文坛风气,大比会试体现出朝廷选官取士的标准和侧重,决定着天下真正的走向。可以想象经此一遭,不出三年,历代君相诗文事迹,大周士子必人人熟诵精习。从君非凡以降历代君相治国理念与原则,将不止于律法,更从学识、信仰上成为大周之国策;君氏所倡所行,成为朝臣立身地基石,官员施政的参考。二百年间辅佐风氏君主,为北洛崛起与强大、为大周一统天下铺路奠基的历代君氏家主,已然远不止北洛的名臣良相,是为全体子民共尊共敬、功德彪炳大周国史之先贤元勋;赫赫君相风采,将为整个大陆士林所共同向往…

三十六年,开国至今三十六年时间,风氏皇族终于坦然表达出一己所敬、所好、所恃;大周,终于向大陆发出天下真正人心一统的讯号。

一步一步,用前所未有的强盛和富足征服天下臣民;潜移默化,将风氏王族、将北洛地历史、信仰和习俗,点点滴滴融汇进每一个普通百姓地血脉,调和成以北洛风氏为主导、四方一致趋随的大周王朝共同地呼吸…“天嘉治世”,盛世承平天下归依,所以,有这样的自信与气魄,骄傲地宣告大周渊源所至、根脉所承。

今岁二月,圣寿,一甲子。天嘉帝,就是用至今六十年的时间,继先代明君贤臣之基业,建前所未有之奇功,缔造出一个必然令后世后人无限赞誉、景仰和向往的恢弘盛世吧!

而“西蒙斯提…”在人间的神王,今知,“终于将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能够堂堂正正迈进擎云宫,走到那无数次梦想的泰安大殿御座前,真正拜见天颜。

大比的最后、同时也是最关键环节,殿试,说不紧张,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说谎。即使在先前六天的文试中,因为熟悉与君氏相关的事件典制而相对轻松地取得殿生头衔,想到直接与最高君王、朝廷枢要问答应对地殿试。心中也难有多少真正的底气。纵是人前始终镇静沉着,临入宫,昨夜还是激动忐忑不能成眠。好容易挨到天亮,避开其他殿生与碧玉苑中侍从守卫,独自一人到后园畅柳湖边,放眼朝晖中一片沉静的大湖,心头波澜方才逐渐平复…

“章大人!章大人!”

一迭声的呼唤打破湖畔宁静。章回轻舒一口气随即回过头,不意外地看到小径上一名身着靛色宫衣的小太监忙忙地跑来。奔到面前,小太监扶了膝盖。弓着腰大大喘两口气这才直起身来,一张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大人好悠闲,今日入朝殿试,一大早竟还有心思赏景,倒叫小满好找!”

章回闻言笑一笑:这个名叫“小满”的小太监原在擎云宫里做事,因今年大比增加了录取人数。临时被派到碧玉苑来伺候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到皇宫外景致,也极少接触生人,到了碧玉苑里竟是分外地活泼。平时跟在宫廷派来教习觐见礼仪的首领太监身侧。一下了课便往殿生当中凑合,跑前跑后的十分殷勤。只是碧玉苑中的殿生,不是忙着演练宫廷礼仪就是打听关于殿试的各种消息。对小满这样榨不出多少新鲜话又略显饶舌的小太监多没什么耐心。结果七日下来,小满倒是同自己这个因大比前**居上诋毁柳太傅而被同年试子们疏远排斥,每天午后一个时辰礼仪课程之外就闲得发慌地人说话最多。虽彼此是因无聊而相交,但觉出这小太监天真纯良,待自己一片热诚无伪,章回由是欢喜,心里更不存低贱鄙夷,几日时间两人倒是真正亲近。此刻见他急急忙忙寻来。心中欢喜之余也越发镇定,笑一笑迎上前:“是到入宫的时辰了么?谢小满公公来提醒。”

“今儿天似比平时敞亮,时辰侧还早。不过也不多富余,公子爷可该去前面用早饭了。”笑着欠一欠身,小满随他转了脚步,“兰相大人的车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外。只怕片刻就到。公子若不快些。误了这一顿可就大麻烦了呢。章回笑一笑点头,脚下也略加快。依惯例。擎云宫大朝在辰正三刻开始,皇帝临朝,因此辰正百官便要在泰安殿前聚集。昨天宫里已经传出旨意,今日辰初二刻,殿生乘宫车从碧玉苑出发,辰正一刻到正阳门前,然后随主考兰相大人入宫朝拜,已时殿试正式开始。他暗自算时刻,原也差得不错,但没想到的是今科主考兰卿并非从云宫前,而是由碧玉苑便一路引领着殿生们,这样预留地早餐时间便有些紧了。不过,虽然时间略紧,他也不显什么匆忙;脚下加快,神情却安然。一边含笑向小满道:“前面…其他殿生都及时起了?”

“起了,可不都起了么?但呵欠揉眼的不少,更有好些眼圈涂了墨似的…戒得堂里正吵嚷哀叹,烦恼得厉害呢!”掩嘴偷笑,小满地声音里透出单纯的有趣,“为这,倒有一半顾不上吃饭。但这可不好,殿试是整一天,中午虽赐御膳,却多近未时,还有很多紧张不安,没胃。半点吃不下的。若少了早上这一顿打底,别说和各位大人们一起议论国事,往年就在泰安殿里倒下去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才叫入了皇上眼呢!”

听他这么说,章回顿时笑起来:“这个么…也是没办法。这几日郭总管不是反复说仪容、仪容的?脸上落了颜色,碍到皇上还有大人们的眼就不好了。”

“话这么说,可皇上向来宽和,最是体贴臣下,怎么会计较这些?真有十分厉害,指不定还要开金口抚慰,叫勤学之外也注意保养身体,那又是白得的便宜了!”说笑着,小满一边转头瞥一眼章回,“依我,其实公子爷这样容色就最好…看着同平时差不多,起卧规律,临事不失了常态的!也才对得上陛下地喜好。”

“小满公公这样说,可是让章回心里真正慌神呢“”章回微笑答道,见转眼将出后园,脚步微顿。“这几日课程,郭总管教导那许多规矩禁忌,实在怕记不牢,到时候发混说错做错点什么就真糟糕了。”

见他顿住,小满也停下脚步,闻听此言顿时笑起来:“前些日都没见公子同其他殿生大人一起演练,还以为早记得烂熟不用演习,原来心里也是一般慌张!”望见他面上微红,忙安抚地笑一笑说道。“不过公子只管放心。虽然总管大人说的那些规矩忌讳都不错,但皇上是最宽和的。何况又是殿试,第一次面圣,大体规矩过得去就行;就泰安大殿上朝议,同列位大人们商讨瓣论,也没什么做错行错、能说不能说的。”

“这么说。那擎云宫中,对我们这些殿生竟是没忌讳地了?”

“宫里本来就没什么忌讳,都是外面乱猜乱想的多,就像这几天这碧玉苑里一样!”小满瞪大了眼睛。“多少所谓忌讳,出了宫,我才第一次知道听说呢!”

章回笑一笑没有回答:有些事情。或许原本就不是眼前这个天真活泼地小太监多能得知。不过能亲耳听这样说,这几日碧玉苑中所见所闻就越发显得轻薄无力…朝廷每回将大比得中地殿生集中一处教导宫廷中礼仪,同时也是将这些试子与外界短暂隔绝;就实际而言,一般的殿生也是不能够在这段时间打探到任何真正消息,最多不过是把从前听说地各种故事传言会集罢了。自己原本不在乎这些,因此其他殿生彼此交流而对自己刻意隐瞒的孤立举动,也就不可能造成自己什么真正的损失。

“不过,说到忌讳。擎云宫里也是有一各真忌讳。”被小满认真语调牵引回神思,章回顿时凝目,却见少年向自己略带得意地点一点下巴,“那就是不能说故去的柳太傅丁点儿不是…连借影儿都不能。”

“这算什么忌讳?”闻言,章回顿时轻笑出声。柳青梵地势力倾天,朝野共知。他是天嘉帝至尊至敬的太傅。其在世时便以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位列宰辅之首。纵此刻已不在,但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又有道门之属,文坛、士林乃至江湖武人之流都视之若云山北斗。圣明贤德人谓极至,便仅仅提及姓名,西云大陆也是无不心怀尊崇,更不用说是在擎云宫里、天嘉帝的面前了。所谓“子不闻父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天嘉帝从不禁止议论时政朝臣,《通考策》里也收录了当年蓝早枚参劾柳青梵的《议十罪书》,也不会真有人不知好歹地到他四前说柳青梵的是非。如此,小满所说的这一条忌讳,倒似有些多余了。

只是想到这里,章回头脑里突然有一道光闪过,脸上笑容不自觉敛起:柳青梵其人,于大周影响至深至远。然而朝堂以外,有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之说,又有草原部族对勇士“缇多萨”地信服追随,兼道门行医济世习武有德,一身所赢得、会聚的爱戴崇敬,一一细想,直是令人惊心。想到那日**居上,竟忍不住有些后悔…凉城水深,怎么就一时贪图痛快说嘴;固然自幼被教导言行须不违本心,但这般当众言论,落到有心人手里小题大做,也是糟糕之极的事情。只不办,“只不如,“那君姓老者清隽高华,气度沉稳,举手投足尽是雍容,温厚中透出威严难犯,却又给人一种直觉的信任仰赖,便似面对亲人尊长,纵自己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只因是曾经用心思考了,也不会被真正埋怨记恨,反而能得他更多教诲指点一般。

心念电转,所思虽多,在头脑中不过一瞬。小满不曾留意他脸色变化,听他轻笑反问,却是摇头认真说道:“在宫里,别地大人不好说,有听到议论当场拉下脸来,也都是师门的礼仪。但在皇上,虽从来不禁人议论,也从不为这种事情发作官员,可心里的情分最深。别地不说,一年多来,外袍底下,内里着的都是素服,一应饮食用度也都减半,根本在为柳太傅守着孝!皇后娘娘也是一样。外头人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些,可时常在跟前伺候的…这才是真正触碰不得的东西。”

听闻如此,章回确实吃了一惊。转过眼凝视小满,却见小太监望一眼日头随即大声道:“哎呀。瞧我多话的…时辰都要耽搁了,咱们快走吧!”口中说着,也不管章回是否回神,牵了他衣袖就往前院跑去。两人穿过数重屋宇门廊,到殿生们早起功课和早膳地戒得院,章回果然见到方才小满所说紧张混乱情景。众人各自忧心无暇他顾,章回也就到西廊下领了份例的早点,安静而快速吃完。方归还了碗筷,便听前门锣鼓齐鸣。却是今科主考、传谟副相兰卿到了。

虽然颐情园开考之时拜神、盟誓、刮诫、验身、入场、宣题等一系列仪式都是由兰卿主持,但一则会试宣题开考定在辰时,大部分仪式进行时天光尚未分明,二则文试场上考生与考官相距到底较远,更没有任何理由近身。而会试结束,得中殿生者由宫车接入碧玉苑。由内廷委派主管教习宫廷礼仪,期间禁止其他一切往来,因此绝大部分试子竟还都不曾与主考相见。此刻兰卿一到,自然纷纷争睹这位林间非之后最负盛名的一代贤相与以一部诗、文、赋合集《拾屑稿》震动文坛地名士真容。

群情激动。章回也随着向府前迎去,步伐稍稍落在众人之后,意不愿与人争端。他深知兰卿既称贤相。必能沉稳宽容包纳异议,但同年的殿生,其中深敬柳青梵而与自己几乎势成水火的几人,几日来却在商议一同向主考兰卿乃至天嘉帝上奏,要废黜自己的殿生资格。一眼瞥见他几人说笑着走在最前,章回心头狠跳两下,随即平和了心情,稳步向前院行去。

按大比惯例。殿生只论得中不序排名,大比排名必到殿试钦定。但是,殿生们入宫以及进殿后站立的位次却都是有序的,次序由会试主考在带领殿生入宫前向众人宣布。因此到碧玉苑主屋广雅堂上站定,堂前殿生便听兰卿清朗声音响起:“殿生、延州章回何在?上前接传谟阁谕“”命你奉今科殿生名册入殿。”

奉殿生名册入殿,意味在主考心中。会试六场成绩总评第一。听到这一句人群里顿时如一阵风过。众人脸上表情纷呈;惊愕间各各转眼,一齐向从众人身后快步走出地章回看去。

听到兰卿谕令。章回一瞬间也是呆了:虽所考内容熟悉,场上称手,在近万名参考试子中取得“第一”,自己绝对是连想也不曾想。然而此刻更不容他多想,快步迈上,到堂前躬身行礼,口称接旨同时双于接过名册,章回这才抬头,望向身前这位主考恩师。

而这一眼,年轻地试子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一时似再不能呼吸…

静静望着面容僵硬,而眼中无限惊涛骇浪的青年,良久,兰卿方才微微一笑:“时辰已到,随本相入宫见驾吧!”

崇宁六年(天嘉三十六年)十月廿六,这一日,章回如在梦境。

大比会试,殿生,殿试。

泰安正殿地国事参议,御花园边小西园习武场的骑射操演,文安殿里歌舞词赋…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御座上问了什么,殿堂上自己答了什么,仿佛一场最繁华也最稀奇的梦,让自己全不敢相信自己身在何方。

殿试结束,文安殿里等待最终结果,却有旨意宣召。纵使身前稳步引路地,是这一日来始终跟随天嘉帝身边,表情似丝毫不曾变动的首领太监,脚下一步步踏出,还是如雾里云中的感觉。

直到面前一片明晃晃湖水,一条直通湖边八角凉亭的小径上,像是等候良久地十三四岁小太监抬头露出熟悉的笑脸,章回这才猛然醒过神

“章大人!”脆生生的嗓音,依旧活泼地语调,“皇上让您一个人过去。”

抬头,八角亭里桌椅俨然,一身轻软黑袍的天嘉帝拈着一只茶杯,微侧了头,似是在听身边站着的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说话。

月色袍服的男子,也是三十上下的年纪,看面貌,却不是当日**居上所见任何一人。

心中莫名地稍稍安定,再次深深吸一口气。章回这才举步走向凉亭。

“延州章回,叩见吾皇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样便回吧,思诚。代朕致谢柳真人,劳他又替朕劳心费力了。”微笑着挥一挥手,示意岳思诚退下,风司冥这才略转过身,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年轻殿生。半晌,天嘉帝才轻舒一口气。温言开口,“平身吧。坐。”

“草民…学生不敢。”

“为什么不敢?”

“学生…学生无知,妄议朝事,诋毁国柱元勋在前,冒…冒犯天颜圣心在后。学生之罪,其大无可赦者…”

深深伏头。章回只觉浑身冰冷,头脑却异常地明晰,而各种感官…天嘉帝每一次吐纳,每一缕气息间最细微的变化。都似冶浪激流,在头脑中掀起巨大地回响。

沉默。

良久,“李寂。李存默。但很少人知道,君相、君雾臣曾另有一字相赠,言之。”身子不能自禁地一震,耳中却是天嘉帝平和的语声稳稳传来,“四十年宦海,从景文到胤轩两朝,理河工、制税法、革旧弊、扶新政,承安京里风云无常。却能始终持身端正、秉心为公。平日里缄默少言,然而心细如发,能明察秋毫之末,人赞审慎知微;而当朝廷遭遇大事,真正敢言、能言、善言的也是他…章回,于你。应当是有不少教诲吧?”

抬头。怔怔看向那双如夜一般深邃无尽的眼眸,只见其中流露出一抹柔和光芒。淡淡的语声。听不出、却感觉得出其中极淡的笑意,“会试六道试题,宾客,兰卿…本届正、副主考与传谟阁诸臣一致以为,君雾臣新税法一条,你答得无可挑别,理当推为本届第一。朝臣们无不说见解精辟、目光老道深刻,感叹青出于蓝。只是他们不知,当年与君雾臣共推新税法之人,曾经将此中渊源、意图、手段、利弊,亲自指点后人。试场上做出如此答卷,以如此年纪而有如此见识,其实…也不足为奇。”天嘉帝稍顿一顿,低眼瞥一瞥伏在地上地青年,嘴角轻扬,又扯出一抹笑意,而目光随即却逐着轻风下层层水波到湖面极远处,“君非凡地兼收并蓄、各族如一,君清遥的军制改革,在单纯地读书人,要脱离了书本各框,真正数出一二三来,实在是为难了他们。但,这两题你也答得井井有条,甚至能够举出洛、炎大战时,幽都监察道之干者路大军的后援支撑。达一条,就是少年时长在边城,自幼随父习武练兵的慕容云恩也安货一句神来之笔。可是,如果之前就得到过飞羽参将、兵部侍郎、曲都监察道大都督,曾经冥王军四虎将李沐李季夫的教导,见到文士学子做出如此回答,惊奇之感就会小了许多吧?”

“是…皇上明鉴万里。”

深深吸一口气,章回伏拜在地,口中恭恭敬敬回答,心头却是一路狂跳不止。虽然参与大比试子必持试帖,注明籍贯身份、亲族任属,地方官署与朝廷并存备案,但到底不能囊括一个人信息的全部。身为千万寒门小户学子中一员,自己的试帖上三代布衣,开蒙也都是最普通地私塾、官学,与任何寒门试子无异。然而以个人际遇,自己又是幸运异常。因父母早亡,血亲止有一个姑母,嫁与卫郡刺史李沐为继室,于是将自己带到李府。而李沐正是冥王军中出身,由武职转任的文官!自己在他身边五年,蒙他爱护视若亲生,深得熏陶教诲。后又受姑父姑母之托,往昊阳山下别业侍奉李沐之父、致仕二十余年的前朝尚书李寂,在老人跟前又是十年。直到三年前李寂九十九岁高龄辞世,方才返回祖籍延州,为李寂守孝,也为自己读书备考。再加李沐早在数年前亡故,亲族之中更无仕官任职者,因此试帖上都不曾有这一笔记载。而此刻天嘉帝却说得一点不差,更提及李寂别字与李沐承嗣前的本名,年轻人心中实在是抑制不住地波澜。

“李寂…李沐,都是于国家有大功,朕尊敬和信赖的人。得到他们的教导,是难得地际遇,更是一生幸事!不用跪了,起来罢。”从湖面上收回目光,风司冥淡淡笑一笑。见章回这时才依言站起,垂手侍立面容沉静,天嘉帝唇角轻扬,“是啊,李沐先是勇将,后才转的文职,深知兵者大计,见惯了死亡因而更珍重生命,历届任上都是极尽职守的。而李寂…李寂当年以治理聿江得法,河工成效显著为君雾臣看重,进而入得朝廷,掌天下财帛的。朕可以明白,**居上你数说柳太傅罪过,言及河工时的愤慨由来。”凝视章回,黑眸中渐转深沉,“李寂,字守默,又字言之。君雾臣用心,令人感叹。敢言实情,敢言人所不敢言、甚至不敢想…章回,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

“皇上,学生、学生…”

“朕不是在怪你。”随意挥一挥手,天嘉帝露出追忆的温暖神采,“这么多年,朕一直都记得,胤轩二十年祈年殿里,太傅安慰朕的话:为了一己私心,坐视洪水肆虐为祸生民,罪无可赦。朕也一直记得,林相安抚和开解太傅和朕的话:国事之间无是非,曾经三年、五年地蓄意毁坏,则不妨三十年、五十年用心重建和弥补。…章回,你懂朕的意思么?”

凝视着天嘉帝平和安详的表情,章回无声地颔首,但随即缓缓摇头。“学生…愚钝。”

“功过,有后人去评;取舍,却是自己、此刻的决定。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人,真正听从的只有自己心底里那个声音。”微微笑一笑,天嘉帝抬起头,“章回,颐情园试场,还有今天擎云宫,你的表现都在众人之上。但朕不会点你做状元,知道为什么?”

“…因为学生只是得姑父、姑祖教导,并不曾、并不曾有更多思考。”

“不,不是这样。先人教导前代经验,能出于己心应用自如,就自然当予承认。而以你地年纪,思虑之周密已经足够。朕不点你状元,是因为你不曾有过真正担当。”见青年眼中直觉显出疑问,风司冥淡淡微笑,“河工之失,同样地话,李寂能说,你不能。因为不用说千千万万生灵,你手上怕是连一各性命都不曾为之决定,所以才能轻易地说罪或者不罪。”

不自觉双膝一屈:“是,学生明白了…谢皇上教诲!”

“朕不是为教导你…朕只是希望,在那么多口口声声敬重柳青梵的人当中,找几个能更理解和接近他本心地罢了。”

见天嘉帝叹息似的笑一下,目光温和间一丝极淡的愁绪,章回顿时直觉地重重磕一个头:“学生…学生一定不负皇上期望!”

“果真能如此,朕自然会高兴。”微笑一笑,天嘉帝亲自起身,伸手将青年扶起,“但不点你状元,朕总得补偿你点什么…则第一个三年的时间,就先随兰卿、睿王还有太子,一起修订完太傅的《异国史录》吧。”

迎上那温厚异常的目光,章回心中一动,却是本能地转过眼…御花园小径上,传谟副相伴着风亦琛、风涪厨,正于夕阳金色的辉光中,稳步走来。

开学了,都在忙活答瓣的事情,头昏沉沉中…